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府,紅瓦宮墻,綠柳成蔭。一道清溪里飄著點桃花花瓣,淙淙穿過彎彎木橋,蜿蜒的在王府里繞了幾字形,流淌入碧波蕩漾的溶金湖。
仲春好光陰,溶金湖里嫩綠荷葉堪堪露了個頭,一朵一朵如圓盤,怯生生的飄在水面上,只等入夏一展容顏身姿了。
蜀王站在溶金湖畔的鑒碧亭里,一身玄青色織金錦袍,長身玉立,負手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身后坐著一中年男子,留著三寸胡須,興致勃勃的在棋盤上擺弄棋子。
湖水對岸咿呀傳來悠揚的曲調聲,彷佛有女伎在臨湖歌唱,翩翩起舞。清風送爽、白云悠悠,如此朦朧而明媚的好光景,真是令人陶醉其中。
不過蜀王出身高貴,乃是圣元帝親子,天潢貴胄,就藩蜀地已有七年,美景天天見,自然不覺得什么了。
“穆先生,本王聽說,象郡急報,道是有時疫發(fā)生。”
穆克奇捋了捋胡須,淡然一笑,
“怕是被三年前蜀中的瘟疫嚇到了,穆某也有所聽聞。不過穆某半個月前還得到友人傳信,說是親戚家女兒得了病癥,渾身紅疹,莫名高燒不退,請了不少大夫,總也不見好。嘿嘿,若不出所料,這就是疫病的‘源頭’了?!?p> “嗯?竟然是士族家的千金么?”
“哈哈,小小象郡,哪里來的士族世家!我那友人,參加過圣元二十七年的大比,中了三榜同進士,不善鉆營,吏部一紙諭令,外放到象郡當了個縣令。才學雖然有限,然為人謹慎小心是有的,知曉穆某略通岐黃,特地書信一封來。穆某哪有功夫理會?只說派人好好照看,小病小患若是轉好,就無妨了。沒料到小姑娘沒有轉好,反而過了病癥給乳娘丫鬟,病死了一兩個。
嘿嘿,我那友人知道了,怕是方寸大亂。這次將小癥當成時疫,估計就是他的首尾。橫豎錯了還有醫(yī)署的人頂在前面,他一句不懂醫(yī)術就撇得干凈?!?p> 這也是官場常態(tài),時疫一事非同小可,寧愿事后被人諷刺“大驚小怪”,也好過評價“不作為”。畢竟,后者可能丟官掉腦袋。
“哦?!笔裢跷⑽Ⅻc頭,凝神思量了片刻,“那么說,真的不要緊?”
穆克奇胸有成竹,“穆某聽說時疫后,早就書信給友人,讓他將患病女孩的脈案,以及家族人口、吃穿用度,并人情往來,無論巨細,告知與我。他倒也老實,搜羅個全面。穆某昨日看過,發(fā)現患病的是陸家女?!?p> “陸家?莫非是‘一門三進士、父子兩翰林’的書香世家陸氏?”
“若非是陸家,穆某也不得關注了。若穆某沒有記錯,陸氏祖籍燕地,是北方人。于是,就更確信了?!?p> “怎么,跟陸家人的祖籍地有關?”
“王爺忘記‘水土不服’一說了?北方人到了南方,自然是不大適應的。穆某注意到,發(fā)配象郡的陸家三房陸之煥在府衙里做了教諭,常常在象郡各大土寨里教人讀書識字,頗受敬重。
一個月前,有土人為了感激,贈送了不少土儀,東西不貴,都是寨子出出產的瓜果菜干一類。若穆某沒有猜錯,就是這些土儀害事了?!?p> 蜀王微微皺眉,“那些寨子里的土王下毒?給他們是個膽子也不敢?!?p> “自然不會。不過土人愚昧,哪里知道,他們以為的誠意東西,未必真的是呢?現成的例子擺在這里——”穆克奇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比如穆某當年,初來乍到,貪圖口腹之欲,吃了底下人送來的珍奇瓜果,結果渾身發(fā)起了紅疹,鬧了足足半個月不能見人。
若是穆某沒有料錯,那位陸家女跟穆某當年發(fā)病的原因一般無二。這病癥看著嚇人,其實并不危及生命。若有杏林高手調理一二,自然很快消除。可象郡偏僻地方,哪里有好大夫?哦,有,有一位,就是臨塵那位怪醫(yī)冷巖。他的名聲……嘖嘖,太糟了。就是不知陸之煥有沒有勇氣送女兒過去診治了。”
蜀王目光悠悠的看著溶金湖上的澹澹水波,“陸之煥么,本王記得他,當年京城赫赫有名的神童,‘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名氣大的父皇都知道。奈何品行輕狂……嗯,怪異冷巖的名聲不佳,堂堂陸家有何懼哉?穆先生,阿貍年幼,體質柔弱,每到春秋就犯病,本王十分憂慮,不如請你帶阿貍去拜訪冷大夫,在臨塵小住幾日?!?p> “???”這話題轉得有點快,穆克奇表情驚異,隨即腦中靈光一閃,反應過來,會意的笑了笑,站起來作了個揖,“絕不辱命?!?p> 說走就走,蜀王一聲吩咐,半個時辰后,蜀王次子,乳名喚作阿貍的小王子就被乳娘嬤嬤們打包坐上馬車。
一路無話,三天后,穆克奇站在臨塵縣的界碑邊,向人打聽了冷巖的藥廬,便命人加快行程。小王子阿貍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雖然有丫鬟陪他玩耍,可天天憋在馬車里,也是悶極了,委屈的抓著穆克奇的衣角,
“先生,阿貍不想看大夫了。阿貍想回府,阿貍想見父王!”
“呵呵,阿貍啊,忘記你父王怎么囑咐的嗎?”
“記得呀。父王叫阿貍不準在外人面前提起父王,也不準說阿貍是蜀王府的人,還要聽先生的話!”
“嗯,阿貍真聰明!你父王現在忙于政務,回去也是見不到的。不如先看冷大夫,等治好了病痛,再回府去,就能看見你父王了。
對了,待會兒到了藥廬,冷大夫的脾氣不好,不要惹他生氣。要是你聽話,說不定能見到一個小妹妹呢?!?p> “小妹妹?”阿貍眨眨眼,“跟萱萱一樣的小妹妹?”
“不是萱郡主,是跟阿貍差不多大小的妹妹。她跟別的小妹妹不同,臉很紅,比蘋果還紅,阿貍一看就知道了?!?p> 穆克奇是蜀王的首席幕僚,不過沒人知曉,他對付孩童也頗有手段,幾句話就哄了阿貍乖乖的,期待的坐在馬車里等候見小妹妹。
……
臨塵藥廬坐落大青山腳下,占地約有一二畝地,前后三進,分別是藥庫、藥庫,以及住人的廂房。
因冷巖的醫(yī)術極好,不乏富戶求醫(yī),從縣上官道一直通往藥廬的路,都被馬車的車轱轆磨得平坦。
來此的第三天,蘭宛茹喝了一肚子的藥,臉上的紅疹似乎消了一點,不過還是看著嚇人,因為腫脹的小臉變成包子臉,就像發(fā)面饅頭,整個頭都大了一圈。
她默默忍受著老天對陸星霜軀體的摧殘,一時埋怨生氣,一時幸災樂禍,總之,各種念頭糾結不下,害得她連續(xù)失眠。
就在她做好了心理建設,發(fā)誓自己要重新開始人生時,宿命的相遇早被上天安排好了。
“冷大夫,能否通融一二,我家小少爺每到春秋兩季就犯病。家中上下都十分擔憂,聽聞您醫(yī)術高明,特來拜訪。家主人已經準備好了診金。”
“怎么能這樣呢?你們打聽打聽冷大夫的規(guī)矩,我們家小姐先來的!不是急癥,等我們小姐病好了再來!”
蘭宛茹披著自己的斗篷,出來一看,和嬤嬤、靈釧,為了自己的病人屋,跟人爭吵。
怪醫(yī)冷巖在自己的藥廬里,為病人準備了一間屋——也就是說,同一時間,他只接一個病患。
他的個性特殊,與其說他治病救人,是胸懷偉大、天性良善,不如說他將治病當成一個解題的游戲。病人,就是一個載體。說實在的,他才不關心病人的身份,他只看“病”。
病得越稀奇古怪,他越好奇,倒給錢也要治。病得稀松尋常,比如風寒之類,請他就要看心情,以及診金夠不夠豐厚了。
“別吵!再吵,都給我滾出去!”冷巖冷著臉,看著穆克奇一行人,“病人呢?帶過來,我先診脈?!?p> 穆克奇微一躬身,姿儀風度無可挑剔,名乳娘抱著阿貍過來。
又是一個四歲的小毛頭?冷巖仔細診了阿貍的脈搏,看了面相,又看了一眼舌苔,最后冷笑了兩聲,“一只羊是趕,兩只羊是放,沒什么區(qū)別!兩個病人都是小孩,不滿七歲,談不上男女大防。要么,住在一塊,要么都給我滾蛋!”
“冷大夫,這怎么行呢?我們家小姐可是千金閨秀……”岳靈釧著急的看了一眼蘭宛茹。
蘭宛茹抿著唇,死死盯著阿貍。
老天!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
蕭無礙,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蘭宛茹的心中充滿憋屈,一想到自己的死,就恨不能沖到蕭無礙面前掄圓胳膊,啪啪的打耳光。一邊打一邊告訴他,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把什么青梅竹馬的情分記在心上,可你迷戀的陸星霜從來沒把你當回事!
不然,她怎么會在跟你海誓山盟后,改嫁他人?嫁了一次還不夠,還嫁了第二次!你以為她回到你身邊,是回心轉意嗎?錯了,她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為了你皇帝的身份權勢!
就這樣,你還要冊封她為皇后?
到底是什么情分,什么樣的青梅竹馬,感情深到她辜負了你一次又一次,你還念念不忘?
蘭宛茹緩緩的,緩緩的走到阿貍面前。
阿貍看到小妹妹了,新奇不已,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蘭宛茹笑,“小妹妹,你的臉真的很紅誒!”
他從乳娘的懷抱里掙脫出來,主動上前,摸了蘭宛茹的臉,嘻嘻的笑,笑容天真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