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可以說是陳敏的第二故鄉(xiāng)。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BJ一所研究所,遇見劉學(xué),在這里生活了五年。劉學(xué)的母親是她研究所的老前輩,很多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出色的兒子;所里年輕女孩很少,陳敏帶著駿駿潛移默化給她的甜蜜微笑和從小就有的輕快腳步,被所里老同志當(dāng)女兒一般疼愛,撮合了他倆的見面。她始終記得她那天穿的也是那條白色燈芯絨長褲,一件米黃色長風(fēng)衣,頎長挺拔,就像一株小白樺。他眼前一亮,目光就不能離開。她知道那時她很美,唇紅齒白,臉蛋象剛剝殼的熟雞蛋一樣白嫩。他畢業(yè)回京了,學(xué)業(yè)和感情上有小小的挫??;她來到BJ,被這個精彩的大都市點燃心中希望的火焰。那時的他,就像一把音色純正的小提琴,優(yōu)美略顯幽怨;她則是嘹亮的小號,喚回他對生活的熱情。
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是她提出的。那是一個夏日午后,她吃完晚飯來到辦公室,屋里靜靜的,夕陽的余暉映在打開的窗戶玻璃上,玫瑰色的光暈就像她此時的心情。經(jīng)濟獨立了,母親病愈并重新開始工作,家里陰霾慢慢散盡。和劉學(xué)這樣一個家世、家教都良好的男孩約會,讓她重歸正常女孩的生活。劉學(xué)個兒高,曾是生科院籃球隊的主力;他喜歡古典音樂、話劇,帶著陳敏看人藝和孟京輝的話劇,看各種盜版碟的好萊塢電影。有一部叫《純真年代》,片末,男主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身著長裙的女主站在海邊的背影。就是那個夏日傍晚,在一片玫瑰色光暈中,陳敏想和劉學(xué)一起駛?cè)氪蠛#瑩P帆遠(yuǎn)航。馬上就撥打了他家電話,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他毫不遲疑,立刻說,好!
劉學(xué)是個單純的陽光男孩,在他還沒顯示出射手座花心一面時,有著BJ男孩特有的豪氣。去海南度了蜜月。。幸福生活是平淡的,就這樣流水無痕地過了三年,直到去美國。當(dāng)夜里關(guān)燈睡下,窗外白楊樹葉子的影子映在床對面的墻上,輕輕搖曳,象一副流動的水墨畫。她每天很早起來,學(xué)習(xí)英語、跑步,就像窗外那棵白楊樹,葉子在陽光里嘩啦啦唱著歌。
秋天是BJ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冷風(fēng)將霧霾蕩滌一盡,略微失水的白楊樹葉子在透明的空氣中嘩嘩作響。想到西伯利亞,就想到《日瓦戈醫(yī)生》那部史詩一般的電影,和片中優(yōu)美的拉拉主題曲(Lara’stheme)。這是陳敏和劉學(xué)在美國度過的寂寞夜晚中,看過的無數(shù)片子之一。然而,最讓陳敏感動的是日瓦戈醫(yī)生在嚴(yán)酷的環(huán)境中仍有心欣賞窗戶上的冰花,冰花漸漸融化,幻化成窗外一片爛漫的黃水仙,春天來了!
黃水仙,不是生長在水中自戀的narcissus,而是土里生長的daffodils。巴爾地摩的春天,路邊、湖畔、街心公園,滿地都是。記得有次一星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明天下午去湖邊打棒球,跟電子系打。陳敏一陣欣喜,這是一個邀請嗎?那個下午來臨之前,她焦躁不安,到時間了還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后來套上一件levis的白色緊身體恤衫,下面一條修身的黑色長褲,慌慌張張趕到棒球場。比賽已經(jīng)開始了,一星坐在球場邊的斜坡上還沒上場。她盯著他,一步步走近,他突然扭過頭來,看見了她,足足看了她三秒,才收回目光。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美麗的。后來多少年過去,她始終記得那三秒鐘,喜悅?cè)缣咸炀蘩藢⑺蜎],詠嘆調(diào)響起。。。她往他后面的山坡望去,那里有一望無際的黃水仙。
幾年后有一次,劉學(xué)痛心地問她:你怎么會愛上一星這種爛人?她說,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活到四十多歲,她依然不明白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跟劉學(xué)離婚十四年了,她很少回憶起這段長達(dá)十一年的婚姻,盡管劉學(xué)對她不能說不好,本身也不是不優(yōu)秀,只是對劉學(xué),她從未有過那種時間變成慢鏡頭的感覺。時間,它從不曾均勻流駛,十一年如一瞬間,一瞬間卻無限延長、終身綿亙。
陳敏也喜歡劉學(xué),他性格隨和、樂于助人,在哪里都很快交到朋友。但他不深刻。他的父母都是高知,家境優(yōu)越,這使他不了解貧窮對人的折磨、不懂得心計和狡詐。他總是過于信任她,以至于她出軌后那么久他都不知道,直到她受不了內(nèi)心的折磨對他坦白。天真是他的病,也是他的保護傘。但是離婚很久以后,每次陳敏落難,他總是第一時間伸出援手,她這才了解,她錯過了一個宅心多么仁厚的男人。但另一方面,當(dāng)陳敏最終愛上他的時候,并不后悔若干年前離婚的選擇。陳敏覺得,他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妻子和生活,而不是受盡她的折磨。她用微信送了他一首歌,張國榮的《Monica》,歌詞唱到:好多謝分手你啟發(fā)了我,期求原諒我,柔情隨夢去你不要計。
他們并不是因為一星離婚的。一星在2002年的夏天就回國了,兩年之后,陳敏生了孩子,去西雅圖華盛頓大學(xué)念JD,然后兩人在2007年的冬天離婚。是陳敏主動提出離婚,劉學(xué)不同意,他總是對她說,你太累了吧?我今晚帶孩子,你去看場電影,去游個泳吧?但陳敏那時已經(jīng)深深抑郁了。她不知怎么面對整日哭鬧的孩子,晚上給孩子讀故事,讀著讀著就睡著了,孩子就用書脊猛敲她的頭;西雅圖每天沒完沒了的小雨,英文叫drizzle,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只松鼠總是在落地窗前敲著玻璃,鬼鬼祟祟。劉學(xué)將孩子送回了國內(nèi),以為可以挽救陳敏的抑郁癥,但是沒有奏效。她早上起來就發(fā)呆,一直到下午三四點才刷牙洗臉。每次劉學(xué)下班回家,她都莫名緊張,因為這意味著必須收拾自己、收拾屋子、做飯了。她想一個人呆著,就這么死去。
想死的念頭,在一星離開巴爾地摩的那個夏天就有了。2002年5月的一天,一星對她說,我6月14號開車回波士頓,把車賣掉,然后從波士頓回國。她說,你為什么不早點走?你不知道你多呆一天,對我都是多大的折磨嗎?一星被深深激怒了,他說,我還以為你想我晚點走,特意推遲了三個星期的。她極度懊悔,在一星面前,她總是這么弱智、口不擇言。內(nèi)心里,她是多么希望一星陪著她,直到永遠(yuǎn),直到到達(dá)彩虹之上。Over the rainbow,這是剛遇見一星時,他在車?yán)锝o她唱的一首歌,那么純凈的歌詞和聲音,她看著他眼里的光亮,似乎看到了一顆赤子之心。
2001年那個溫暖的冬天,每天早上在窗口看到劉學(xué)的白色本田車駛出停車場,她就迫不及待地給一星打電話,說來吧。十幾分鐘后,一星的藍(lán)色豐田車就不緊不慢地開進停車場,停進她家的停車位。她打開門,聽見他蹬蹬上了三樓,在門后等著他,一進來就關(guān)上門,然后擁抱、熱吻,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做愛??蛷d里有很大的窗戶,隔著小溪對面有一個公寓,陽臺上掛著很多風(fēng)鈴。陳敏總是看著那些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童話般的聲音,美好得不像真的。
冬天過了是春天,兩人都面臨畢業(yè),更加清閑。有時,一星的車就停在離她家不遠(yuǎn)的一個社區(qū)里等她。這是個有一百多年歷史的高檔社區(qū),隨著市區(qū)的蔓延,原有的富人搬去了更遠(yuǎn)的郊區(qū),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產(chǎn)階級,但屋前屋后的花園仍然保留著多年修葺的氣派。那個春天的杜鵑花也是特別燦爛,車?yán)锫淞撕窈褚粚踊ǚ?。陳敏坐在車?yán)铮瑴喩戆l(fā)熱,似乎自己成了一塊臭肉,而滿車的杜鵑花粉變成嗡嗡作響的蒼蠅,圍著她亂轉(zhuǎn)。一星的嘴唇很紅,一言不發(fā)。記憶中再也沒有那樣燥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