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小小的戰(zhàn)場,此刻終于安靜下來。
阿扎洞穿了虎蛟,在上空盤旋兩圈,落回了向云的肩膀。向云的身上,息壤的紅光早已散去,只是飛羽還展開著,以防萬一。
只是回頭看向趙中陽,向云發(fā)現(xiàn)自己這點防備似乎有些多余。
趙中陽此刻早已沒了任何動靜,被向云一腳踩著也沒什么反應(yīng)。
他眼無神地瞪著天空,嘴里喃喃地念叨著什么,只是聲音很小,向云聽不清楚。
向云猶豫了片刻,抬腳后退了幾步。雖然趙中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反抗的可能了,但他還是有些擔心。畢竟這家伙之前也陰了他一把,若非阿扎來幫忙,他想翻盤還真不容易。
趙中陽依舊不動,只是雙目無神地念叨。
“現(xiàn)在作何感想?”向云冷冷地說,“當初向你父親下手的時候,可曾想過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中陽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喳!”阿扎忽然尖叫一聲。這一聲仿佛蘊含著特殊的能量一般,趙中陽狠狠地抽動一下,忽然跳起來。
“我想起來了!都是你的錯!”趙中陽尖叫著,眼神里閃爍著狂亂的光芒,“我本來好好的,我本來好好的!都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父親開始變得討厭我,他開始天天揍我!都是因為你,父親沒有給我準備救生艙!是的是的,都是因為你!若是父親給我也準備了救生艙,媽媽就不會死!要不是因為你,我們一家三口都好好的!媽媽還會保護我,我也不用冒險去殺那個死老頭子!我也不用把西原城送出去!都是因為你!”
向云冷冷地看著瘋狂的發(fā)泄,一言不發(fā),臉色越來越冷。
趙中陽看起來完全失去了理智,開始說的還有些內(nèi)容,說到后來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邏輯。他狂亂地叫喊著,已經(jīng)不再針對向云,嘴里反反復復說著不著邊際的內(nèi)容,但是出現(xiàn)內(nèi)容最多的,是三個詞。向云聽得清楚,是“父親”,還有“母親”,還有……那個女人。
貧民窟里的,那個女人。
隨著趙中陽不停地重復,向云的臉色漸漸地變了。
久遠的記憶被喚醒,那些曾經(jīng)在他看來無關(guān)緊要的記憶在趙中陽狂亂的叫喊聲中次第浮現(xiàn),向云的臉上烏云密布,暴虐的殺意在短暫的消失后重新浮現(xiàn)。
關(guān)于趙中陽的家事,他其實是知道一些的,因為葉穎的父親,那個收養(yǎng)他的老人和趙長安的私交相當好。兩人都是立志改變世界的人,又各具才能,認識之后,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起。
但向云和趙中陽的第一次見面,遠不是他曾經(jīng)以為的那次聚會,甚至不是因為葉父和趙長安的關(guān)系。在那之前,他已經(jīng)見過了,遠在他被收養(yǎng)之前!
在他還在貧民窟的時候,在葉父找到他之前。
向云忽然大踏步上前,尚且穿戴著飛羽的拳頭狠狠砸在趙中陽的側(cè)臉上。正在狂呼亂叫的趙中陽被這一拳砸得離地而起,一口帶著碎牙的血沫從嘴里噴出來,整個人狠狠地拍在地上。
趙中陽似乎被這一拳嚇到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雙眼帶著驚恐。向云在砸出一拳后隨即上前,狠狠一腳踏在趙中陽胸口。好在他沒有動用飛羽的加力裝置,否則這一腳就能踩穿趙中陽的胸口!
不知什么時候,阿扎已經(jīng)不再向云肩上了。它高高地飛起,落在不遠處早已沒有動靜的虎蛟的頭部。它周身的羽毛都在微微顫動,仿佛是在害怕。
兩人面面相對,趙中陽徹底被嚇住了,畏縮著說不出一句話。
此時的向云,和正常情況下的他判若兩人。臉上沒有任何厭惡或者冷笑,有的只是暴虐的殺意和殘忍的笑容,仿佛渴血的惡魔。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向云的聲音中帶著狂喜,也帶著徹骨的恨意,“當初被你逃掉后,沒幾天我就離開了那里。我還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趙中陽呆呆地,看起來不知道向云在說什么。
向云沒有理會,自顧說了下去:“真是嚴重的失誤啊,因為厭惡,我一直沒有好好地看清你,否則,我不會讓你逍遙這一百年!”
“你……你在……說什么?”趙中陽雙目無神,嘴里喃喃地問著。
“你居然忘了?”向云的神色愈來愈猙獰,他忽然伸手揪住趙中陽的衣領(lǐng)一把拉起,“你怎么可以忘記呢?當初你們對那個女人做了那么過分的事!我找到了他們兩個,卻唯獨沒有找到你!那之后我離開了那里,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趙中陽的瞳孔驟然放大!
他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他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外出任務(wù),他獨自一人跑到附近的貧民窟廝混,和兩個跟著父母在那里短期居住的小伙伴。那兄弟倆瞄上了一個帶著孩子獨居的、體弱多病的女人,叫上趙中陽一起,天天以騷擾那個女人為樂。他們用石頭扔他,砸她那間本就破爛的屋子的玻璃,闖進她的屋子里肆意搗亂。他們甚至在她病重的時候闖入,按住了那個比他們小幾歲的孩子,在那個女人和孩子的臉上小便。
肆無忌憚的他們從沒有想過,那個瘦小的孩子報復起來會如此的暴戾。某天他去找兩個小伙伴的時候,在半路遇到了他們,但是他沒敢上去打招呼。
因為那兩個小子正縮在角落里,被死死地捆在一根破舊的桿子上,涕淚橫流地求饒。而那個瘦弱的孩子一聲不吭,手里舉著石頭,一下接著一下,將那兩個孩子砸得血肉模糊,直至徹底沒了聲息。
十幾歲的趙中陽隱藏在角落里,看著那個瘦小但是被殺意包裹的身影,雙手死死地捂著嘴,連呼吸都不敢隨意。那個孩子朝著他藏身的角落看過來的時候,他再也忍耐不住,慘叫一聲,飛一般地逃離了。
因為害怕被追上,他甚至沒敢去向那兄弟倆的父母報信,而是直接逃離了貧民窟,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家里。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跟母親說了,她只會嘮叨;而父親更直接,若是知道他做了這樣的事,恐怕不用那個孩子來找他,他父親也會打死他。
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影響足足持續(xù)了兩年的時間。直到他確認那個孩子不可能找到他的時候,他才漸漸地平靜下來。
這才是他們第一次的見面,雖然原因不同,但兩人都將這件事遺忘了。直到幾年后,父親組織的一次聚會上,已經(jīng)成年的兩人再次相遇,卻都沒有認出來。
向云也終于明白,兩人在那次聚會上相遇,他居然會是先動手的那個。雖然是趙中陽挑釁在先,但在葉父長久的教育下早已收起爪牙的他,居然輕易地便被激怒。
趙中陽也明白了,為什么那次在街上,向云將他按倒在地時,會有讓他那么畏懼的笑容。那家伙,雖然沒有認出他,但是在潛意識的深處,恐怕早就隱約地意識到了。
趙中陽忽然畏懼起來,心里涌動的是無邊的后悔。
為什么會認不出來呢?若是那次相遇就認出來,他絕對不會招惹這樣一個家伙的,一個不到十歲,就可以冷靜地殺死冒犯他的人,有如一個天生的魔鬼!
“對不起!對不起!”趙中陽哭喊起來,因為缺了牙齒,說話的聲音有些漏風,“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他終于徹底地失去了對抗的信心,如同當初在那條小巷中,看著向云那瘦小背影時的樣子。他狂亂地哭喊著,祈求著原諒。
“晚了!”向云冷笑一聲,拎著領(lǐng)口將趙中陽提起來,狠狠地扔了出去。趙中陽在十幾米外落地,身子如皮球一般在地上彈了好幾次,重重地撞在一塊巨大的混凝土塊上,然后癱倒在地。
一根粗大的鋼筋從那塊混凝土的斷口處伸出來,趙中陽正好撞了上去,鋼筋貫穿了他的肺部,漸漸地有血沫從嘴里涌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趙中陽雙目失神地看著地面,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意識到向云的再次靠近。他劇烈地咳嗽著,嘴里還在不停地喃喃著:“對不起……咳咳……對不起,我不該……不該和他們?nèi)ァ瓤龋 ?p> 他的咳嗽聲越來越劇烈,嘴里的血沫也越來越多。
“你真走運,可以這么干脆地死去。”站在趙中陽面前的向云冷笑一聲,忽然蹲下身來。
“關(guān)于你的父親,還有一些事告訴你?!?p> 向云湊到趙中陽耳邊,輕聲地說:“你知不知道,你說的那個救生艙,是我設(shè)計和制造的。”
“什……咳咳……什么?”趙中陽努力地抬了抬頭,虛弱地說。
“所以我清楚地知道,那個救生艙,你父親做的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其中一個他自己使用,另外兩個,是我和葉叔叔親自送到你們家的。所以你的父親,也許他討厭你,但依舊為你做好了萬全的保護。所以你說他只做了一個救生艙,你說他從未想著救你,我是不信的?!?p> 向云的聲音很輕,但是語氣里諷刺的意味很濃。這件事,在他加入龍門計劃之后,趙長安在一次閑聊中說起過,向云也記得。但是大災難發(fā)生的時候他在外進行一次機甲測試,并不在家,所以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等他九死一生地醒來,第一時間回家后,看到的只是因為嚴重燒傷,在病床上茍延殘喘等他回來的妻子。
向云對趙中陽說的話是真實的,趙長安確定家里有兩個可以隔絕高低溫的救生艙。但是當他趕回去的時候,一個救生艙是壞的,另一個里面,趙中陽瑟瑟發(fā)抖地蜷縮著。
趙長安對此做過很多猜測,向云自己也有所猜測。不過終究是沒有證據(jù)的事,他也懶得說了。
向云說完就站起了身,臉上的神色恢復了正常。趙中陽被刺穿了肺部,沒有救護的話必死無疑,而向云自然也無意去救。
發(fā)現(xiàn)阿扎不在肩上,向云微微一愣,目光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找到了停在虎蛟頭上的阿扎。
只是一瞬的愕然,向云馬上明白了原因,忍不住苦笑一聲,向著虎蛟走去。
因為背對著,所以他也沒有看到,在他身后的趙中陽,身體忽然微微顫抖起來,眼皮也微微抬起了一些。
“對不起……媽媽……”他喃喃地說著。鮮血汩汩地向外涌出,也有一些涌入肺部,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有血沫噴出來。
向云最后說的話,將他曾經(jīng)拒絕想起的回憶生生從腦海深處拽了出來,在他面前一一陳列開來,仿佛審判。
向云說得沒錯,當初父親放在家里的是兩臺救生艙。零號合金制作的外殼,可以隔絕高低溫,可以抵抗大型納米炸彈的沖擊波,內(nèi)部還有應(yīng)急的營養(yǎng)液,甚至還能進行短期的冬眠。
那一天父親將他和母親叫到救生艙前,向他們母女仔細交代了救生艙的用法,即使對他一向厭惡的兒子也不例外。
只是他不明白,這樣的東西有什么用。當時別說西原城,就算全世界也沒多少爭端。就算有,身為內(nèi)陸城市的西原城,也大概率不會有什么事。
所以他并沒有當回事,甚至無視說明書,將救生艙當做玩具來玩。終于在某一次,一臺救生艙在他的肆意折騰下過載,內(nèi)部電路完全燒毀了。
他沒有將這個當一回事,也沒有和父母說。日子依舊在母親的寵溺、父親的恨鐵不成鋼和自己的胡混中度過,直到大災難的到來。
火流涌入城市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了那個救生艙的用處。可是當他百般嘗試都打不開其中一臺的時候,他終于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可惜他已經(jīng)沒有挽救的余地了。
在火流面前心膽俱寒的他,飛快地躲入了另一臺完好的救生艙。等母親也趕到的時候,留下的只有壞掉的救生艙,以及無邊的絕望。
好在他家在西原城開著的那個護罩入口最遠的地方,火流涌到的時候只剩余波。但那沒有給母親帶來好運,只是在死和痛苦之間,被強行分配了后者。
全身燒傷的母親在病床上撐到了父親回來,然后去世。當她拉著父親的手托付她的兒子時,趙中陽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愧疚,還有絕望。
他終于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條件愛他的人,而那個后果,是他自己造成的。
母親到死都沒有說出真相,他也沒有。
父親完成了對母親的承諾。即使心里有無邊的厭惡,他依舊將自己好好地養(yǎng)著,甚至給了他冬眠的特權(quán),讓他逃過了西原城最艱難的那一百年,直接從安穩(wěn)進入安穩(wěn)??墒窃谮w中陽心里,他始終覺得,父親其實是知道真相的。
所以他心里始終懷著畏懼,只是在那漫長的時間里,他成功地用偽裝起來的憤怒掩蓋了。
直到這終將要離開的最后一刻,他終究是沒能徹底逃開。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趙中陽斜倚著靠在那塊廢墟上,嘴里的喃喃聲越來越低,終于沒有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