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晚上十一點),泗州城內(nèi),部隊集結(jié),分為十隊,依次出城。
為防對岸察覺,不走南城門,而自西城門出,到了岸邊,再折而向東。
白天的時候,已向各隊領(lǐng)兵的指揮使或副指揮使指定了各隊岸邊的出發(fā)點,這班正、副指揮使也都實地勘察了該地點,因此,雖然星月無光,但十隊人馬——哦,只有人、沒有馬——都順利的找到了各自的出發(fā)點,沒有出什么紕漏。
別的不說,能做到這一點,便說明完顏文通治軍有方,不是個單純意義上的鍵盤俠。
十隊皆到位后,以三聲夜梟為號,十隊同時下河。
這就有些參差不齊了,沒法子,沒手表,沒對講機,為防對岸察覺,也不能用孔明燈或火箭一類大伙兒一眼就明白的信號,“三聲夜梟”,中間幾路聽的明白,兩翼的,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不過,還好,十隊下河的時間,相差不是太多,中間兩隊走過四分之一距離的時候,十隊人統(tǒng)統(tǒng)下了河了。
人皆銜枚,腳上的靴子或鞋子,都纏了草繩——這是為防止打滑,黑暗之中,十條黑龍,無聲無息,緩緩向前游動。
腳下的冰面,偶爾發(fā)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咯吱”聲,不過,這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冰面上沒有重壓,這種聲音,也是有的,不代表冰面正在破裂,這一層,出發(fā)之前,就給士兵們交代過了。
每一隊,皆持三條特制的長梯,每條長梯皆由兩條普通長梯緊縛而成,盱眙城墻雖堅厚而不甚高,正經(jīng)的云梯,沒法子過河,用這種特制的長梯,足以攀上盱眙的城墻了。
完顏文通走在自西往東第五隊——也即最中間兩隊之一——最前頭,真正叫“身先士卒”了,雖然天氣寒冷,但他渾身火熱,男兒報國,建立殊勛,名垂青史,就在今夜!
第五、第六隊首先達到南岸,在大坡下潛伏不動,等待其余八隊到達。
向上看去,盱眙城頭,燈火昏暗,偶爾,一兩個模糊的身影慢慢晃動。
終于,十隊統(tǒng)統(tǒng)抵達。
完顏文通確認(rèn)十隊都到位了之后,大透一口氣,然后,一進揮手,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所謂命令,還是三聲夜梟,還是人皆銜枚,默不作聲,向坡頂——盱眙城移動。
這之后,就無法進行統(tǒng)一指揮了,除非撤退,亦無法半途中止行動:
到了城下,立即攀城,若在宋人發(fā)覺之前,越城而入,殺散城門守軍,自內(nèi)打開城門,那是最好;若攀城半途,被宋人發(fā)覺了,那就強攻,反正出其不意,三十條長梯,三十道俱發(fā),倉促之間,我不信你守得住!
走過長坡的五分之三,已開始有些氣喘吁吁了,但盱眙城頭還是那副景象:燈火昏暗,三二身影,慢慢晃動。
好!勝利就在眼前了!
突然間,完顏文通眼前一花:盱眙城頭,大放光明,無數(shù)燈火,有燈籠,有火炬,一起點燃!
與此同時,數(shù)十個圓圓的燈籠,高高拋起,跌下長坡,一路滾了下來,滾著滾著,就變成了一個個火球。
只聽城頭一人朗聲長笑,“完顏兄請了!某吳浩也!謬承厚意,無以為報,長夜難明,我替完顏兄照一照路!”
完顏文通的腦子“嗡”一聲:這不是堪堪被發(fā)現(xiàn)了,而是對方早就有準(zhǔn)備了!
吳浩說“照一照路”,并非虛言,只不過,不是替完顏文通照路,而是替城上的守軍照路——幾十個“燈籠火球”滾過去,暗夜之中,來襲者共有幾路人馬,便隱約可見了。
完顏文通的心,一路沉了下去:萬萬沒想到,自己精心籌劃,以為必建奇勛的夜襲,竟然早就在對方的算中了!
行動既已經(jīng)曝露,對方又早有準(zhǔn)備,除了撤軍,沒有第二條路了!
還得快——目下,己方進入城上守軍弓箭射程未久,退的快,損失應(yīng)該不大。
他咬一咬牙,大喝一聲,“鳴金!”
鑼聲響起,十隊金軍,紛紛掉頭下撤。
往上走,還是有隊形的,往下撤,你推我擠,隊形很快就亂了。
不過,背后一直沒有箭矢追過來,或者,城上覺得距離太遠(yuǎn),暗夜之中,也看不清楚什么,所以,不必浪費箭矢?
往上走慢,往下退快,不多時,數(shù)千金軍就在岸邊亂糟糟的擠成一團了。
黑暗之中,身在險境,無法從容整隊,只好這般亂糟糟的下河了。
雖然亂,到底還是都下了河,走出數(shù)十步,完顏文通回望燈火通明的盱眙城頭,略松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是脫離險境了!
嗯?盱眙城的北城門,似乎打開了?
一個念頭沒轉(zhuǎn)完,數(shù)十條細(xì)細(xì)的火光自長坡上飛起,一片長長的明亮的拋物線,劃過夜空,飛向河面。
這是……火箭!
很快,河面上,亂哄哄的人聲中,傳出來幾聲慘叫咒罵。
完顏文通有些奇怪:這算追擊嗎?可是,我軍下到河面之后,距離盱眙城既遠(yuǎn),又已分散開來,幾支火箭,造不成多大的傷亡——方才“仰攻”之時,隊形密集,你不狙擊,現(xiàn)在跑出城來“追擊”,晚了點罷?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追擊”的火箭的特點:
遠(yuǎn)遠(yuǎn)的分成兩路,只分別攻擊河面上的金軍的兩翼,完全不及中央,且全部都用拋射。
不用拋射,不能及遠(yuǎn),只能勉強追及最后頭的部分金軍,金軍不會停步,過不了多久,最后頭的這部分,也會脫離平射的射程。
還有,火箭的落點非常古怪:幾乎是由南到北的一條線,而不是一個面。
這種古怪的打法——能射中幾個人呀?
宋人想干什么?
因為火箭只攻擊兩翼,兩翼的士兵,本能的向中央靠攏,那兩條細(xì)細(xì)的由南至北的“火線”,像兩條灼熱的鞭子,一鞭一鞭,將一大片亂哄哄的士兵,驅(qū)向中央。
這種情形,若是在白天,在正經(jīng)的實地上;又或者,雖在夜里、在冰面上,但金軍有著嚴(yán)密的隊形;再或者,宋軍用普通箭矢,不用火箭,金軍看不清箭矢的落點,都不會發(fā)生。
可是,目下,是星月無光的深夜,是舉步維艱的冰面,金軍又失去了嚴(yán)密的隊形,發(fā)揮作用的,不是指揮和紀(jì)律,是人的恐懼和避險的本能,于是,冰面上的金軍,愈來愈靠攏,愈來愈密集。
終于,完顏文通的腳下,傳來了細(xì)碎的、密集的“咯吱”聲,他猛然一個激靈,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
老天!我曉得宋人想干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