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逍遙
皇帝賜酒?
一瞬間,虞謨心中閃過了蘭陵王高長恭、南唐后主李煜、征方臘回師的宋江……
能不喝嗎?
虞謨掃了一眼牢房內(nèi)的緹騎,可以拼一把。
不過,安敬忠這個死太監(jiān)實力強悍,一手冰寒掌爐火純青,中他一掌還不如喝毒酒死得舒服。
王秉謙看虞謨一臉戒備,慈藹道:
“大王切莫多想,王府一眾僚屬都在外間等候,只待大王喝完酒,就接您回府?!?p> 虞謨繃著臉,盯著王秉謙。
我別多想?
你后面跟個捧白綾的小宦官,難道是給我獻哈達?
虞謨兩腿暗中蓄力,他有把握一腳踢死王秉謙。
可是,聽著牢房外隱約的密集腳步聲,虞謨慢慢放松下來。
以前讀史書,看到忠臣明知是毒酒,還要喝下去,虞謨都覺得愚不可及。
今天他算是明白了,皇帝賜酒,那是給你面子,好歹留個全尸,也不會殃及家人。
事實上,不喝毒酒就能活嗎?
哪個皇帝賜毒酒的時候會只準備毒酒?
虞謨自以為堅強,可這時卻不由自主的顫抖,眼中濕潤起來。
沒辦法,他兩世加一塊兒也沒活到四十歲,到底太年輕。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謙翁,這酒保醉嗎?”
王秉謙淡淡笑道:“上好的羊羔酒,是五皇子誕下時圣人特意備的?!?p> 不是虞謨多此一問,而是喝完毒酒往往不能立刻就死,王秉謙身后的小黃門拿著白綾,就是防著喝完毒酒不死還發(fā)酒瘋,直接勒死的。
這種情況下,最好是喝的爛醉如泥,一點痛苦都沒有。
虞謨點點頭。
自從被封福王,他就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了。
亂世將至,活著未必是好事,早死早托生吧。
萬一,再回到那個盛世中華,就是賺大了!
他控制住因緊張和恐懼而痙攣的身體,傲然道:
“孤,要正衣冠!”
上一次死的太匆忙,沒經(jīng)驗。
這次,要死的正式一點!
王秉謙聞言一怔。
他以為虞謨會突然發(fā)難,或者高聲叱罵,再不濟也該哭告哀求,可看虞謨視死如歸的樣子,這接受現(xiàn)實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王秉謙回頭看了一眼小黃門,示意他去服侍。
不料,安敬忠卻主動上前道:
“我給大王梳頭。”
王秉謙哀怨地瞥了一眼安敬忠,把托盤交給小黃門,走到便桶處,用兩根手指尖捏起通犀金玉帶,對虞謨道:
“我去給大王清洗玉帶,尋一身干凈袍服?!?p> 虞謨僵硬地點頭。
其實,他還想出恭。
然后泡個澡。
不過,這種環(huán)境下,顯然不合適。
不一會兒,虞謨便收拾一新。
王秉謙重新端起托盤到虞謨面前,牢房內(nèi)的氣氛又變得凝重。
安敬忠陰惻惻地說:“大王若是愿意在供詞上畫押,老奴……”
“孤寧可死!”
虞謨干脆地拒絕。
他害怕拒絕晚了自己真會答應(yīng)下來。
有了換衣服梳頭的緩沖,虞謨已經(jīng)勇氣不在,他更加不想死。
他盼著太后能派人來喊“杯下留人!”
希望對自己視如己出的皇后能勸說皇帝改變心意。
他甚至幻想會有外星人來救自己。
然而,終究是想多了……
虞謨看著王秉謙,很想說自己酒精過敏,能不能換果汁。
緹騎手中的雁翎刀反射著火光,刺的他眼睛疼,淚水便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沒人出聲催促,虞謨已經(jīng)被壓得喘不過氣。
終于,他鼓起勇氣,拿起酒壺。
酒壺入手很重,是滿的。
他拒絕了王秉謙遞來的酒盅,擠著眼,對著壺嘴開始痛飲起來。
牢房內(nèi)站滿了人,此時卻只有火把“嗶?!焙汀皣崌崱憋嬀频穆曇簟?p> “哐啷……啷……”
虞謨把空酒壺扔到一邊,仰頭喝的太猛,有點缺氧,他晃了幾下才穩(wěn)住身形。
然后他立刻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住捧著白綾躍躍欲試的小黃門。
“孤還有話要對太后說?!?p> 虞謨其實想對皇帝說些問候的話,可他覺得這些人一定不會讓他說。
王秉謙叉手道:“大王請講,老奴一定轉(zhuǎn)稟?!?p> 虞謨朝皇宮的方向跪下來,痛哭道:
“孫兒不孝。
來世再報答祖母養(yǎng)育之恩!
我的寶船,還有那座島,送給太后和皇后,告訴她們,一旦國有不測,立刻出海?!?p> 王秉謙點點頭,領(lǐng)著小黃門走近虞謨,虞謨倒爬幾步,急道:
“我還有一首詩,送給皇帝!”
王秉謙腳步一滯,無奈地道:
“大王莫不是消遣奴婢,誰不知大王乃武癡,能做什么詩?”
嘴上這么說,卻也不再向前。
虞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
“千錘萬鑿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告訴皇叔父,我清白如石灰,真是冤枉的!”
王秉謙苦笑,剛才還“父皇”,現(xiàn)在就是“皇叔父”了。
安敬忠從牢房外匆匆走進來,誰也沒留意他什么時候出去的。
他急切道:“大王,你所說國有不測,是何意?”
虞謨一愣,說漏嘴了?
無所謂啦!
他壓住胃里的翻涌,定了定神,故意緩緩道:
“大周垂垂老矣。
皇叔……父皇是個好皇帝,可國家的根基早在度宗時就已經(jīng)壞了。
現(xiàn)在流民百萬,就像隨時會決堤的黃河。
北邊的松漠汗國和西邊的康國都對我朝虎視眈眈。
如果只有一個敵人,我大周還可以應(yīng)付。
萬一,國內(nèi)流民揭竿而起,外面康國、松漠汗國趁火打劫,內(nèi)外夾擊之下,對于大周,就是滅頂之災(zāi)。
更可慮者,我朝自太宗時起,就崇文抑武,以文官指揮戰(zhàn)事,本朝尤甚!
如今邊防大臣多是御史、翰林出身,一旦敵國來攻,恐怕?lián)尾涣硕嗑谩?p> 國家承平六十載,已是烈火烹油,油盡火滅啊。”
也許是酒勁上來了,虞謨指著一臉震驚的安敬忠和王秉謙說:
“我現(xiàn)在死,未必是壞事,說不得諸位以后死得比我還慘……哈哈……”
笑著笑著,他掩面嗚咽道:
“可憐太后和皇后,怕是也要像我父母一般,被亂民殺死?!?p> 王秉謙嚇得臉色發(fā)白,若不是安敬忠攔著,他早就過去堵上虞謨的嘴了。
虞謨躺在稻草上,直愣愣地看著漆黑的屋頂,自言自語道:
“太子?嘁!”
“我是要成為海盜王的男人!
老子縱橫大洋,腳踏扶桑,拳打大食……”
牢房內(nèi),所有人都已跪下。
一個眼窩深陷、穿著赭黃袍服的男人,陰沉地看著瘋癲的虞謨。
安敬忠揮退眾人,牢房內(nèi)只剩他和王秉謙跪在皇帝身后。
虞謨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睜著眼暈,閉上眼暈的更厲害。
毒藥已入肚,自己必死無疑!
他以拳捶地,按著節(jié)拍唱道: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哈哈……少年頭!
下次一定要變成中年頭,不,老年頭!”
恍惚中他看到了皇帝。
虞謨瞇著眼,對乾寧帝呲牙一笑,語重心長地說:
“你呀,就是倔!”
“聽我一句勸,貪官靠的住,母豬能上樹。
別管什么仁君的名聲了,該殺就殺!”
“小爺我不伺候了,咱們黃泉再見。
拜拜了您吶!
嘻嘻……”
虞謨閉上眼,漸漸沒了動靜。
乾寧帝青筋暴起,如發(fā)怒的雄獅低吼道,“王秉謙!”
“老奴在!”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讓他說出這些昏話!”
匍匐在地的王秉謙一臉問號,倒酒入壺的時候您老不就在旁邊看著呢嗎?
“老奴……什么也沒放?!?p> 乾寧帝冷笑一聲,
“生在皇家想逍遙……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