在山崗之上吹著冷風(fēng),肆意暢想了一番之后,孫可望隨即策馬往北而去,打算去見一下他的“好賢弟”李定國。
不過,就在他剛剛下山,正準(zhǔn)備前往北面軍營的時候,好巧不巧,便直接碰到了深夜策馬巡視軍營的李定國。
且說,孫可望今夜忽然間要巡視軍營,頗有點得意忘形,裝模作樣的嫌疑,而李定國巡營則是一種習(xí)慣,也是他籠絡(luò)士兵,在軍中樹立權(quán)威,貫徹自己意志的手段。
而兩兄弟見面之后,孫可望也不去北面戰(zhàn)場前線了,隨即便讓白文選回營,自己則和李定國返回了剛剛的山崗之上。
月色下,兩道高大健壯的身影被拉得極長,兩人肩并肩站立在山崗之上,雖然有著多年的兄弟情分,但其中發(fā)生了太多事情,雙方一時都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些什么。
“定國,你想過另外一種可能嗎?”孫可望看著眼前的一切,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回憶起以往,心中頓時又感慨萬千:“若是孤在衡陽的時候,就撤走了馮雙禮和馬進(jìn)忠,如今你我兄弟二人又在哪里?又會以何種姿態(tài)相見?”
“......”李定國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一時無言,低頭看了看地面。
“定國,坐下說話吧,不必緊張,孤只是想和你說說話而已?!睂O可望見狀,卻是忽然哈哈大笑以掩飾尬尷,然后也不端著秦王的身份了,直接席地而坐:
“咱們兄弟倆可是一起長大的,恍恍惚惚都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整整二十年呀!義父也已經(jīng)仙逝六年多了。可最近,似乎除了軍議,咱們都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李定國也席地而坐,盤腿在前,剛想說話,就被孫可望給打斷了:“定國可千萬別說什么‘如今兩軍對峙,戰(zhàn)事不斷,事關(guān)家國社稷,孤又日理萬機(jī),如此也是無可奈何’的空話,孤想聽你說真話!”
“......”
李定國再度無言,此時心中只覺得奇怪,孫可望什么時候那么多話了?把自己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讓自己說什么?
孫可望見李定國還是不說話,一時覺得無趣,扭頭看向?qū)Ψ剑只氐搅酥暗脑掝}:“定國,你說若是咱們決裂了,文秀在保寧敗了,李來亨,夔東各部都沒來助戰(zhàn),如今的局勢又會如何?”
“如今局勢大好,秦王今夜為何要說這些喪氣話?”李定國也扭頭看向了孫可望,瞇著眼睛,一臉莫名其妙。
“定國也覺得很荒誕是嗎?”孫可望沒有直接回答對方,隨即又說道:
“孤昨晚做了個夢,夢到孤因為嫉妒定國對皇上的忠心,忌憚定國的戰(zhàn)功,在衡陽的時候,就讓馮雙禮撤兵了,馬進(jìn)忠也跟著撤走了。
最后,定國雖然斬殺了尼堪,但最終還是被休整之后,實力更強(qiáng)的屯齊給擊敗了。便是孤,最后也只是在寶慶勉強(qiáng)和屯齊打成了平手,然后湖南又落到了韃子的手里?!?p> “秦王......”李定國聽罷,頓時目瞪口呆,一臉驚駭,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且說,李定國也不是那種木訥之人,平日里和手下的心腹,那些文官們,也是有不少交流的,只是面對著這個陌生的大哥,他總覺得有些奇怪。特別是這段時間被對方又拉攏又打壓,讓李定國又生氣又無奈,再加上這個大哥現(xiàn)在不時就說些奇怪的話,更讓李定國疑惑不解。
“在夢里,咱們兄弟三人最后敗了,孤在湖南敗了,定國進(jìn)軍廣東兩次,也敗了,廣西也被清軍占了大半。
然后孤和定國二十年的情分一朝破裂,大打了一場,孤敗給了定國和文秀,文秀因抗清不成,郁郁而終,孤也死在了定國的前面。最后,四川,貴州也被清軍給占了,云南也沒了,整個天下都?xì)w了韃子。
定國,咱們的文明被野蠻征服了,摧殘了,扼殺了,咱們的百姓做了滿人三百年的奴隸......”孫可望又繼續(xù)說道,語氣已經(jīng)從低落變成了憤恨。
“定國,你知道孤是怎么死的嗎?”
“大哥,莫要說這等不吉利的話,如今清軍被咱們打得大敗,湖南廣西皆在我們手中,等四月清軍八旗北撤,廣東也唾手可得!”李定國聽罷,腦中一時大亂,根本不懂孫可望在說什么,但卻大受震撼,連忙勸道。
“定國,你敢信嗎?”孫可望臉上閃過一些戲謔,“孤居然投清了,孤再不濟(jì)也是稱霸一方的諸侯,再不濟(jì)手中也曾有十萬雄兵,孤居然能投清,還被順治小兒一箭射死了!”
當(dāng)孫可望借著做夢的幌子把這些原本歷史上真真切切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的時候,李定國已經(jīng)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時候,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兄弟倆的矛盾也遠(yuǎn)沒有原本歷史上那么激烈,李定國怎么都這覺著這個夢,太虛幻了,根本不可能?。?p> 不說遠(yuǎn)的,就是他和孫可望雖然有矛盾,雖然關(guān)系算不上和諧,但怎么也有二十年的情分又怎么可能兵戈相向,大打出手?而孫可望這個大哥李定國雖然不服氣,但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投清的?。?p> 最后,韃子又如何贏得了?如今之局勢一片大好,這江山怎么可能會被韃子占去了?孫可望為何會如此悲觀,做這般惡夢呢?
其實,這個時候的李定國是相當(dāng)自信的,他甚至覺得就算僅憑他的一己之力,給他十年,他也能平定了這天下。所以他不能理解孫可望怎么會害怕到這種地步,做這樣的惡夢。
或許,這是孫可望近期變化如此之大的原因?亦或是在警告自己什么?
“大哥,你該不會是在扯謊騙我吧?”李定國微微皺眉,試探地問道。
“定國你不信孤?”孫可望有點心虛,最近說謊騙人,畫大餅這種事情做得太多了。
李定國搖了搖頭,朝著西南方向的辰州抱拳說道:
“不是,我只是覺得,咱們不可能敗,大明三百年國運(yùn),天下眾望所歸,如今又有數(shù)十萬雄兵,如何能?。慷?,大哥說的那些,都不可能發(fā)生,咱們兄弟又如何能決裂。”
“若是你我兄弟真的決裂了呢?你說孤的夢會不會成真了?”孫可望苦笑著搖了搖頭,昂頭仰視天空:“到時孤便是這民族的罪人了,這天下,這國家,這悠悠數(shù)千年的文明,就要?dú)г谀阄倚值艿氖掷锪?!?p> 孫可望雖然因為勝利而欣喜不已,但也從來沒有忘記這些刻骨銘心的歷史教訓(xùn),如今和李定國說這些,便是要道德綁架這個自視甚高的“道德君子”了。
“不可能,你我兄弟二十年,如何決裂得了?”李定國的語氣異常篤定。
“好,定國說得好,你我可是二十年的兄弟,如何決裂得了?”孫可望低下昂著的頭,扭頭看著李定國,又問道:“那二十年的大哥和皇上,定國準(zhǔn)備選誰?”
李定國聽了,突然一怔,然后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孫可望,一時間心情復(fù)雜,瞇著眼睛盯著孫可望,過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問道:“秦王,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孫可望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點,面色平靜,儼然就是早有準(zhǔn)備,只見他侃侃而談道:
“孤問定國,孤和皇上,定國選誰?百姓和袞袞諸公,定國選誰?贏和輸,定國選哪個?”
李定國依舊死死盯著孫可望,剛想說什么,就又被孫可望打斷了,只聽孫可望自顧自地說道:
“定國,就算咱們贏了又能怎么樣?趕走了韃子,自己做老爺?一百年后?還是兩百年后?這天下再次大亂,百姓再次流離失所,易子而食?
便是這天下不大亂又如何?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面朝黃土背朝天,交公糧,服徭役,被欺壓,換不來飽餐一頓,換不來一間磚瓦房,生生死死三十年,子子孫孫千萬代都要如此?還是說,哪有什么子子孫孫千萬代,幾代就絕戶了?
定國啊,為什么咱們百姓,咱們農(nóng)民的命會那么賤?為什么誰贏了,誰坐天下,苦的都是老百姓,都是農(nóng)民,為什么百姓總是最苦的,農(nóng)民總是最賤的?
定國,這就是你我拼殺二十年想要看到的嗎?這就是你我起義抗明,如今抗清想要看到的嗎?”
孫可望這兩個月看到了太多太多這個時代的慘狀,見了太多太多死人,他又如何能不有所觸動?
李定國這次聽明白了,只是這些問題他也沒想過,或者說他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當(dāng)前被人賣到陜西,差點餓死,是投了義父才最終活了下來。
想到這里,李定國的心中忽然間產(chǎn)生了一絲異動,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只是一時又說不上來。
“定國!”孫可望舒了一口氣,語氣也平復(fù)了下來:
“咱們這片土地上,有著最勤勞,最安分,最容易滿足的一群人。不是因為他們善良,也不是因為他們愛奉獻(xiàn),而是因為他們被騙了,被那些飽讀四書五經(jīng),花言巧語的老爺們給騙了。
抗清是誰在抗?最勇敢,最不惜命的是誰?要想擊敗韃子,最根本的還是得靠誰?靠的還是我們這些出身平民老百姓的人?不就是你我兄弟嗎?不就是這十幾萬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將士們嗎?
不該的啊,咱們老百姓不該付出了那么多,犧牲了那么多,不應(yīng)該只換來一條賤命的?。⊥鹾顚⑾?,寧有種乎?”
當(dāng)然了,孫可望沒有那么善良,他深知這個時代不可能沒有皇帝,也不可能鏟除地主階級。但這也不是為了騙李定國,使其回心轉(zhuǎn)意,不再支持永歷皇帝,他知道這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服的,但就是要在其中摻點沙子!
其實,要想打敗和反動地主階級親密無間,體量遠(yuǎn)比自己大的滿清朝廷,唯一的辦法還是要再苦一苦百姓,可這之后呢?
他要改天換地,扭轉(zhuǎn)乾坤,難道就只是要驅(qū)除韃虜,恢復(fù)河山嗎?然后繼續(xù)循環(huán)歷史?他孫可望穿越前也是老百姓啊,屁股如何歪得?良心是被狗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