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春雪,潔白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同時也帶來了寒冷。
老頭子蜷縮身子,從被窩里鉆出來,他身上還是昨天的大棉襖,懷里依舊抱著死去的大黃狗,一晚上,大黃僵硬的軀體似乎有了些溫度,不再冰冰涼涼。
今天老頭子心情不錯,起得也比以前早了些,抱著大黃來到他的‘洗手間’,坍塌的地方飄起了白雪,地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把牙刷,牙膏,牙缸都掩蓋了,只留下它們用雪做成的模樣。
“天氣又冷了,明明是春天,過得像冬天一樣,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哪。”嘴里喃喃的抱怨了幾句。
從雪堆里找出洗漱的工具,可今天大缸里的水全結了冰,有些無奈,但他也看得開,似有似無的說:“雪也是水,就用雪吧。”
擠上牙膏,他并沒有往自己的嘴里塞,而是將半截牙刷伸進了大黃的嘴里,把每一顆牙齒都刷干凈,很仔細,仔細得就像對待自己的牙齒一般。
他從角落里找到一柄斷齒的木梳子,這是他母親的東西,用它把大黃有些凌亂的毛發(fā)梳得整齊,順暢。
經過一番打理,像是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他裹著大黃,環(huán)抱在懷里,早早的出去了,天空的雪像是大了些,身后的腳印很快就被掩埋。
世界很安靜,無風,村里的青煙豎直升起,一座座溫暖的小房子相互緊挨著,僅用白雪勾勒出它們的形狀;山中也是靜謐的,所有的動物都躲進了自己的窩,或閉著眼睛,或睡眼惺忪的。
老人小心翼翼的穿過村子,翻過森林,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來到了一處荒地,這是他唯一的留下的土地,雖然不寬敞,但視野卻廣闊。
土地生于半山腰,只有一條小路上來,因為常年無人踏足,小路也漸漸隱沒了。
老人走了很久,爬了很久,有些吃力,這次路途是他一生中最遙遠的旅行,他心里這樣認為。氣喘吁吁,呼出的熱氣很快消散在空中,變得寒冷。他站在土地上,可以看去很遠,可以看到村莊,可以看到森林,也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峰連綿起伏。
他放下大黃,在荒草叢生的土地里找了一塊地方,扒開積雪,用小鋤頭一鑿一鑿的挖起來,他要挖一座墳墓,一座大黃的墳墓,他自言自語著:“我也要為自己挖一座的,我也要為自己挖一座的......”
當天空已經是白雪的世界,他也變成一個雪人的時候,一個深二尺左右的小坑出現(xiàn)在腳下,他把大黃放了進去,有些不舍,心頭是疼痛的,一抹眼淚從渾濁的眸子中流到眼角。
枯槁的雙手捧起泥土,輕輕的掩埋了大黃,這個世界也慢慢變得冰冷起來。
直到傍晚的時候,他拖著沉重的身體路過村子,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受了驚嚇,急匆匆的走開了,一步一個腳印的朝家里走去,而他現(xiàn)在的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其實他的家庭原來比任何人都要幸福,美滿,直到七年前,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
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曾寄予著村子的希望,當然后來他也沒有辜負。畢業(yè)之后,他攢了點錢,開了一家小工廠,經營了三年,每年都能掙到很多錢,他在城里買了房,也為村子修了一條不寬的水泥路。
出事的那天是在冬天的早晨,霧氣籠罩了世界,地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他開著剛換的高檔小轎車,準備將一家人接到城里去住,當時一家人都以為好日子已經來臨,殊不知禍福只在一瞬間。
在出山的水泥路上行駛了不久,一聲顫動的巨響傳遍整個山谷,傳遍整個村莊,傳遍整個世界。車打滑,掉下了懸崖,幾十米高的大坡,小轎車摔得稀碎,碎片散落整個山間。
事故奪去了他父母的生命,奪去了他妹妹的生命,同時也奪去了他的希望。是的,他活了下來,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已經算命大。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只不過對他來說,留在世間是煎熬的。
那之后不到一年,他的工廠倒閉了,還搭上了城里的房子,現(xiàn)實最終把他打回了原型,一無所有。
后來他回到了村莊,總是胡言亂語,人們都說他受不了打擊,發(fā)瘋了。
邦邦邦的敲門聲,他從睡夢中驚醒,爐子沒有生火,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
起身開門,是村里的老村長,他身后跟著兩個人,穿著很高貴,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和一個白白凈凈的男孩。
村長似乎說了什么,但他聽不進去,直勾勾的和女人對視著,他不敢相信,這一生居然還會再見到她。
大學的初戀,一段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也是生命里最遺憾的事情,由于出身自卑,他們終究是沒有走到一起,不是不想了,而是生活給不了安慰,現(xiàn)實的殘酷終究會摧毀守護的愛情。
女人見到他這副模樣,居然沒有錯愕,仿佛早已經料到的一樣,她的眼睛像是會說話,用無言撫慰已經創(chuàng)傷的心靈。
后來村長離開,臉上有些艷羨,留下女人和男孩。
“還能見到你我很高興?!迸说难劬κ冀K沒有離開過他,開口清晰的說著,聲音柔和,就像天使。
老人顯得有些局促起來,雙手不住地揪著衣角,眼神也在閃躲,不敢說話。
“這是你的兒子?!迸酥钢癜籽┘儍舻哪泻?,眼里閃著悅色。
“兒,兒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有兒子?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叫爸爸。”
“爸爸?!鼻宕鄲偠暮艉?,像是一道電流在身體里流竄,佝僂的腰也變得直了些,這是他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了。
女人在笑,男孩也在笑,老人嘴角也不禁咧開了笑容。
他們是來帶他離開的,離開這個孤獨,冷清的世界。
他沒有收拾,也沒有什么要收拾的。女人柔滑纖細的手拉起他滄桑的手,帶著他們的兒子,走出了房門,太陽最后的余暉晃了他的眼睛,三人微笑著,在深雪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