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目瞪口呆地看著一男一女在自己面前坐下,尤其是這個身穿重鎧的女人——她坐在兩個侍者合力搬來的石凳之上,地面似乎都在因她顫抖著,而她隨手靠墻斜放的大劍,劍尖已微微沉入青石地板。少年看著那把比自己還長的大劍,感覺胃部有些下沉。那粗獷的線條與厚重的劍身充分體現(xiàn)著暴力美學(xué),而通體的暗紅仿佛凝結(jié)著鮮血,讓他想起被石像鬼撕碎的殘骸。
感受到少年的不適,小黑在戒痕中釋放著暖意,安撫著他翻滾的胃部。
只見女人掏出一枚金幣,一枚印有巨龍的格索克金幣,扔到同樣目瞪口呆的年輕侍者手中,說:“兩杯最好的酒,快點端上來?!彼穆曇舯涞梅路鹉軐⒅車目諝舛既績鼋Y(jié),化為永冬冰原上萬載不化的寒冰。
年輕侍者打了個哆嗦,反應(yīng)過來,急忙逃離前去拿酒,有意或無意地把已經(jīng)毫無存在感的莫林拋在腦后。
相比于女人的張揚,毫無特點的中年游俠顯得格外平穩(wěn),聲音也同樣溫和而有磁性。他略帶無奈地說:“我已經(jīng)多少次告訴你了,米涅爾瑪,這樣引人注目實在不適合我們執(zhí)行的任務(wù),太容易打草驚蛇。”
被稱為米涅爾瑪?shù)闹劓z女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都是一些藏頭露尾的家伙,驚出來才好,免得還得費力尋找?!?p> 他們對話聲并不高昂,但很清楚,似乎并不忌諱莫林在一邊的旁聽。
聽到米涅爾瑪不屑的回答,中年游俠也只能微微搖頭,心想只怕會驚得藏起來了,更不好尋找。
不過他并沒有爭論,而是把頭扭向了一旁的莫林。
于是莫林第一次看清楚了中年男子斗篷下的面容。
那有些滄桑的淡藍眼眸深陷在眼眶之中,挺拔的鼻梁與棱角分明的臉頰顯出幾分剛毅,混合著短短的絡(luò)腮胡須,透出一種獨特而神秘的男人味。那份滄桑的氣質(zhì)更是足以讓任何一個少女為之著迷,當然,就目前看來,并不包括他身邊的米涅爾瑪。
中年男人的目光掠過莫林與他身邊的大包裹,驚訝的問:“伊露維塔學(xué)院的新生?”
男人的目光并不鋒銳,但莫林感到僅僅是一瞬間,自己便被那道目光從頭到腳看了個通透。正驚嘆于中年男人強大的洞察力,他還未緩過神來,便聽到男人的問題。他只能愣愣地望著游俠的面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還未等中年男子有什么表示,身穿重鎧的米涅爾瑪又已經(jīng)哼出聲來:“伊露維塔學(xué)院這些年來也不過如此,我看托德爾第一魔法學(xué)院早已是徒有虛名,自從一千年前元素大帝奧達隆崛起之后再沒出過什么像樣的大師?!?p> 這樣的評價當然有失偏頗,至少和莫林從書上了解到的不符。
雖然兩個帝國的皇家學(xué)院以及其他幾個學(xué)院近幾百年來發(fā)展迅速,但伊露維塔學(xué)院依然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就以那天測試為例,血眼布蘭德?lián)屍鹑藖砜墒菦]有絲毫顧忌,多少能說明些問題,少年想著,腦海中又浮現(xiàn)了斯特雷耶那溫和卻令自己難受的笑容,現(xiàn)在倒是可以不用稱他為殿下了,大家都變成了同學(xué)。
思緒已不知飄到哪去的莫林,自然沒能聽出女人冰冷而不屑的聲音里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的咬牙切齒。就算這女人評價的不對,單憑她那把自己舉都舉不動的大劍,少年也不會去糾正她,這可是派克老爹反復(fù)教導(dǎo)的生存藝術(shù),膽小的小黑則立刻傳來一陣贊同。
中年男人看了米涅爾瑪一眼,卻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退讓,輕輕地說道:“去年的學(xué)院爭霸,不知道都有誰敗在了徒有虛名學(xué)院的四年級學(xué)生手上。”即便是回擊,男人的聲音也依舊平和,似乎只是在敘說一個簡單的事實。
話音未落,連莫林都已了解了這句簡單話語的驚人威力,因為他感到周圍的溫度頓時下降了幾分,而女人銀色的重鎧表面,從胸口開始已經(jīng)結(jié)起一層細細的白色冰晶,并很快窸窸窣窣地蔓延到女人貼著桌面的手臂,然后將半個桌面都凍了起來。
米涅爾瑪似乎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惱怒,她緊握雙拳,手上的金屬手套在壓力之下彼此摩擦,發(fā)出茲拉的聲響,冰冷的面容也多了幾分暈紅,嘴角微微抽搐,可以看出是在用力地咬牙。她狠狠瞪著中年男子,而中年男子則平靜地報以略帶嘲諷的眼神。
兩道目光一直碰撞著,直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侍者端來兩大杯烈酒與一杯藍色果汁。
很顯然,對于這個比自己大了一倍多的中年大叔,尤其是他平靜的嘲諷,米涅爾瑪沒什么有力的回擊,她只好從托盤上端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咬牙切齒道:“羅瑟琳德,不過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罷了?!?p> 知道自己的話已經(jīng)擊中了女人的痛腳,中年大叔作為一個長輩,當然不會繼續(xù)窮追猛打。他笑了笑,沒有對女人自我安慰的話做什么評論,反而是站起身來,很正式的對莫林伸出手,說道:“歐諾羅姆,伊露維塔學(xué)院的自然系教師,主講混亂森林相關(guān)的課程,記得以后來選修?!?p> 作為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游俠,歐諾羅姆對自己的觀察與判斷格外有信心,但他話說到一半聲音里已經(jīng)帶有幾分疑惑,因為眼前少年的表現(xiàn)并不符合他的判斷。在他的預(yù)期中,少年應(yīng)該驚訝地跳起來,然后帶著幾分忐忑地跟自己握手,再不著邊際地自我介紹一下或者傻笑一番。
但少年沒有,他只是愣愣地看著米涅爾瑪,眼神飄忽,神情呆滯,對自己的介紹毫無表示,很顯然不知為什么正在走神。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端,或喜或悲,人生也同樣如此,朝氣蓬勃的少年此刻被思緒縈繞,仿佛被時光拉扯回很久以前,去尋找屬于他的開端。
莫林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個很長的夢。
那個夢里有一個纖細的黑色身影,那個夢里有一雙堅定的深灰色眼眸,那個夢里有一段遙遠而漫長的時光。而那個久遠的夢境,鮮血,火焰,懷抱,荒野,夕陽,枯樹,飄雪,星空,到一切的結(jié)束,就是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羅瑟琳德。
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涌來,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只留下零星幾個片段在沙灘上閃爍昔日光華。當然,莫林并不能真地記起自己一歲之前的那段時光,夢境即使再漫長而美好,醒來的時候也只有似真似假的碎片。而那個名字,羅瑟琳德,仿佛春雪融化在了心田,雖然滋潤了一些干枯的記憶,卻也消失得了無蹤影。
回過神來的時候,中年游俠的手剛剛收回身前,莫林意識到時間并沒有過去很久。他努力回憶了一下,終于想起男人的名字與他之前說的話,驚訝的跳了起來,連忙鞠了一躬,大聲說:“歐諾羅姆老……老師好,我叫莫林,莫林·卡蘭德,來自東邊的哈里特港,正在前往學(xué)校?!?p> 少年抬起頭來,仰慕地看著中年男人,幽藍的眼睛里閃爍激動的光芒。
“誒,東邊哈里特港的為什么要來懷特城,為了搭乘地精列車么,不過下一班應(yīng)該是五天之后吧?”歐諾羅姆問道。
莫林有些尷尬,揉著自己后腦勺的頭發(fā)哈哈說道:“本來是打算乘坐今早的車次的,但是路上耽擱了兩天,沒有趕上……不過我已經(jīng)準備去找傭兵幫忙,應(yīng)該沒問題……倒是老師為什么會來這里?”在少年的記憶中,所有關(guān)于國家與地理的書上對洛薩公國的描述都是一樣的:一個偏遠的不值一提的地方,所以不禁對學(xué)院的老師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有幾分好奇。
“完成自然神殿的任務(wù),順便為神圣聯(lián)盟做一些事情?!睔W諾羅姆沒有詳細解釋。
小黑釋放了一陣暖意,莫林突然想起之前測試時,血眸布蘭德那讓自己戒痕痛苦難忍的觸碰,看到諾羅姆老師格外友好,不禁問道:“老師……我之前見過布蘭德老師……他……”少年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因為不知如何描述,手上的戒痕是不方便讓別人知道的,只能說著:“他讓我感到不太舒服?!?p> 希望這樣說不會給老師留下什么壞印象,莫林思索著,畢竟那天戒痕傳來的燒灼感實在太過刻骨銘心。
歐諾羅姆深邃的眼睛理解地看著少年,解釋道:“你說他那可怕的血眸么,那只是由特殊的魔力修練方式導(dǎo)致的,其實他是一個很正直的人,實際上,或許是我見過最正直的人之一了,以后相處得久了你便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唔……他應(yīng)該有負責一些新生課程,你們以后會有很多機會相處的。”
說著中年游俠給了莫林一個鼓勵的眼神。
雖然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過聽描述布蘭德老師似乎是個好人,少年便暫時放下了擔憂,不過想到自己這般靠老爹走關(guān)系進了學(xué)院,還不知道堅決不錄取自己的布蘭德會有多憤怒,少年打了個哆嗦,莫名想起嚴厲的祖父來。
似乎是對自己被忽視感到不滿,身穿重鎧的米涅爾瑪重重的把空蕩的酒杯拍在桌上,她斜著眼看了一眼莫林,冷冷地問道:“你在招生考核中綜合成績達到了特等?”
自己雖然每項測試成績都很好,但是并不是因測試成績而被錄取的,況且綜合有沒有特等他也不知道,少年思索了下,感受著重鎧女子劍鋒般冷銳的氣息,忐忑地搖了搖頭。
“那你有什么過人的天賦或者優(yōu)秀的血統(tǒng)?”米涅爾瑪又問。
卡蘭德家族的血統(tǒng)?接近十法爾的魔力容量?想著派克老爹自吹自擂的話,那一副不靠譜的表情,少年還是覺得自己神奇的能力更有用些,猶豫道:“我…看書特別快。”
聽到這里,米涅爾瑪直接轉(zhuǎn)頭沖歐諾羅姆嘲諷道:“呵,這就是你們艾露維塔現(xiàn)在招收的新生?除了長得工整之外還真是一無是處,難道說所謂托德爾第一學(xué)院已經(jīng)開始按長相招收學(xué)生了么?!?p> 她似乎不放過任何一個打擊艾露維塔學(xué)院的機會。
……
……
莫林從木桶酒館離開的時候,依舊略感迷茫。
一方面因為那個久遠夢境的殘片揮之不去,另一方面則是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變成了那個冷酷高傲的米涅爾瑪口中一無是處的學(xué)生。夜風迎面吹來,相比于剛剛重鎧女人周圍的冰冷來說,夏日夜晚的清涼是如此溫暖,想起酒館里年輕侍者的介紹,他決定先去城里的傭兵工會碰碰運氣。
在戒痕中憋得久了的小黑,好不容易等少年離開了酒館,乎乎地就從銀質(zhì)指環(huán)下面鉆了出來,落在莫林的肩頭,一雙幽綠的小眼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些日子來,它的膽量已大了不少,只要不在人特別多的場合,還是能壯著膽子拉住少年的領(lǐng)口游蕩的。
之前酒館中的談話并沒有持續(xù)很久,歐諾羅姆和米涅爾瑪只是稍作休息便離開了酒館,莫林很遺憾沒能向以后學(xué)院的老師多詢問些事情。
不過短短的一番談話倒是讓酒館里的冒險者收起了覬覦之心,畢竟附近耳朵尖的人已從對話中聽到莫林是伊露維塔學(xué)院的學(xué)生,而這條消息隨著竊竊私語在酒館里蔓延開來,讓許多正在盤算的人生出一頭冷汗。即使對偏遠懷特城的蹩腳冒險者來說,大陸第一學(xué)院以及它的傳統(tǒng)也耳熟能詳,但從沒聽說過哪個學(xué)生在入學(xué)考驗中身亡,學(xué)院對學(xué)生的保護不言而喻。
可莫林并沒有察覺到,從他進入木桶酒館到離開,酒館角落里一直有一個身穿黑色法袍的傴僂身影在悄悄注意他,并且在他離開不久也起身離開。
如果少年留意到那個傴僂身影的話,他一定會印象深刻并且大為警惕,因為那個老人的目光一直在他周圍徘回,只有歐諾羅姆在場的時候才小心收斂起來。
而老人那雙干枯的眼睛中仿佛永遠只有一種情感。
那是亙古的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