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滑雪釣魚
結束了在中南陸的短暫旅途，又在家中稍息幾日，我就回到訓練基地。一回基地，52322隊的隊員就被告知李斯特退出了游戲，對這件事我并不驚訝，因為他準備退出時給我發(fā)了消息。我一直覺得他退不退出和我沒什么關系，所以我也沒和其他人說。亞特蘭蒂斯還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第一天結束訓練時，還特意和我說道：“李斯特退出了?！?p> “是嗎。”我淡然地說道。
“說起來他為什么退出了？”
“適應得不好吧。畢竟約翰星和雅各布星的環(huán)境……”
“格里菲斯也是雅各布星人啊?！眮喬卮驍嗔宋业脑?，瞥了我一眼，噘著嘴說道。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吧。”
“還剩10個人，足夠進行5對5的模擬比賽訓練?！眮喬卣f道。
“嗯。沒關系的?！?p> 就這樣又進行了一個多月的對戰(zhàn)模擬訓練，馬上就要到圣誕節(jié)了。在12月初，大家即將返回各自的家中度圣誕新年假期前，52322隊組織了一次滑雪和釣魚活動，地點就在卡塔爾冰原的休閑度假區(qū)。
同是我在西門星工作時認識的好友杰夫，很熱衷于滑雪。記得我結束服役，準備回到馬太星前他還邀請我同他一道去滑雪，我沒有拒絕。但想必他知道我不擅長此類運動，在約定好的當天他說：“利莫，不如我們改看電影去吧。”
那天中午，在一家腓力星餐廳，我們吃了黑墨魚汁腓力星面，腓力星烤餅，喝了果汁和紅茶。我嘗了一口那看上去黑乎乎的黑墨魚汁腓力星面，感覺味道十分怪異。在戰(zhàn)后的西門星，浪費任何食物都被當做是不道德、不光彩的行為。杰夫是一個很細致又溫柔的人，看到我嘗過黑墨魚汁腓力星面的表情后，他向前湊近了身子，輕聲對我說：“不好吃就不要吃了?！?p> 那天下午看的電影是《巨猿星球3》，第三次馬西戰(zhàn)爭后，彼得星出品的電影連同它們的政權、軍事維和力量一樣，大量涌入了西門星。《巨猿星球3》和前兩部類似，主題便是人類在試圖探索未知星球時，在登陸探索KJ59059星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猿。這些星際探索者試圖將巨猿活捉卻發(fā)現(xiàn)它有著驚人的戰(zhàn)斗力和生命力，可以抵抗人類的物理、生物和化學武器的攻擊……
電影一開始，伴著電影畫面，有個低沉的聲音敘述道：“天文學家對HD10180行星系統(tǒng)進行了長年的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行星與母星之間的距離比較有規(guī)律，與人類曾經(jīng)生活的神跡星系極為類似。HD 10180系統(tǒng)中至少有5顆JS星體積類似的行星，所繞行軌道與其相當。它們的質量是達太星的13倍至25倍，與母星之間的距離是JS星到神跡星距離的0.6倍到1.4倍。HD10180行星系統(tǒng)中的KJ59059星質量大約是JS星的1.4倍，與母星間的距離有JS星到神跡星距離的1.2倍。它是一顆與JS星類似的多巖行星，可支持生命存在……”
我看著旁邊的杰夫，他看得相當認真。但是電影結束后，我卻和他說：“這不是一部好電影。”杰夫看上去有點吃驚，“怎么講？”
“你認為HD10180行星系存在嗎？或者說另一個新星系，你認為彼得星的星際探索者或航天軍真發(fā)現(xiàn)了存在宜居星球的新星系嗎？”
“我認為新星系存在，但是尚未被發(fā)現(xiàn)。而我一直更相信平行宇宙。”杰夫笑笑說道。“通過蟲洞或者量子傳輸就能到達。”
“不是黑洞就好。”我哈哈大笑起來。
從航空大學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一關于宇宙的問題，杰夫吃午飯的時候也和我說了，他沒法認真研究這個問題——他太喜歡享受眼前生活中的美好了，他的格言是“活在當下”，不然他一定去讀博士，然后當個宇宙航天學教授。
從影院出來，我堅持要帶杰夫去一家西門星面館吃晚飯，“你看得太認真了，腦細胞消耗了不少，一定餓了。”我打趣道。
本以為吃晚飯的時候，杰夫還能和我開著玩笑，閑聊幾句。但是當外面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神跡星也逐漸落下時，杰夫突然說了一句：“你能回去真好。”那口氣里帶著很明顯的寂寥和傷感的感情。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我記起來，在此之前，他說過想和我一樣，想選擇回到馬太星，但是我卻自作主張地勸他去馬提亞星……
“我知道馬提亞星的星際經(jīng)濟資源研究所很適合我們?nèi)ツ沁吂ぷ鳎@些條件和待遇都是馬太星根本沒有的。但說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園吧……”
卡塔爾冰原上下起了雪，我卻完全沒曾察覺。我看起來像是在卡塔爾《星球榮耀》度假區(qū)高段滑雪場的休息區(qū)，捧著一杯熱咖啡，看著52322隊的其他隊員滑雪，實際上一直在回想杰夫為我送行的那一天。
我和杰夫從西門星面館“玉川”走出來的時候，風更緊了，把冷雨澆在我們身上，我?guī)Я艘话验L柄黑傘，撐開了傘，杰夫很少看天氣預報，沒有帶傘。這次他沒再和我說那句“我比你高，我來撐吧。”而是默默地讓我為他撐了一會傘……直到我們所乘的高速列車向不同方向駛去，那天的雨都沒有停。
“雪花飄。飄到咖啡里了！”
我突然聽到一個遙遠但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不容忽視，是因這嗓音里所帶有的特殊音色——就仿佛一輛高速行駛中的列車因突發(fā)事故而不得不緊急剎車時，鐵軌和列車之間的空氣被摩擦得發(fā)熱、膨脹而迅速向周圍爆裂所發(fā)出的聲響——在一種強烈的克制中流露出些微的焦灼情緒的音色，那便是亞特蘭蒂斯的聲音了。
我回過神來，看到眼前偌大的雪片正紛紛地落下，卡塔爾冰原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雪片落進咖啡杯，瞬間被棕色的咖啡吸納進去——就好像不斷地給這杯黑咖啡加著白糖一樣，雪落進咖啡杯，不停地在咖啡液體的表面被吸納進去、融化、被吸納進入、融化著。我回頭看了看，在這紛紛落雪中亞特的身影正在快速地接近著我。
“你傻了？利莫。去吃午飯?！眮喬剡呎f邊對著我坐著的椅子背踢了一腳，算是和我打招呼。然后站在我坐著的椅子前面，低頭看著我。
亞特蘭蒂斯本想伸出手，幫利莫撣掉頭發(fā)上和肩上的積雪，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雙手，只用她的眼神告訴他，他應該回過神來注意到這些?！澳惆l(fā)型亂了啊?！彼袂殛P切又半開玩笑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她讓自己放下了這多余關切和溫柔，又朝著利莫里亞呆坐著的木椅腿踢了兩腳，好讓自己克制此刻她其他不合時宜的舉動。接著亞特蘭蒂斯眼神狡黠，戲謔地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干嘛呢？不滑雪跑這來？”
“我是不會滑雪。但是因為是團隊活動，所以我還是來了。”雖然亞特此時就站在我面前，我還沒完全從對往事回憶的情景中完全回到現(xiàn)實。我腦海中西門星上的冷雨竟比此時的落雪還要寒冷。我伸出手來，手停在半空中，一片片雪落在我和亞特之間的我的手掌心上——這雪竟然是暖的。
我抬頭看到亞特低頭看著我的眼神也是暖的，忽的竟然聽到自己說了這么一句話：“你是暖的。”
“你真是個怪人。你適合待在深山老林。”
“那深山老林就是你。”
亞特先用一種贊許的神情定睛看了我一會，然后她突然說道：“其實沒必要。別胡說八道了。我們?nèi)バ菹^(qū)吃午飯吧。冰原午間雪，下不了一會就會停，下午雪停了，我們就去釣魚?！?p> 可能是因為跟亞特蘭蒂斯有一陣沒見面了，我們往休息區(qū)走時，我刻意保持的距離還是被她打破了。不知道她今天是不是心情好，總是把我和她拉開的距離又縮短。然后我們走進休息區(qū)到餐廳里坐下時，我看到她平日里白皙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片片紅暈，又好像用了很大勇氣才能用雙眼一直和我對視著。我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反常。平常她和我說話總是沒大沒小的。今天在休息區(qū)和我吃飯，雖說旁邊還有其他52322隊和其他隊的隊員看著我們，但也不至于害羞成這樣。亞特蘭蒂斯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想把她的表現(xiàn)簡單地定義為情緒多變，我還需要多了解她。
當我那時正在琢磨著亞特蘭蒂斯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的時候，我完全沒意識到思考這些問題實際上毫無任何意義——在我們都徹底全部從這個世界消失前的那些日子，我好像總是沉浸在一個又一個人造的謎團中……但現(xiàn)在亞特從桌子底下輕輕踢了我一腳。
“喂、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呢，很重要嗎？”
“就說你是個怪人吧。沒事就跟個智障一樣發(fā)呆，好像誰都不認識似的?！?p> “你說什么？”
亞特每次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對利莫講些無禮又粗暴的話，試圖打破自己的羞赧。
“說你智障。”
“好吧，你開心就好?！?p> “你說什么？”
“我說你要是開心，叫我什么都可以。”
然后，她哈哈哈大笑起來。
亞特洋洋得意地說道：“我很開心?！?p> 明明是冬天，但亞特還是喝完了兩罐冰鎮(zhèn)可樂。在這個卡塔爾冰原的休息區(qū)里，我們又吃了一頓紅燒牛腩飯?zhí)撞?。然后，我們就去?2322隊的其他隊員們在停車場匯合了。喬伊斯、喬、和露娜西比沒有參加今天的活動。上午滑完雪，格里菲斯也提前回家了。下午去釣魚的人有亞特、我、狄更斯、西蒙、約翰尼和瓦尼拉娜。
我從小就對釣魚很感興趣，但因為我的數(shù)學家伯父是一名多馬星神教教徒，從而影響到父親也成為了一名多馬星神教教徒，并且從小就讓我誦讀馬星神教的經(jīng)文和書籍……當十八年前，我興致勃勃地想要和其他小學同學一起去海東市游覽海釣的時候，達科先是制止了我參加這場海濱聚會，然后告誡我不能釣魚，因為釣魚屬于殺生——多馬星神教教徒嚴禁殺生。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默認我也和他一樣，跟隨他的家族大部分成員一樣，成為了一名多馬星神教教徒。但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可是哪個釣魚的人會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殺生”這一具有嚴肅宗教道德意義的行為呢。釣魚難道不是一種求生之道、一種興趣愛好、一種樂趣嗎？我至今不認為自己是一名多馬星神教教徒，但對于釣魚的熱情在當年被達科減掉了大半，最后，那個當十八年前的暑假。也就是3034年的夏天，我只在清澈見底的海東市東北地區(qū)的海濱浴場的海水里，游了三天泳。我仍然記得，在神跡星光的照耀下，那片尚未被污染的海水里成百上千只金光閃閃的魚群游曳的樣子。
我自幼對釣魚的興趣，在觀看專業(yè)釣魚賽事中找到了寄托。我知道8種魚鉤、3種魚線、4種繞線輪、10種浮標、26種鉛錘、17種魚餌，還知道各種專業(yè)拋投魚線的方式……我雖然熟知各種有關釣魚的專業(yè)用語，但是我一次魚都沒有釣過。
我們乘坐IG7598來到了可以釣到魚的休閑區(qū)，狄更斯的冰原行駛車技得到了證實。
“實在是不如瓦尼拉娜，還好有智能駕駛系統(tǒng)?！钡竭_釣魚區(qū)后，我一邊整理、搬運釣具，一邊悄悄地和亞特說道。
“那自然了，你不知道狄更斯是中東陸人嗎？那地方都不下雪的?！眮喬厍穆暫臀艺f。
“啊，是嗎。我還以為狄更斯是北陸人，和你和瓦尼拉娜一樣……”
“還真不是?！眮喬卣f完就走向已鑿開一片薄冰，已經(jīng)將魚線投入冰窟窿中的狄更斯，其他人搬著釣具，還在尋找其他可以鑿開的冰層。我自然是不打算釣魚的，只想觀瞻其他人的釣魚活動。于是我也跟著亞特走了上去。
“你這鉛塊怎么還浮著呢？”亞特向狄更斯問道。
我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來，“什么鉛塊？那是浮標吧。你說的可是鉛錘？”
我一下指出了亞特蘭蒂斯用詞得不專業(yè)，但轉而一想，她這么愛面子的人被人突然指正，肯定會覺得有失顏面——結果我看到亞特漲紅了臉，突然對我喊道：“利莫里亞。你釣過魚嗎？你懂得很多？”
狄更斯一言不發(fā)，留著我頗感尷尬，然后亞特氣呼呼地背著她的釣具，走開了，認真地開始尋找她的“破冰點”。
狄更斯目不轉睛地盯著浮標，輕聲對我說了一句：“低調?！?p> 西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冒出來的，正當我準備找亞特道歉，他突然湊過來和我低聲說了一句：“要知道，亞特蘭蒂斯可是很要強的……你給我小心。”
自從9段晉級比賽后，我看到西蒙在樓梯間對亞特的所作所為后就對他避之不及，我迅速向著亞特跑開了。
我走到亞特身旁，她已經(jīng)鑿開了冰層，并且把用鉛錘掛著魚餌的魚鉤魚線帶下了海水。
我半開玩笑地輕聲問亞特說道：“如果釣上來了，你準備把這魚怎么辦？”
“明天帶回家，吃掉?！眮喬貨]好氣地回答。
“你別生氣啊。要不晚上我請你吃重口味的？麻辣龍蝦、酸辣粉絲湯、烤肉串、麻辣火鍋……”我報菜名一樣說出來一大串亞特最愛吃的各種重口味食物，她似乎沒那么生氣了。
“下屆迎新會，你上去脫口秀吧。”她也開起了玩笑。
“你和我搭檔？”
“不。你一個人?！?p> 我看了看肩膀瘦削的亞特蘭蒂斯，正專注地盯著浮標，但是那浮標，和這冰原下的海水一樣死寂，沒有任何的動靜。
“說起來你為什么來星球榮耀高段位的比賽？”我第一次問亞特蘭蒂斯這個問題。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盯著浮標，“為了吃飯?！彼f道。
“為了吃飯？”
“雖說什么飯都沒有我爸做的好吃?！?p> “那你跑到這來干嘛？”
“利莫里亞，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p> 聽完這句話，我心里很不好受，我非要和亞特好好聊聊不可。
“我不明白?！?p> “你第三次馬西戰(zhàn)爭時，怎么熬過來的？經(jīng)濟衰敗，資源匱乏。”亞特說道，她嘆了一口氣，輕聲地說道：“你不想去“完美世界”嗎？一個沒有戰(zhàn)爭、饑餓、幾乎所有疾病都能得到很好的醫(yī)治的那個世界。”亞特的語氣里沒有透著太大的希望——她用一種就好像她雖然想去“完美世界”，但根本不抱太大希望的口吻說道。
“哦，那時候是比較艱難。沒有穩(wěn)定的法定貨幣，一開始還用了好一段時間的配給券呢。然后新星聯(lián)邦政府漸漸穩(wěn)定了統(tǒng)治，一切不都好起來了嗎？”我邊說邊看看亞特，突然覺得她此時那略勾著背瘦削蒼白的樣子可憐巴巴的?！澳隳菚r候是怎么過的？一直都覺得你挺瘦的?！?p> “我吃土?！?p> “吃土？”
“恩，你家里有配給券，是因為你家你父母一直都隸屬于為政府工作的高級精英社會階層。戰(zhàn)時，我們那邊遠的北陸敵占區(qū)城市里什么“供給”都沒有。要么躲回荒山野嶺的屯子里的農(nóng)莊里吃自己種的，養(yǎng)的。沒有就是沒有了。實在不行，就吃土?！?p> 我多少覺得亞特對戰(zhàn)時生計的描述未免有些夸張，“記得你不是說你離開研究所后，一直在醫(yī)院工作嗎？”我問道。
“是。沒有什么比那里更糟糕的地方了?！眮喬赜靡环N令人心碎的寫滿了疲倦的雙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不再看我，而是盯著那一動不動的浮標，等待希望。
突然，她說道：“要知道，我們都是站在懸崖邊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跌落?！?p> 我被亞特說得灰心喪氣，不知道她說的“懸崖”指的是什么。剛剛她才指出過我和她不屬于一個世界、一個階層，突然間又說“我和她都是站在懸崖邊上的人”，她如此抽象又形而上地形容我們的處境，搞得我一頭霧水。
神跡星就要落下，浮標仍一動不動，我的四肢都凍得麻木了。
“我都絕望了?！蓖蝗唬衣犚娢易约赫f了這么一句話。
“還是不要絕望，任何時候，絕望都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個階段?！眮喬靥痤^，溫柔地看著我說道。我想她肯定是經(jīng)歷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經(jīng)歷，才能說出這類的話。
亞特說完又開始盯著浮標，我和她就這么默默地坐在超輕型合金折疊椅上。雖然下午我就想回到訓練基地，提早回到葉慈市的家里。但此時我想，我要堅持陪著她，直到她的第一條小魚上鉤——就讓我利莫里亞再一次看看亞特蘭蒂斯得勝后那喜悅的表情吧！
大概過去了十幾個世紀那么久，水面上的浮標，開始微微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