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沁湄穩(wěn)了穩(wěn)心神，并不抬眼，而是再度往下墩身，低垂著頸項，輕聲道：
“裴公子，您若想要民女的命，民女自當(dāng)領(lǐng)受，只是，可否再聽民女一言？”
裴玉明冷冷地瞧著她，慢慢地挪開半步：
“本公子勸你，不要自作聰明！”
方嫂子此時回過神來，啞著嗓子出聲道：
“裴公子，一切都與小湄?zé)o關(guān)！都是民婦兩口子的事兒，不關(guān)她小孩兒家家的事！”
裴玉明驀地一伸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立在方嫂子面前：
“本公子要聽她說！”
“是！”
方沁湄利落地應(yīng)了，再度福了福身，話語又快又急：
“民女雖不知曉父母究竟為何要離開京都，但可以確認(rèn)一事，此種秘辛，必是與天家相關(guān)。而這等秘辛之事，不知會牽扯到多少人命官司，民女的父親，只怕心中尚有萬一僥幸的存念，也不會將這等大事交給女人家來托付！”
裴玉明怔了一怔，眼睛不由瞇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不能否認(rèn)。
見他神色有了狐疑，方嫂子微微松了口氣，才要說話，卻見裴玉明猛地將一雙鋒利的眸子朝自己轉(zhuǎn)了過來：
“有請方家大嫂，還是先去另外的房間吧！”
方嫂子一驚，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部已經(jīng)落入別人的手掌，一忽兒就被拉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裴玉明和方沁湄，安靜無比。
裴玉明繞著方沁湄又慢慢走了一圈，錯著牙，擰著眉，似是思考得十分辛苦。
方沁湄略略轉(zhuǎn)頭，從眼皮縫里瞧著他：
“裴公子，敢問是要單獨審問家母嗎？”
“我總覺得，你似乎懂得不少??？”
裴玉明邁開長腿，大馬金刀地往桌邊一坐，長眉如刀，襯著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似要看透方沁湄的心底里去。
“不過，勸你不要小看本公子，女人也分很多種，哼！”
裴玉明右手拇指指腹摩挲著下頜上的須根：
“假如是草原上的女人……”
他雖然沒有說下去，方沁湄卻敏銳地記住了。
草原上的女人？方沁湄心中陡然像是透進了一道光，許多事變得通透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后，一直忙著生存，似乎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了解一下整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運轉(zhuǎn)狀態(tài)，比如，這個世界的邊界在哪里，是否如記憶中的古代一般？
假如和記憶中的古代相似，那么，一直以來朝廷都會苦于和來自北方的游牧部落纏斗，也就是草原……
方沁湄輕輕地吁了口氣，這個社會的主要危機與矛盾會來自于哪里，現(xiàn)在，她總算開始有點眉目了。想通這一點，這位身上明顯帶著將門特征的少年，他最關(guān)心的可能是什么事，方沁湄感到，自己也終于有了方向。
方沁湄低頭思索的時候，沒有意識到裴玉明正蹙眉觀察著她。
裴玉明感覺到自己的心緒有些奇怪，照理來說，這個女人如此有恃無恐地想要挑釁自己，早該讓健婦過來，一掌劈了她才對，但不知為何，裴玉明看著低垂著頸項的方沁湄，目光卻似同穿越到了昨日，一束光照在晶瑩剔透的水晶樹上，又斑斑點點地灑落在方沁湄臉上、眉間……
裴玉明心弦微微一震，雙目閉合，一股清涼的氣息瞬間游走全身，再睜眼時，已經(jīng)又是滿面冷峻。
這個女人，不能讓她亂了自己的心志！
裴玉明豁然起身，正要正顏厲色地發(fā)話，就見方沁湄緩緩地抬起頭來，雙眸清亮如鏡，不知怎的，裴玉明竟然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微微錯愕的影子。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方沁湄開了口，許是沉吟時間久了些，她的嗓音微微沙啞，聽在耳朵里，就像有一根鵝毛輕輕掠過耳廓：
“民女雖然是個匠人，尚喜不是無知蠢婦，裴公子幾番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銘感于心……所以，雖是不知曉父親所托何事，帶走的又是何等器物，但，只要裴公子有所差遣，小女子必定效勞，涌泉相報！”
裴玉明瞪著她，好不容易慢慢按住忽然竄起的無名火，好一會兒才冷哼著說：
“倒沒有挾恩要寵，算你識相！”
“怎么敢？一切皆是裴公子您吉人天相，小女子恰逢其會罷了！”
方沁湄再度低頭，顯得非常謙卑。
裴玉明盯著方沁湄，手掌緊握成拳，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在面對一顆圓溜溜不停轉(zhuǎn)動的皮球，竟是無從下手。
“起來說話！”
憋了好一會兒，裴玉明才咬著牙道。
這次方沁湄沒有聽他的話，而是端端正正單膝跪下，低頭拜道：
“裴公子清風(fēng)朗月一般的人物，所思所想，自然也是高潔正義之事，所以，小女子雖然對家父之事不甚了了，卻也能對公子的職責(zé)推測一二。這也是小女子為何說，如若公子有所差遣，小女子當(dāng)效勞的來由?！?p> 裴玉明覺得自己一直在慢慢地挫牙，吸著涼氣說道：
“好一番妙論！先拿話把本公子高高地掛起，讓本公子別跟你計較是不是？說是有所差遣，必定效勞，可沒說效犬馬之勞，更不說赴湯蹈火，肝腦涂地……你很有分寸吶！”
他盯著方沁湄，原想從她臉上看到些愧疚，不料對方卻是綻開了笑顏，粉粉的嘴唇向兩邊彎起，微露一排整齊的貝齒：
“謝公子夸獎！”
“夸獎？！本公子夸你什么了？！”
“夸小女子有分寸，懂進退啊！畢竟，裴公子您從事的都是國家大業(yè)，外要和草原蠻子終日較量，內(nèi)要與朝廷上下周旋，總不會和我這么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子過不去吧？所以，小女子能幫上公子的一定不過是些微末之事，微末之事么，當(dāng)然用不著赴湯蹈火、肝腦涂地那么危險！若是小女子都危險到了那個程度，那豈非是說……”
方沁湄的笑容里微帶狡黠：
“裴公子您身邊已經(jīng)連一個可用之人都沒了，竟還不如家父一個匠人？”
“你說什么？！本公子怎么不如你父親，一個區(qū)區(qū)的宮廷玉匠？！”
裴玉明嗖地站了起來，煞氣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