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下次
世界本源是什么?
說書人嘴里,這是英雄氣運,獨屬于大時代浪潮中的弄潮兒。
著傳者筆下,這是主角光環(huán),麗人遇之歸服、敵人逢其降智。
簡而言之,就是得天獨厚,無往不利。
但對于蕭易而言,這是命運的詛咒、世界的惡意。
因為他身上的世界本源將他推到了所謂命運之子身前。
他生來是個配角、是個反派。
在某個時刻、某個地方,像個流星一樣劃過天空,注定倒在那個光芒萬丈、總望所歸的人腳下。
踏腳石。
只是蕭易不愿束手接受這樣的命運,即便丟掉過去、丟掉人性、丟掉自我,丟掉一切他所擁有的。
“我會試著說不……不只是說說?!?p> ……
日常的生活并沒有在青石這段銘刻在藤蔓徽章的記憶上留下太多痕跡,亦或者早已被漫長時光消蝕,只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霧里看花似地在眼前匆匆流轉,所以當蕭易靜默度過漫漫長夜時,時空已經(jīng)悄然跳轉至另一個端點。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無論是原身青石還是現(xiàn)今的蕭易都長久生活在天方大陸氣候溫和的南方,未曾親自領略過北國的冷冽和這自空中翩然落下的白色精靈。
蕭易推開了結了霜的木門,走出了白色的院外。
一枚雪花順勢自肩頭滑落,蕭易將雪花握在了手心,攤開手掌,注視手中那抹沁入骨髓的寒意,心神已然飄散物外。
這就是精靈古老典籍里記載的數(shù)百年難遇的凜冬了吧。
因而北方的獸人將在嚴寒和饑饉的生死威脅下,向南方遷徙,踏上這片精靈、矮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其他種族世代生活的土地。
世界本源緩緩在蕭易的筋脈與肌體中流淌,驅散了那蝕骨的寒意。
就在蕭易呆立在風雪中,凝神沉思之時,院外凋敝的樹叢里傳出了細微的動靜,一簇灰敗的枯草在覆雪的樹叢中隨風晃動。
“青木,怎么了嗎?”
“?。∧阍趺匆幌戮桶l(fā)現(xiàn)我啦,我還以為我躲得很好呢?!?p> 蕭易抬眼看去,一個看起來七八歲左右卻怪異地長著滿頭黯淡、粗糙的灰白頭發(fā)的男孩從樹叢里冒了出來。
“你忘了嗎,今天是爐火節(jié),大叔叫你去吃飯?!?p> 大叔?
蕭易在腦海繁雜的記憶里搜尋,須臾便得出了答案。
面前的小男孩叫青木,與青石不同,他是純粹的人類,只不過同樣命運多舛,青木出生后就遭受遺棄,被一個無妻無子的灰矮人鐵匠在一截爬滿青苔的灌木上發(fā)現(xiàn)。
這也是為什么得名青木的原因,至于滿頭的灰白頭發(fā)則是一種罕見的不知名先天病癥,這一帶沒有一個罹患的孩童能熬過成年,這大概就是被遺棄的原因。
而小男孩青木口中的大叔正是這位好心的灰矮人鐵匠——墨洱托勒坦。
名字很拗口,但在灰矮人文化里,拗口的名字往往意味著血統(tǒng)的尊貴。
“那走吧?!?p> “我來帶路!”
青木蹦蹦跳跳在走在蕭易身前,即便不幸命運的磨練讓他變得比同齡人成熟許多,但小孩心性難免跳脫,在親近的人面前尤為如此。
……
在南聯(lián)盟,或者說整片大陸,只有最低賤的灰矮人愿意與人類混血種混居。而青木與青石正是居住在人類聚居地春樹平原和精靈聚居地青果領之間的夾縫地帶。
雖然青石成了領主的座上賓,但為了防止被極端的純種精靈主義者“凈化”,他沒有選擇離開原先的居所,因而兩家人相隔并不遠。
到了。
目光移去,不大的老舊木屋遠遠稱不上氣派,與周圍的屋子樣式相仿,但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特別流露其中。
隱隱的火光從門隙中流出,釘著長短不一蟲蛀補丁的屋門上還掛著面不時鼓動的獸皮帆布,仔細看,上面還模糊地畫著些類似象形文字的符號與獨特的圖案。
旁人興許看不出來其中意味,但歷經(jīng)多段歷史,腦海里承載了千百載記憶的蕭易卻能一眼看出,這張破布是舊時灰矮人勛貴的家族紋章。
咚咚咚~
青木邊敲著門,邊喊道:
“大叔,我?guī)嗍蟾鐏砹??!?p> “進來吧?!?p> 木門略微敞開,正好供人通過,又不至讓寒風一窩貫入,卷走屋內熱氣。
灰矮人墨洱托勒坦渾厚的聲音從略敞的木門鉆出,兩人忙從這道縫擠了進去。
火光恍惚,溫暖的爐火熏得人迷迷糊糊,屋內和屋外儼然成了兩個世界。
即便遠離故土,遷居南國,灰矮人還是保留著舊有的傳統(tǒng),每家每戶都建著烤火的大爐子,沒想到,現(xiàn)在反而派上了用場。
“青石,你怎么不吃?”
兩人落座后,見蕭易也不動筷,干怔愣在桌前發(fā)呆,青木有些摸不著頭腦,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不過他也沒有產(chǎn)生懷疑,記憶里,青石就是這般習性,只要稍微閑下來,就喜歡陷入沉思。
也不知道成天哪有那么多好想的,估摸著是在想哪家姑娘,也對哦,老大不小了,鄰居家那小子就大我三歲,半個月前都抱娃了。
話說這孩子長得是有點寒磣,隨他爹,嗯,這樣也好,至少孩子是他的,昨天我都看他老婆在野地里和人“打架”。
嘖嘖~
“沒什么,就是想起了點事,吃吧?!?p> 眼見青木表情變得愈發(fā)奇怪,時不時還伴著幾聲傻笑,蕭易下了箸,朝碗里夾了根黑不溜秋的某種植物的根莖。
嚼了一會楞是沒嚼爛,咽下一嘴木渣,余光瞟見,忙活完的墨洱托勒坦解下了腰間兼用打鐵與做飯的圍裙,半人高的身型卻是提著兩大瓶……用矮人的標準衡量幾乎是兩小桶的麥芽酒走了過來。
天知道矮人們是如何獲得與體型嚴重不符的生活習性和匠人本領。
哐的一聲。
墨洱托勒坦用牙齒咬開了瓶口的木塞,把四溢著廉價酒水味的麥芽酒砸到蕭易桌前。
還沒開口,青木倒是搶了先。
“大叔,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我也要喝?!?p> 青木不停眨著眼睛,討好道。
“我可不敢給你這小子喝酒,你上次發(fā)酒瘋可是差點鉆到東邊寡婦被窩里了?!?p> “嘿嘿,那是意外……意外。”
青木尷尬地撓了撓頭,無力辯解道。
之前為了慶祝青石高升,實際上也就是每個月多了幾塊銅板。他湊熱鬧,趁鐵匠不注意,偷喝了不少酒,結果鬧了笑話,撒起酒瘋,攔都攔不住。
“聽說北邊很是不太平?!?p> 墨洱托勒坦索性不再搭理青木,用被煤灰覆蓋的手擦拭從嘴角淌下,沾染到半邊臉大的絡腮胡子上的濁黃酒水,對蕭易說道。
“聯(lián)軍節(jié)節(jié)敗退,據(jù)說整個北境已經(jīng)淪陷了小半?!?p> 這兩天不斷有人向這邊逃難,臨近條件好的城鎮(zhèn)都快擠爆了,連他們這處鳥不拉屎的破落地也有了不少生面孔,放平時這倒是個好事,只是現(xiàn)在大家都在害怕獸人會不會繼續(xù)突破防線來到南邊。
“未戰(zhàn)先降,這仗要能打贏,獸人們就得好好思考一下自己還活著干嘛?!?p> 蕭易根據(jù)青木的性格與立場,語氣冷漠地出言譏諷了一句。
在世界本源的影響下,他本身是不會有什么太明顯的情感波動,相對于人類,他更像山石草木,內心永遠澄澈似水,鮮有泛動。
因為他不是被選中者,而是一個竊賊。
從其他被選中者身上掠奪的世界本源不會對他產(chǎn)生親和,反而會無時無刻地排斥、侵蝕他的靈魂,如同拿刀一層一層地削著皮肉,而后覆上霜雪。
在防線奔潰,見識到獸人的兇悍后,北邊的貴族為了保全自己的有生力量,一遇到獸人便爭先搶后,不做絲毫抵抗地向后退卻,平白丟了手無寸鐵的領民和剛剛割好的大堆麥子。
“那領主大人那邊怎么說?最近到處都在征調士兵,北上支援,你也要跟著去嗎?”
蕭易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浮現(xiàn)的無奈神色已經(jīng)代他做了回答。
墨洱托勒坦嘆了口氣,放下了不過幾口就剩半瓶的麥芽酒站起身,折返進了臥房,好半響才回到桌前,手上多了個別著好幾道銹銅鎖頭的古樸木箱。
青木撲爍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是期待木箱里裝的是什么,往常他稍微靠近這個被灰矮人若珍寶的木箱子都會被連聲呵斥,沒想到灰矮人這次拿了出來。
“大叔也沒什么能幫上你的,你帶上這個吧,也許能派上用場?!?p> 哐當一聲,墨洱托勒坦打開了木箱,沒有幻想中的和璧隋珠寶光大放,又或是紫電青霜寒芒迸射。
染著銅色、銹蝕的木板上,一張除了老舊得感人外平平無奇的羊皮紙卷軸捆著紅繩悄然靜置。
本來想勾連回憶,順帶展望未來,搜腸刮肚找?guī)讉€沾點墨水的雅致詞匯,大講一篇感人肺腑文章的墨洱托勒坦看著青木那由炙熱轉為失望,再由失望轉為訝異的眼神,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把好不容易填進腦子的言語統(tǒng)統(tǒng)拋掉了。
神色訝異自然不是看到了什么奇珍異寶,而是,呃……就這么個破爛玩意你也拿來當寶?
墨洱托勒坦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在蕭易及時解了圍,不然青木這混小子指不定要嘲弄幾聲。
“大叔,這是什么?”
“地圖,畫著灰矮人故土那建在絕天山脈之內龐大宮殿的地圖?!?p> “如果你去到北境遭受生命危險,也許能靠上面畫的礦道逃回來,當然我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xiàn),畢竟當逃兵并不光榮?!?p> 末了,一向嚴肅寡言的墨洱托勒坦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雖然生硬,蕭易臉上卻少有地浮現(xiàn)了笑意。
“既然大叔你都這么說了,青石又哪有戰(zhàn)敗而歸的道理?”
“干杯!”
青木略帶稚嫩的嗓音響起,轉頭一看,他居然順走了墨洱托勒坦的酒瓶,高舉到了蕭易近前。
“嗯,干杯?!?p> 砰~
瓶身交錯,濁酒入喉。
算了,就將就他一回吧,墨洱托勒坦臉上帶著笑意,這笑意轉瞬凝滯。
Yue~
“一如既往的難喝——啊,別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