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文會幾多事
時間猶如一道閃電,驟然而逝,不過閉一閉眼睛、睜一睜眼睛而已,約定的西湖珈藍(lán)文會時間,到了。
燕子往北飛,幾多煙霏霏。公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
舒慶光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他的妻子周檸莘一起,死拉硬拽費(fèi)了無數(shù)口舌才帶來的。
果然,女人的承諾不能當(dāng)真,說反悔就反悔。
西湖邊,柳枝一根根垂下來,葉子舒展。野鴨子在西湖里盡情游蕩,幾只鷗鷺飛起又落下,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時,也不知道今年的河豚是否美味如去年。
遠(yuǎn)處,有漁船遙遙可見,似有一排排鸕鶿在船頭張開翅膀,撲騰撲騰,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甩出來一條魚,再甩出來一條魚。漁翁遠(yuǎn)眺孤舟立,滿眼青翠一湖春。
人來來往往好多,只因?yàn)榻裉斓奈骱?,才子佳人們都來了。踏春、賞景,看雷峰塔,看斷橋……也許也有一位白娘子在斷橋之上,撐傘等待。
人間有情癡,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年已十七的舒慶光,雙眼炯炯有神,正是白面書生,恰似玲瓏公子,光彩尤為奪目,站在人群之中,如鶴立雞群,更顯高大挺拔、英姿勃發(fā)。
亦步亦趨,就差抓住舒慶光衣角不放的,竟也是一位玉樹臨風(fēng)佳公子。眉目傳情,倜儻風(fēng)流,灼人眼睛,好似謫仙人從畫里了走出來,渲染了這一城山水,一湖煙波,此間萬千景致。
這位翩翩佳公子不是別人,正是舒慶光的妻子周檸莘,女扮男裝,青青儒衫,好不風(fēng)流倜儻。
既然羨慕人間富貴、熱鬧,舒慶光當(dāng)然要帶著妻子一起經(jīng)歷萬般美好。
既然巾幗不讓須眉,就定要驚艷一番,做一番男兒該做的事,不枉費(fèi)了這一身才華橫溢,人間匆匆一趟。
肚子裝了足夠多的墨水,腹有詩書氣自華。
一路之上,玲瓏可人的小姐姐們,暗暗送來的秋波,舒慶光接之不暇,不光接下送給自己的,還接下送給妻子周檸莘的。
哪怕右邊的腰被周檸莘擰得生疼生疼,舒慶光樂此不疲。
佳人皺眉的樣子,竟也好看。因?yàn)楹每矗栽谝?。因?yàn)樵谝?,所以喜歡。
恩愛夫妻自有恩愛,風(fēng)霜雨雪一程又一層磨難后,更見彩虹。
前面的路堵了,一陣陣吵鬧,一陣陣斥責(zé)聲,傳來??礋狒[的人好多,把整個路面站滿了。
有熱鬧看,舒慶光、周檸莘這對小夫妻當(dāng)然也好奇。
兩個人停了下來,往前擠啊擠,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一位揚(yáng)州來的富貴公子,正縱容家奴毆打乞丐。說是乞丐太臭,污了西湖這一方空氣。
幸災(zāi)樂禍看熱鬧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只因?yàn)楣靼魶]有落到自己身上。
被打的乃是一家四口,一個老嫗,一個婦人,兩個小孩子。
看到有小乞丐被打倒在地,周檸莘就要上去幫忙,被舒慶光拉住,力氣好大,差點(diǎn)沒拉住。
擠眉弄眼半天,周檸莘不解其意。舒慶光無奈搖了搖頭,對牛彈琴了半天,貼近耳朵,小聲告訴周檸莘:“做樣子呢,沒有真打。鹽商錢多,這是準(zhǔn)備送錢呢!”
果然,富貴公子喊了聲“?!?。丟下一錠銀子,足足十兩,揚(yáng)長而去。
十兩銀子,足夠被打的一家四口在杭州郊外落腳了。富貴公子如果給得再多,那就不是送錢,而是要命了。
見到富貴公子如此蠻橫,如此不好惹,想搶錢的混混們都得掂量掂量,身板是不是足夠硬,況且欺負(fù)寡婦幼兒,傳出去,名聲總是不好。
做好事,做得如此與眾不同,這揚(yáng)州公子有個性,舒慶光覺得堪為知己。
禍?zhǔn)聛砹?,只見,蓬頭垢面十幾個乞丐,以年輕力壯男乞丐居多,猛追那位揚(yáng)州豪門公子乞討,好像前面不是兇神惡煞,而是一頭大肥豬,無不癡想妄想可以討一大筆錢,可以盡情吃喝玩樂好幾天。
這一次,棍棒實(shí)實(shí)在在加身,打得追來的乞丐們嗷嗷亂叫,落荒而逃。
舒慶光越來越欣賞這位揚(yáng)州來的公子了。
時值暮春,風(fēng)和日麗。江南之地,最易安身。哪怕此刻的北國如人間地獄,而這里是江南,是杭州,是華夏神州最繁華最膏腴的地方之一。
說書人圍了個布幔,講白娘子的故事,時間還早,兩文銅錢,舒慶光和妻子周檸莘入座,聽得津津有味。一人手里拿了一串冰糖葫蘆,好吃。
白娘子的故事,說書人講得太多,杭州府的百姓聽得太多,聽到多了,假的變成了真的,人們竟然相信雷峰塔真的存在。
好事之徒,果然在西湖邊建了一座雷峰塔,就是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壓了一條白蛇?
“你說,我要是被關(guān)到雷峰塔里了,你會不會等我?”滿眼是淚,周檸莘入戲好深。
“等,哪怕三生三世!”不做猶豫,舒慶光以心中所想作答,說得情深,說得意切,四目相望,盡是癡情。
誰能想到,竟一語成讖,只是等待遠(yuǎn)方歸來的人,不是周檸莘,而是舒慶光。
等了一生,不見歸來,青絲成雪,人間白頭。
很多很多年以后,一個人等了又等,一個人找了又找,心中期待的那個人還是沒有遇見,是生是死不知,是人是鬼無音訊。
人生在世,哪個人的命運(yùn)不多舛?哪個人的一生是坦途?
但今天,舒慶光和周檸莘兩個人只愿在這無邊歡喜中,縱情山水,盡享一鐘鐘醇美。
韶光易逝,轉(zhuǎn)瞬成塵。不是癡人,莫害相思。
西湖,山美、水美,人更美。
舒慶光和周檸莘特意去了斷橋,一把油紙傘,撐一個美人;一把折扇,揺一個公子。油紙傘上,一條白蛇,一條青蛇,活靈活現(xiàn)。折扇上山水怡人,留白許仙。
只是斷橋之上,不見殘雪。斷橋之下,萬頃水面,波濤起伏。
兩個人手牽手,斷橋上,舉目遠(yuǎn)眺,山水間好多景致,目眩神迷,暖人心扉。
揚(yáng)州來的公子望著橋上的兩個人,癡了。
不過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靛藍(lán)色棉布衣服,未施粉黛,自成風(fēng)景。
烏黑的頭發(fā),盤在兩個人的頭上,一根銀簪子于一團(tuán)烏黑中,亮眼,眉眼清秀,風(fēng)姿綽約。
從棉花紡成線,線織成布,布染上色,再裁剪成衣服,針針線線,都是周檸莘和舒慶光母親的功勞。
兩個人繼續(xù)沿著西湖游山玩水。好多仕女,好多柄油紙傘,好多個絲娟手帕,結(jié)伴而來,探春尋幽,期待良人。
好多的冰糖葫蘆,好多的煎餅果子,還有水晶炸魚、糯米糕點(diǎn)、西湖藕片等等,等等,待人品嘗,香辣酸甜。
“這不是羅師兄嗎?”
“羅師兄好!”
……
羅泰初板著臉不回應(yīng)。舒慶光和周檸莘握著手中的油紙傘和折扇,好尷尬。好巧,被擺了畫攤的羅師兄逮了個正著。
畫中圣手,不來求作畫,偏要選那些胭脂俗粉,羅泰初很生氣?!皼]看到師兄我這畫攤半天了還沒賣出一件東西嗎?”嘴巴死硬的羅泰初當(dāng)然不能說出來,只要做出來就行了。
這不,舒慶光和周檸莘上道了。
周檸莘端坐好,師兄羅泰初為她現(xiàn)場畫公子山水圖。
舒慶光以三寸不爛之舌,到處攬客。畫都是好畫,但沒有識貨之人全是白搭。
有了舒慶光和周檸莘的加入,來看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尤其是穿金戴銀的小姐們和小媳婦們,看畫只是借口,看人才是真的。
半個時辰后,一幅公子山水圖畫好了。
周檸莘作詩,舒慶光謄寫,師兄羅泰初落款落印,成了。
只見雷峰塔隱隱,西湖水淼淼,斷橋在望,殘雪漫山,公子撐傘,佳人在側(cè)。
畫中人畫得好像,和舒慶光、周檸莘簡直一模一樣,眼睛尤為明亮,風(fēng)姿尤為鐫逸。
人美、詩美、字美。
無數(shù)人把畫看了又看,把詩念了又念。
“煙雨遙
煙雨遙,楊柳錢塘潮。故人云中別芳草,殘碑暮雪西湖老,他年再問好!”
多少人忙于瑣事,糾結(jié)不能忘于蠅頭小利,何必何苦呢!不如趁此山水,趁此美景,趁此佳人,放肆一回,放蕩一次。
畫攤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來,現(xiàn)場畫的那幅畫價錢尤其高,被一位隱在幕后的公子買走了。
賣畫的錢,羅泰初分給了師弟師妹很多,不容拒絕,必須接受。
不到中午,羅泰初收了畫攤,卻不和舒慶光、周檸莘一起,獨(dú)自看山看水看人,一壺酒,一釣竿,一湖風(fēng)月,笑忘人間。
路走得豪邁,歌唱得激昂,正是夫子周良云所做的《五千年來數(shù)華章》。
“五千年來數(shù)華章,黑色眼睛皮膚黃,祖先叫炎黃。中華兒女是,爭做棟梁。報國大丈夫,何惜死疆場!
卻是那哭一宿誰的墓碑落殘陽?何懼那天塌地陷身死不退讓,匹馬孤軍戰(zhàn)萬方。尸骨滿疆場,緊握手中槍,至死猶不放?!?p> 名利困人,名利也幫人。要做一個誓死衛(wèi)國的大將軍,馬革裹尸,孤魂不回來,名耀萬古,千秋傳唱,人人頌揚(yáng)。
人吶,不要因?yàn)槊β?,失去自己。不要因?yàn)槭б?,黑暗世界。向陽而生,一日?fù)一日,一年又一年。我們是我們,永遠(yuǎn)都是,最了不起的炎黃子孫,黃皮膚黑眼睛中國人。
看著羅師兄遠(yuǎn)去,竟似看著千軍萬馬赴死,激昂雄壯,排山倒海。
路迢迢漫長,終有盡頭。再好的景致,也有厭倦。再好聽的故事,也有結(jié)束。
舒慶光和周檸莘面前,一艘好大好大的花舫,如浩大的宮殿鋪陳在西湖的水面上?;成厦?,人影晃晃?;硟?nèi)部,定是富麗堂皇。
幾百人,幾千人,乃至上萬人,在岸上羨慕地看著,恨不能登上去,恨不能身在其中。
好大的錦幔,自桅桿頂部垂下,畫春舫三個字,金黃金黃。
琵琶聲凄凄慘慘傳來,動人心,斷人腸,彈唱的正是周良云的《五千年來數(shù)華章》,是嬌娘的聲音。
舒慶光、周檸莘和所有的人一樣,靜靜地聽,聽其中的報國心,聽其中的故鄉(xiāng)別,聽其中的百戰(zhàn)死……
似有鳳求凰,似有娘子羞,似有離人淚,似有將軍死……
一曲琵琶肝腸斷,幾人白發(fā)已入秋。
愿這盛世永在,愿我中華永續(xù)。不用將軍百戰(zhàn)死,不用紅顏薄命休。
琵琶停,歌聲歇,人群動,喧囂聲起。
舒慶光和周檸莘兩個人動了。
兩個神仙一樣的人物,青衫不改潘安貌,風(fēng)姿恰似宋玉容,往碼頭走去,畫春舫停靠地所在。
“這兩個人可以進(jìn)去畫春舫嗎?”無數(shù)個人有無數(shù)個期待。
距離很近,卻很漫長。
碼頭邊的馬車好多,多得如繁星。碼頭邊的高頭大馬也好多,多的如春草。兩個人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一路上,只見那仆役如云,只見那轎子多的如數(shù)不盡的稻田。
“兩個步行而至的年輕人,能進(jìn)去嗎?”
哪一個登上畫春舫的人不是名動江浙?今日的珈藍(lán)文會,來了太多太多的文豪,這兩個人步行而來,無高頭大馬,無奢華轎子,無代步馬車,更別說三五仆從了,他們可以進(jìn)去嗎?
期待的不僅有畫春舫下面的人,還有畫春舫上面的人。
張家仆役上前,攔下兩人。兩個人果然拿出了燙金的請?zhí)?p> 登上船了,登上船了。酸水好多,冒出在好多人的腹中。暗暗竊喜的更多,仿佛那兩個人就是他們自己。
“舒公子,周公子,里邊請。”張家仆人明顯看出了什么,卻不點(diǎn)破,在前面得體引路。
請?zhí)皇兆吡?,損失了最少三兩銀子,舒慶光好舍不得,心疼肺疼肝疼。
“舒公子不舒服嗎?”張家仆人擔(dān)心地問道。
“沒有,沒有。”萬般痛,舒慶光只能獨(dú)自咽下。
旁邊妻子拋過來的白眼,舒慶光只當(dāng)看不見。
船上好熱鬧。歌舞管弦,炫人耳目。軟軟的,膩膩的聲音,填滿了耳朵,偏討厭不起來,反而甜絲絲,讓人喜歡。
大紅的燈籠一個接一個,掛滿了花舫,比從岸上看到的更多。
還有宮燈,一盞又一盞,絹布作的紗罩上,繡的百靈、畫眉、錦雞、杜鵑、鴛鴦……各種各樣的鳥,惟妙惟肖,讓人忍不住想逗弄。
憑欄遠(yuǎn)眺,暮野四合,西湖縹緲如在仙境,鷗鳥飛飛,魚兒躍躍,蘆葦蕩里飛起鴛鴦,成雙成對。
舒慶光在前,周檸莘在后,穿過雕花走廊,走進(jìn)畫春舫正廳。
兩個人眼前一亮,畫舫的正廳,好大,雕欄畫棟上面描金繪銀的地方好多,連窗戶都是鑲了金的金絲楠木做的。
哪怕把他們的家搬進(jìn)來,都放得下;哪怕把他們兩個人賣了,都賠不起這里的一架梁,一根柱子,亦或一扇窗戶。
提前來了不少人,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談天說地。
似乎哪一個圈子他們都融不進(jìn)去,那就不去融。
兩個人拼了一張小方桌,剛好坐下舒慶光和周檸莘兩個人,是個偏僻角落,無人打擾。
小方桌上,糕點(diǎn)果子八樣,象牙筷子兩雙,白玉茶杯兩個……無不精致到了極致。
舒慶光拿起一顆飴糖,剝開糯米紙,遞給了仍在緊張的妻子。
舒慶光往自己的嘴里也放了一顆,細(xì)細(xì)咀嚼,好甜。
兩個人,心有靈犀,眼睛直直對望,原來他(她)也緊張,頓時相視一笑,泯了恩仇。卻是驚艷了所有人,這傾國傾城之貌……世間已無詞語可形容。
偌大的正廳一點(diǎn)點(diǎn)安靜下來,好多雙眼睛看向他們,有偷偷摸摸的,有明目張膽的,有贊賞的,有貪婪的……
舒慶光后悔帶著妻子周檸莘來了。
那些太討厭的目光讓他很不舒服,特別是那個坐在左手邊首位,搖一盞竹子蘭折扇的富貴公子,眼睛赤裸裸到要把他們兩個人吞下去。
舒慶光認(rèn)出來了,正是借毆打乞丐給乞丐送錢的那位富貴公子。
以為可以一交,心底升起的好意,如今盡被狠狠抹去。
舒慶光握拳,欲起身沖過去,狠狠教訓(xùn)富貴公子。周檸莘死死拉住,使勁搖頭,不許舒慶光發(fā)作。
舒慶光憋著狠勁,悶頭吃酒,一碗接一碗,好消愁,好解悶,好不闖禍,但愿早點(diǎn)結(jié)束,早點(diǎn)帶妻子回家。
舒慶光不相信大白天,煌煌天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舒慶光的心憋屈死了,早知道這樣,打死他也不來。
舒慶光作勢欲撲人的兇狠樣子,大口吃酒吃肉的豪橫樣子,嚇住了不少人,那個富貴公子的脖子一縮,似乎是個銀樣镴槍頭。
沒有人愿意接納他們兩個,他們兩個也不愿意接納其他人,樂得清靜。
終究是富貴人家,舍不得拿命一搏。
酒不過三碗,周檸莘止住了喝悶酒的丈夫,不準(zhǔn)再喝,怕醉了,無法回家!
舒慶光當(dāng)然知道,但不擺出兇狠的樣子,怎么護(hù)得住妻子,而剛才,為了妻子,他舒慶光愿意拿命一搏。
他舒慶光可以人前低頭,但妻子不可以受委屈。
舒慶光有點(diǎn)理解錢慕白了,怒氣攻心,哪顧得上其他,想到錢慕白的結(jié)果,好險,幸好妻子剛才拉住他了。
此時,大廳內(nèi)的絲竹聲在舒慶光聽起來猶如蚊子嗡嗡惱人,越聽越煩。
惱了一群人,竟連與那一群人相關(guān)的一切,都惱了。
此時的舒慶光覺得,再好的酒,再好的肉,不如溫暖溫馨的家。此時此刻,舒慶光只想帶著妻子早早回家,但主人公卻遲遲不肯出來。
杭州張家,別說他,連他夫子周良云都得罪不起。舒慶光決定,盡到禮數(shù)之后,立刻走。
半個時辰后,張家二爺終于從孔雀屏風(fēng)后的小間走出來了,幾個大人物相隨,后面跟著的嬌娘亦步亦趨,再后面是錢慕白的女兒妞妞,抱一把大大的琵琶,不敢落下一步。
珈藍(lán)文會正式開始了。
一隊(duì)隊(duì)侍女上前,收拾盤子、桌子,留下一壺壺桃花釀,一個個玉石杯子,一張張上好的宣紙,以及一方方硯、一支支毛筆、一塊塊徽墨。
“有貴客從京師來,不得不招待。姍姍來遲,怠慢了諸位,罪過罪過?!睆埣叶斏钌罹瞎?,以示歉意。
“老夫滿飲三碗,自罰?!本拐娴囊贿B飲下了三碗酒,足足有半斤桃花釀。
“大富貴之人,必是大酒量之人。夫子誠不欺我?!比f里路印證萬卷書,舒慶光明白了夫子的苦心。
桃花釀后勁好大,滿以為自己酒量不錯的舒慶光,不過三碗,此時已有醉意。
“諸位父老,這一杯同飲,祝我大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睆埣叶敽肋~的聲音洪亮,卻不吵人。
“祝我大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同飲。”舒慶光和妻子周檸莘舉起酒杯,滿飲。
三杯酒過,進(jìn)入正題。
“第一道題,以西湖為題,作詩、填詞、作賦、作聯(lián)皆可,以一柱香為限?!?p> 第一道題,張家二爺沒打算難為眾人,很簡單。
但有蘇軾“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珠玉在前,想寫出彩很難。
略一沉吟,舒慶光提筆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
山河既無淚,何意落雨滿西湖,此蒼天憐憫世人哭!
盛世偏有饑,孰見飽食以終日,本興亡皆是百姓苦!
酒意上頭,昏昏沉沉的舒慶光,在對聯(lián)中徹底放飛了自我。
張家仆人卑微身子,一張桌子接著一張桌子,收卷。
孔雀屏風(fēng)后面,張家二爺看到舒慶光慷鏘有力的字和對聯(lián),不住點(diǎn)頭。
猶豫片刻,遞給了不遠(yuǎn)處的知府大人,說道:“良云還是有傳人的?!?p> “世間骨頭盡在此輩,但你我這一輩子是做不到了?!闭f完,知府大人把舒慶光的對聯(lián)隨手丟在了落選的一堆對聯(lián)中。
“聽說張兄欲往河南任職,那可是闖賊肆虐之地,甚危。福王尚且不能身免,張兄且當(dāng)三思而后行?!敝笕说男娘@然不在珈藍(lán)文會,在張家,在張家二爺。
“總要有人出來做事。我張家世受國恩,不能不報。”張家二爺目光堅定,但散步去的惆悵盡在臉上。
“張兄高義,吾不及也。張家但凡杭州有事,還請不吝吩咐?!敝笕税研乜谂牡眠诉隧?,生怕張家二爺聽不到。
“張某謝過老父母了。”張家二爺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做了一個揖。
杭州知府趕緊起身,抱拳,恭恭敬敬還了一個揖。
杭州知府在杭州明明高高在上,卻在杭州城簪纓世族面前比誰低頭都快,哪怕這個簪纓世族,是在他的治下!
第一道題,評選結(jié)果出來了。一番品評,名次靠前的人容光煥發(fā),名次靠后的人唉聲嘆氣。
舒慶光當(dāng)然無緣榜單,既已料到,何有傷懷。少年人終歸爭強(qiáng)好勝,面子上不好看。
舒慶光抬頭,看向張家二爺,張家二爺也看向他,欣慰贊賞自目光中傳來,舒慶光趕緊躲開,提前退場的想法,暫時憋了回去。
第二道題,以“明德必有我?guī)熝伞睘轭},制藝(寫八股文),一個時辰為限。
不出舒慶光猜想,珈藍(lán)文會必有八股文。
這一次,舒慶光竟然不肯落下一筆,以夫子周良云的態(tài)度為態(tài)度,堅決鄙視空洞無物的八股文!
周良云再怎么鄙視,也不擋他人求功名利祿的心。
當(dāng)年的夫子是其中之一,如今的舒慶光也是其中之一。如今,他舒慶光正在這條路上,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百般努力后,能不能上岸。
周檸莘有心勸丈夫舒慶光試一試,盡是此中高手,指點(diǎn)一番,必有收獲。
看到舒慶光對八股文嫌棄的樣子,周檸莘不忍心說出來。舒慶光的委屈,周檸莘知道,但生活不是你不喜歡,就能不去選擇。
經(jīng)過了這一段時間的揣摩,舒慶光又有了進(jìn)步,能看出來第二道題是一道截搭題。
科舉考試基本都是這種類型的題目,選圣人的兩句話,各截取一部分搭在一起,作為考試題目。
截搭題,可能在一本書上選兩個不同的句子截搭,也可能在兩本書上選兩個不同的句子截搭。
舒慶光還知道這道截搭題的出處?!懊鞯隆背鲎浴洞髮W(xué)》,有兩處,一處是“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绷硪惶幨恰肮胖髅鞯掠谔煜抡?,先治其國。”
這里與“必有我?guī)熝伞苯卮钤谝黄稹懊鞯隆?,既是講修身,也是講治國,更是講牧民。
“必有我?guī)熝伞背鲎浴墩撜Z》:“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在這道截搭題里講得是修身、治國、牧民,要從圣人處學(xué)道理,以上古三代圣人、圣君為榜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舒慶光看出來了,張家二爺還算厚道,這道截搭題簡單易懂,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應(yīng)該都能解題。
但他舒慶光偏偏就是不肯落下一筆,平日的油嘴滑舌,平日的低頭哈腰,平日的能屈能伸,今天,全沒有。
也許是因?yàn)榫?,也許是因?yàn)槠拮邮艿降奈?p> 一個時辰后,搖一把竹子蘭折扇的富貴公子第一個交卷,交卷的時候,還有意瞥了一眼舒慶光二人桌子上空無一字的宣紙。頓時驕傲得如同一只孔雀,開滿了屏。
明明有仆人收卷,非要自己上前交卷,富貴公子對名次好執(zhí)著。
返回座位的時候,富貴公子又撇了舒慶光和周檸莘一眼,這一次,舒慶光以兇狠的目光懟了回去,富貴公子又是脖子一縮,嚇得趕緊坐好。
交卷時間到了。仆人看到舒慶光這一桌兩張試卷皆是空無一字,不發(fā)一言,走向了下一桌。
屏風(fēng)后面,張家二爺和知府大人把試卷翻了個遍,也沒有找不到舒慶光的試卷。相視苦笑,無奈搖頭。
有些后輩,想提攜都不給機(jī)會。上一道題,舒慶光交上來的對聯(lián),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更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
很快,從仆人那里確認(rèn),隨舒慶光而來的,是舒慶光的妻子周檸莘。
舒慶光,果然像他的老師,桀驁不馴。周良云的女兒,果然如其父,膽子大到?jīng)]邊,竟敢女扮男裝參加珈藍(lán)文會。
張家二爺和知府大人不知道的是,舒慶光的狷狂是有原因的,妻子的因素是其一,喝多了酒是其二。
第二道題結(jié)果出來了,又是一番點(diǎn)評,被點(diǎn)到的人無不興奮到手舞足蹈。
“科舉有望,科舉有望,這可是兩位進(jìn)士大人的點(diǎn)評?!北稽c(diǎn)評的人,高興壞了。
此時,好多人以請教的名義上前,在張家二爺和知府大人身邊,圍了一層又一層。果然,功名利祿最是動人心。
舒慶光只是默默看著,有些心動,卻挪不開步子向前。少年人,還是放不下臉面和之前受的委屈。也是,能夠輕易放下的人,就不是少年人了。
第三道題目,蘇小小墓,不做任何限制,隨意作文,一個時辰為限,有點(diǎn)像給某個人量身定做的。
舒慶光感覺到了,拳拳之意,何其感動。奈何酒意洶涌,有心無力。
周良云向來排斥各種束縛,作詩填詞,向來天馬行空,不守格律,不拘平仄。他的弟子們,有樣學(xué)樣,無不如此。
蘇小小的墓,在西湖西泠橋畔,從這艘花舫往東望去,依稀可辨。
之前,舒慶光和妻子周檸莘專門去祭拜過。
荒墳枯骨,獨(dú)居郊野。未語滄桑,已屬凄涼。
當(dāng)時,周檸莘淚如雨下,哭得讓人心疼,也不知道是為父親周良云哭,還是為蘇小小哭。
多少男人,胸有天地,腹有才華,報國無門,報國無門。多少女人,秀外慧中,不讓須眉,紅顏薄命,紅顏薄命。
像錢塘蘇小小,年僅二十三歲,就在最好的年華里逝去,結(jié)了一座墳,安在杭州城。
要寫,一定要寫。舒慶光提筆,卻不能成一句,湊了半天,勉強(qiáng)成詩,不忍卒觀,只好停下。
舒慶光想象過,那個定然明媚的女子蘇小小,容貌必然冠絕當(dāng)時,才情必然超群脫俗。卻每日里,不得不坐在吱吱呀呀的油壁香車上,南來北往,賣笑賣唱,以色娛人。
而誰能以深情待她,一場一場大夢后,不過二十三歲,竟憂郁到咯血,不得不帶著無邊的才情和無雙的容貌,眷戀不去,終要離去,葬在了杭州西湖西泠橋畔。
數(shù)百年后,大唐詩鬼李賀來看她了,一首《蘇小小墓》,幽蘭露,油璧車,泉下如相遇,惺惺當(dāng)相惜。
再后來,吊唁者如潮,不過尋一番心中自以為是的才子佳人故事罷了。熱鬧是熱鬧了,沒有魂魄。
而繁花再似錦,總要凋落。故事有自己,才可長久。
此時,舒慶光卻想到了嬌娘,想到了錢慕白的女兒妞妞,命運(yùn)啊,數(shù)百年間,一次又一次輪回。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嬌娘和妞妞的未來,會不會也是一場悲???會不會也像蘇小小一樣,帶著不甘和不舍得離開?會不會也有一個人,像李賀一樣,以一首又一首詩,記下她們,不至于泯然眾人,不至于徹底消散。
舒慶光知道,夫子周良云是一定會名垂千古的,那些振聾發(fā)聵的文章,那些憂國憂民的詩篇,那些馬革裹尸的征戰(zhàn),那些愛恨糾葛的故事……必然越久越醇。
舒慶光的胃一陣陣翻滾,頭既疼且昏昏沉沉。
要趕快走了,否則走不了了。
此時,酒意上頭的舒慶光想帶著妻子回家,卻抬不起腳,面色發(fā)苦,幾多難言之隱難出口。
看著丈夫眉頭皺皺,周檸莘以為舒慶光正在心里遣詞造句作詩,不忍打擾。
周檸莘本有心代寫,卻怕傷了男人那點(diǎn)自尊。
天色已近黃昏,晚霞披掛天上,萬道霞光。周檸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丈夫舒慶光的不妥,兩個人決定回家。
萬事如過客,何妨早早歸。想到蘇小小的身不由己,舒慶光、周檸莘兩個人又何嘗不是。
湊不上去和主人告別,那就不告別。師兄羅泰初說會備了馬車在外面等他們,一定會等他們,把他們安然送回家。
強(qiáng)撐到日落西山,也算是盡了禮數(shù),兩個人自可不必再流連此處。
周檸莘扶起舒慶光,把舒慶光的手搭在肩膀上,往大廳外走去。
時刻關(guān)注著他們兩個人的富貴公子,注意到了??吹绞鎽c光連路都走不利索,膽子大了起來,攔住兩個人去路。
“舒兄,周兄,還請留步,還請務(wù)必留下墨寶,好讓陳某得以瞻仰兩位兄臺驚世才華?!?p> 一向眼高于頂?shù)膿P(yáng)州大鹽商公子陳繼壽怎么可能讓得罪過他的人如愿以償。面帶微笑,包藏禍心,陳繼壽太想看到舒慶光兩個人出丑了。
陳繼壽認(rèn)定舒慶光兩人胸?zé)o墨水,假借酒力不勝,怯場退走。
“舒某筆力不足,才情欠缺,做不得詩。還請兄臺讓一讓?!笔鎽c光有氣無力拒絕,身體不聽話,腦袋卻清醒。再說,沐猴而冠的事,他舒慶光可不會委屈自己做。
舒慶光這個時候只想回家。而且,師兄羅泰初就在外面,不怕回不了家。
看著說出軟話的舒慶光,陳繼壽再次肯定急著要走的兩個人,定是腹無詩書,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更不肯放過他們了。
“要不咱們就以第三道題目為題比試一番?!标惱^壽劃出了道。
“不比?!笔鎽c光堅定拒絕。
繞道而走,將到門口,陳繼壽急了?!皟晌恍峙_,不比試一場就走,甘心情愿被人叫縮頭烏龜嗎?”
舒慶光的酒意被氣醒了一半,頓足停步,轉(zhuǎn)身要揍人。畫春舫上可沒有富貴公子的一幫打手,即便醉了,舒慶光也有信心打得對方滿地找牙。
但周檸莘拉住了舒慶光,死死拉住,惡狠狠的目光催促舒慶光趕緊回家。
“那就走吧。”舒慶光好不甘心。
一步,兩步……兩個人離門口更近了。
大名鼎鼎陳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激將法竟然不好使。
準(zhǔn)備放棄的陳繼壽,再次看到兩個大男人大庭廣眾之下你儂我儂,眼睛幾乎要噴出火,竟不顧一切大喊:“有人怯場,要跑了?!?p> 目光頓時圍攏過來,瘆人。
舒慶光酒意全被氣醒了,對富貴公子怒目而視,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咱們兩方比試第三道題,誰不敢比試,誰就是烏龜王八蛋!”舒慶光氣呼呼作出決定。
“好,比試第三道題,誰不敢比試,誰就是烏龜王八蛋?!标惱^壽咬牙切齒答應(yīng)。
“勝了負(fù)了,該當(dāng)如何?”陳繼壽問道。
“由長者評判,敗的一方學(xué)狗叫三聲?!贝蛉舜蚰槪鎽c光專門打富貴公子的臉。有此中高手周檸莘坐鎮(zhèn),舒慶光還怕什么。
之前,周檸莘怕被拆穿女扮男裝的事,不敢答題,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jīng)被拆穿了,還有什么怕的。
對舒慶光來說,如果敗了學(xué)幾聲狗叫,也沒有什么!越有錢的越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對舒慶光來說,是“勝固可喜,敗也不餒”的事,對富貴公子來說,敗了,可是丟面子的大事。
舒慶光當(dāng)然要惡心惡心這位一而再、再而三針對他們的富貴公子。
“學(xué)狗叫怎么夠?還要學(xué)狗爬,在大廳里爬三圈!你們敢不敢!”陳繼壽自以為勝券在握,要增加賭注。
“敢,有什么不敢的?!奔热皇潜貏僦郑鎽c光當(dāng)然希望賭注越多越好。
“本公子再加點(diǎn)彩頭,100兩銀子,誰贏了誰拿走?!标惱^壽一如既往財大氣粗。
舒慶光的眼睛一下子充血,他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一百兩銀子長什么樣子,趕緊答應(yīng):“好,好,我同意,誰反悔誰連烏龜王八都不如。”
舒慶光可不會認(rèn)為陳公子是為了給他們送錢,才加了彩頭,無非找人代筆而已。代筆也不怕,舒慶光對妻子極有信心。
舒慶光和陳繼壽,兩人擊掌為誓。
“請張公見證。”對著屏風(fēng),兩個人抱拳請求。
話音剛落,張家二爺從屏風(fēng)后面走了出來。
”好,老夫就做這個見證人。年輕人爭強(qiáng)好勝之心,還是應(yīng)該有的。”
張鎏在屏風(fēng)后面,早就聽到了大廳里的吵鬧,卻不制止,反而有意推波助瀾。
滿屋子人精,怎么會看不懂張家二爺?shù)囊馑?,無非想讓周良云的弟子出丑亦或露一手。
也就陳繼壽,自大慣了,反應(yīng)遲鈍。
但陳繼壽肯定是不愿意輸?shù)模贸鰜硪话賰摄y子做彩頭,就是請會贏的人的潤筆費(fèi),代他出手,拿下第一。
長臉的事,萬貫家財如陳家公子陳繼壽當(dāng)然愿意去做。
陳繼壽轉(zhuǎn)過頭,面向昔日好友?!八涡?,陳兄,還請助愚弟一臂之力?!北钌钜灰?,真的要請人代筆,臉皮有多厚,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其他人或許做不出來這樣的事,但商人之子陳繼壽發(fā)起狠來連自己都怕。
在陳繼壽看來,打仗嘛,當(dāng)然要無所不用其極,就是要打萬無一失的勝仗。
陳繼壽一直以“我們”自稱,在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給舒慶光挖好了陷阱。
舒慶光早已料到,卻沒想到,請的是江南最負(fù)盛名的宋公子、徐公子,而對方也不覺得臉紅,竟當(dāng)場答應(yīng)了。
可見,平常早用銀子喂飽了。也是,家資不豐,詩集文集印得滿天下都是,缺了大金主資助,怎么可能。
舒慶光反應(yīng)過來比試要輸?shù)臅r候,一切都遲了,瞬間面如死灰,一百兩銀子的彩頭就這么飛走了,好可惜。
“不可請人捉刀,僅僅限你們雙方。陳賢侄可從舒公子、周公子二人中間選一個為對手?!睆埣叶斠诲N定音。
柳暗又見花明,舒慶光笑得如花兒盛開,陳繼壽則目瞪口呆?!澳銖埣也灰彩沁@樣玩的嗎?今天為什么偏偏難為我。能用錢砸的事,為什么非要用才華!”這些話,陳繼壽只敢在心里想想,說出來,就是砸杭州張氏的招牌了。
“姓舒的肯定不行,要選那個姓周的。姓周的話都不敢說,肯定文章更不行?!标惱^壽在心里認(rèn)定了要拿姓周的做比試對手,個子小,塊頭不大。
“我選周公子!”陳繼壽手指指向周檸莘,非周檸莘不可。
周檸莘看了看丈夫舒慶光,舒慶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要上前應(yīng)戰(zhàn),張家二爺又出聲了。
“陳賢侄最好換換人,免得閑言碎語?!?p> 陳繼壽蒙了,忍不住在心里大吼:“你偏袒也就偏袒了,但也不能太明顯了吧!這是你家親戚嗎?穿這么寒酸,也不怕說出去丟人?!?p> “不,我就選周公子?!标惱^壽死活不肯改口。好幾個人的目光,奇怪地看著他。
周檸莘開口說話了,竟是女兒腔:
“那就如陳公子所愿。請張世伯見諒,請諸位賢達(dá)見諒,請諸位公子見諒。檸莘胡鬧,穿男兒衣服混入文會,多有不當(dāng),萬望不要告訴家父,萬望勿要怪罪相公?!敝軝庉方韼饺珥毭迹钌钭饕尽?p> 起身之后,又特意對張家二爺、知府大人等頭面人物,行了女子見面禮。
安得薄霧遮真身,世間男兒無如君。何止驚呆了眾人,更驚艷了眾人。
“如此英氣女子,可惜不是我妻?!焙脦讉€富貴公子只差捶胸頓足了。
傻眼的人不少,尤其陳繼壽,龍陽之好竟用在了一個女人身上。他錯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悔不當(dāng)初。
從不對女人假以辭色的陳繼壽,在另一條路上走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以為遇到了同好之人,兩個人同為讀書人,或許可以長長久久。
奈何!奈何!
“錯了,錯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好痛?!毕氲骄箤σ粋€女人起了非分之想,陳繼壽惡心到想吐,忍不住了,“嘔”“嘔”……一下又一下,如大河決堤,一瀉千里。
無數(shù)人掩面,看見大家嫌棄的樣子,陳繼壽急怒攻心,氣暈倒了,大家好一陣手忙腳亂。
張家二爺巋然不動。一方黯然退場,一方氣勢如虹還在,比試結(jié)果不言而喻。
張家二爺宣布:“不用再比了,舒公子一方獲勝?!?p> 之前,陳繼壽點(diǎn)過名的宋公子、徐公子,硬著頭皮站了出來。有些事,做了不一定落下好,但不做一定落下埋怨。金主的錢不是那么好拿的,為的就是關(guān)鍵時候,他們挺身而出。
張家二爺?shù)哪樕懿缓每?,但宋、徐二人,仿佛什么都看不見,只管鋪紙、研墨、落筆,很快,兩首詩躍然紙上。
蘇小小墓
一
夜深孤枕無故人,西泠橋頭雨紛紛。
憔悴不堪春生草,狼狽猶怪風(fēng)起塵。
二
殘魂抱骨死意深,何必千秋再論心。
又到黃昏愁遠(yuǎn)路,漫問書生悲世人。
“但請諸位任選其中一首即可?!闭f完,宋、徐二人躬身作揖,不回座位,直接出門而走。
哪有人不要臉皮,實(shí)在是臉皮賣的價錢太高,保不住了。名動江南的兩個文人,非要難為一名弱女子,自今之后,名聲毀了。
腳步踉蹌而出,背影闌珊漸遠(yuǎn),可憐可嘆,可悲可惜。
脊梁啊,只要彎下去了,就直不起來了。
張家二爺不予肯定,不予否定,似乎還在堅持上一個決定。
周檸莘卻不肯接受白白撿來的勝利,看到丈夫?qū)Υ蠊P銀子的渴望,想到宋、徐二人的無奈和落寞,一定不能讓丈夫在金錢面前彎下了腰,哪怕是為她,哪怕為他們將來的孩子。
所以,周檸莘非要現(xiàn)場寫一首關(guān)于蘇小小墓的詩,好堵住悠悠眾口,好心安理得拿到彩頭。有了那筆錢,二伯娶妻就有希望了。
攤開潔白宣紙,研磨濃稠墨汁,提起狼毫毛筆,周檸莘挽起袖子,蘸飽墨,揮毫潑墨紙上:
蘇小小墓
一
千載不死一縷魂,猶作抱骨許情深。
難為江東鄙夫至,僥幸書生浩氣存。
永思樓臺侵日月,不絕人間望星辰。
殘燭莫點(diǎn)洞房夜,我心已死鴛鴦墳。
二
憶錢塘,水往東流淌。一旦身死枯骨涼,孤魂游蕩何處是故鄉(xiāng)!
絮飄揚(yáng),人斷腸。燒紙祭掃三柱香,銷魂獨(dú)無癡情郎,何必還故鄉(xiāng)!
人惶惶,月惶惶。飛鳥籠中恨翅膀,暮雪人間怨朝陽!油璧車上人悵望,是幾年情深如海不能忘!
一盞茶功夫不到,寫了一首詩,填了一首詞。哪個人不驚呆,哪個人不驚為天人。
陳繼壽如果這時候醒來,恐怕要再被嚇暈過去。隨便一指,竟指出來個李清照!太嚇人了。
“殘燭莫點(diǎn)洞房夜,我心已死鴛鴦墳。好,好?!敝笕舜舐暦Q贊。
“娟娟字,如見美玉在眼前,晶瑩剔透。
怡怡人,似沐春風(fēng)香十里,和煦可親?!?p> 張家二爺?shù)诙€出口稱贊,竟再成一副對聯(lián)。
有了張家二爺這副對聯(lián),加上這兩首清新脫俗的詩詞和這一個非同一般的女子。要火了,大火,千秋名聲可期。
無數(shù)人爭著搶著稱贊。
“塘與淌開頭,望與忘結(jié)尾。妙哉,妙哉。”
“憂思何人,與君難忘!今有杜康,可解愁腸。當(dāng)此妙文,當(dāng)浮一大白!”
“人鬼殊途,奈相思何!不落俗套,又見妙章。”
“這竟有一曲沒有出現(xiàn)過的調(diào)子。歌伎,速速唱來?!?p> ……
也有人贊著贊著發(fā)現(xiàn)了問題。
“難為江東鄙夫至,僥幸書生浩氣存……”未及說出“好”字,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夸贊的人,趕緊停下。
“好像陳公子所在的揚(yáng)州屬于江東,鄙夫不會說的是陳公子吧”又一個人明白了過來,本來要稱贊這一句的,嚇得不敢說了。
”那個浩氣長存的書生不會說的是舒公子吧,妙,妙。”又一個人只能在心里夸贊了。
……
一段文壇佳話,眾人定要把它坐實(shí)了。
舒慶光好羨慕?!捌拮右雒?,自己以后該怎么辦!”
舒慶光無端多了幸福的煩惱?!安恍?,一定要寫一首拿得出手的?!笔鎽c光的心里,從來沒有如此急迫過。
越急越寫不出來,舒慶光滿頭大汗,握筆的手都在顫抖。
翹首以待的人,好多,包括張家二爺,包括知府大人……
周檸莘走過來,握住丈夫舒慶光的手,好緊好緊。
或許愛情便是彼此支撐,走完余生。
舒慶光閉上眼睛,呼吸放緩,念頭放空、再放空。一柱香、兩柱香……
周圍寂靜,落針可聞。突然,舒慶光睜開眼睛,宣紙上一行行墨汁溢出來,一個個方塊漢字恣意跳躍。
菩薩蠻蘇小小墓
未舒廣袖情依舊,三生悄然成仇寇;
撫碑嘆往昔,枯骨墓中棲。
幽蘭開未見,啼血杜鵑現(xiàn);
算算不歸來,衣袂翩翩白。
曾經(jīng),在李賀的詩中,舒慶光第一次讀蘇小小,南國風(fēng)物、南朝煙雨一幕幕侵入眼底。江山遲日麗,只待伊人歸。舒慶光似乎看見一個佳人,廣袖舒舒飛天而上,有物結(jié)同心,煙花亦堪剪。
曾經(jīng),舒慶光與妻子結(jié)伴尋古跡,一通殘碑冷,一抹斜陽紅。烏鴉聒噪,惱人情緒。舒慶光不禁想問:蘇小小還好嗎?三生等哪個,而今是否在墓碑?是否等到了最后,盡是仇人,陌路再也不肯相逢。
也許,如今那一塊潸然而立的墓碑,那一個墓碑中安息的她,沒有枯骨,只有一首詩,大唐李賀的《蘇小小墓》。
無數(shù)個畫舫上的人,沉吟沉思這一首不一樣的《菩薩蠻》,尋蘇小小,尋自己。
大家似乎從中看到了啼血杜鵑,在萋萋聲中回溯流年,哪一個是她?哪一個是李賀?哪一個是他們自己?而錢塘城里再無人煙,只有風(fēng)做的衣裳飄飄,水刻的玉佩泠泠。
滿城翹楚在畫春舫上看到了一位女子:孤獨(dú)地站成一棵樹,一抹衣袂翩翩,不肯歸去的是她,不肯歸來的還是她,在一輛油壁香車中,在無邊西泠煙雨下,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吹落細(xì)雨,潮拍打堤岸。
張家二爺、杭州知府大人、周檸莘……一個個如癡也如醉,恍然入夢,不能醒來,而終于醒來,好評聲如潮水滾滾,淹沒了花舫。
數(shù)日后,杭州城最好的酒樓——明月樓,揚(yáng)州大鹽商之子陳繼壽設(shè)宴致歉。
“眼拙以至于錯認(rèn),釀成大錯,悔不當(dāng)初。陳某滿飲此杯,以致歉意,萬望舒兄海涵,原諒則個。”揚(yáng)州公子陳繼壽干凈利落飲下杯中酒,眼中盡是后悔。
似乎本是文質(zhì)彬彬,或許有意效仿某人說話。
“先生不見陳某,乃陳某罪有應(yīng)得,自作自受。天下大儒,無過先生,奈何不得拜入先生門下。然,先生家國大義,陳某定銘記在心,竊以先生名義捐資杭州善堂萬兩,濟(jì)貧濟(jì)困,拳拳心意?!标惱^壽慕名而來杭州拜師,結(jié)果惡了人家的女兒和女婿。人一旦走了背運(yùn),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富可敵國又如何,有些人的頭顱,砸來再多的銀子也彎不下去。
而夫子周良云關(guān)于揚(yáng)州鹽商的話,猶在舒慶光耳邊振聾發(fā)聵:“江山鼎革,像揚(yáng)州鹽商這等吃官家飯的人,必然被割上一茬又一茬,割到囊空如洗,割到家破人亡,割到一代新人換舊人?!?p> 事到臨頭,才想起來抱佛腳,早干嘛去了。況且,他周良云的腳不是佛腳,自己在亂世里能不能活下去還不知道,何況斷言他人生死。
但最后,周良云還是給了代父而來的鹽商之子陳繼壽三個字:“斷、舍、離?!?p> 做到了,或可一家人安穩(wěn)。做不到,或許就只能去陰曹地府見閻王了。
哪有莫名的好心好意,“斷舍離”三個字就值一萬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