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江山如畫
第一章驚鴻劍法
“咻”的一聲,一柄木劍如開弓之箭疾射而出。
劍尖隱隱泛著寒光,恍如烈日下的利鏃。
以木材為劍,而能有如此之利勢,可知持劍之人功力高深。
劍尖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青年,他見對方的劍來得疾,兩撇倒八字眉微微一蹙,似要化成兩柄快刀飛出。
飛出的不是刀,也是劍。
木劍。
他以同樣的一劍相迎,雙劍劍尖相交,一股大力自木劍上傳來,霎時間震麻了青年的右臂,迫使他倒退兩步。
“這一招‘射虎南山’使對了,就是速度不夠快,勢頭不夠猛,這一招的精妙就在于要讓自己的劍像射出去的弓箭一樣,要有李廣射石之力,讓對手擋不住,躲不了!”
在男青年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相貌與青年有幾分相似,同樣的倒八字眉,不同的是男青年的眉毛眉毛下垂,前濃后淡,他的眉尾上揚,濃如刷漆,像是兩把利劍。
他的額頭沒有男青年的大而亮,臉卻比他長了一點,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木劍依然是直刺的動作。
他叫談蒙,劉家村的人都稱他一聲“談大善人”。
在他面前的這個男青年,當然就是他的兒子談執(zhí)中了。
談執(zhí)中甩甩酸麻的胳膊,道:“再來!”
又是直刺,還是剛剛那一招,談蒙眉頭一皺,只見談執(zhí)中的劍距離他的劍還有數(shù)寸距離時,忽然變了招,劍尖轉(zhuǎn)了一個弧線,橫劈下來。
談蒙舉劍格擋,“啪”的一聲,談執(zhí)中一劍砍中后,接著一連四劍,一劍比一劍快,一劍比一劍猛。
“這招‘刁斗催月’可不是這么使法!”談蒙連擋了五劍后突然反撩,木劍抵著談執(zhí)中的劍,用力一震,要把他的劍震脫手。
談執(zhí)中一笑:“你的‘金印脫手’也不怎么高明!”他手腕一轉(zhuǎn),木劍劍身貼住談蒙的劍身,“啪”的一聲橫打,仍是“刁斗催月”的招數(shù)。
不過剛剛使用劍鋒,這次卻是用劍身。
談蒙沒料到他還有這手,又是一連五劍,這五劍劍身和劍鋒相雜,都是橫打橫砍,談蒙終于也被逼得后退了兩步。
他含笑收劍,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這招是什么意思嗎?”
談執(zhí)中道:“當然記得,這一招就是模仿打更的,一夜有五更,所以這一招要擊五下?!?p> 談蒙道:“你若是模仿更夫的打法,那可就落于下乘了。”
談執(zhí)中道:“刁斗是軍中用的東西,白天用來做飯,晚上用來巡邏打更,刁斗是銅的,帶有金戈聲,所以這一招要使得大氣,更要富于變化,所以我剛剛用劍身和劍鋒混合擊打?!?p> 談蒙滿意的點點頭,從剛剛談執(zhí)中所出的招式看,確實是領(lǐng)悟到了這一招的精義,只可惜……
談執(zhí)中從父親贊許的眼神中讀出一絲惋惜,他道:“爹,我的劍法學得究竟如何了?”
談蒙道:“驚鴻劍法你已盡得其奧,只是……”
“只是我內(nèi)力修為不夠,招數(shù)再精妙,也比不上內(nèi)功高手?!闭剤?zhí)中笑著接道。
“你天生體質(zhì)如此,我也沒辦法……”談蒙又是惋惜,又是欣慰。
惋惜的是兒子天生體質(zhì)的缺陷,身體各處經(jīng)脈就好像有擋板似的,每次修習內(nèi)功,氣息都會受阻,導致他內(nèi)功始終無法精進。
欣慰的是他并沒有為此多懊惱,反而很看得開。
他想起兒子十三歲的時候,在家里,當著他朋友的面,說的一句話:“我從小就老生病,大夫都說我恐怕活不久,爹教我武功,讓我身體變好,這就等于撿回了一條命,能撿回一條命就已經(jīng)是很值得慶幸的事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談蒙記得當時他聽完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他的朋友葉郎對談執(zhí)中很是贊賞,稱一個十三歲的小孩能有如此心性,日后必成大器。
談蒙還記得葉郎當時一番感慨,為什么自己沒有這樣一個兒子。
想到這,談蒙的臉上不禁浮出了自得的微笑。
“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姓田的,教你的枯木功?”談蒙穿好外衣,拿起木劍準備走。
二人所練劍的地方正是談家的后花園。
談執(zhí)中也拿起棉袍,抖抖上面蹭的雪,跟在身后,道:“是啊,田大哥人很好,這么高深的功夫都教給我了?!?p> 談蒙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來頭?”
談執(zhí)中道:“不知道,他不愿意多說,我也沒問,不過他在這住一個月,看起來不開心是真的,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只怕也是個失意之人?!?p> 談蒙道:“這門功夫的確很奇特,唔……田歸園,怎么我從沒聽說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p> 進了院子,老柏老何拿著掃帚在掃雪,院中已經(jīng)清出了幾條青石路,老何光著膀子,累得滿頭大汗,向談蒙父子道了聲“早”,老柏一句話也沒說,還是低著頭,披散的頭發(fā)像是秋冬的干草,輕輕的推動掃帚,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談蒙立于廊下,雙眼望著剛下過雪的天空,吸了幾口冷氣,道:“那門功夫你好好練習,沒準會有奇跡發(fā)生?!?p> 談執(zhí)中道:“可惜我答應(yīng)了他不能教給任何人?!?p> 談蒙笑道:“我們父子倆還用在意這些嗎,你最缺的就是內(nèi)功修為,我一把年紀了,這些功夫練不練的也沒什么必要?!?p> 談執(zhí)中道:“我們進屋吃飯吧?!贝蠖煲淮笤绲木捅徽劽衫饋砭殑Γ隽艘簧淼暮?,談執(zhí)中現(xiàn)在正餓著呢。
談蒙道:“我明天要出一趟門。”
談執(zhí)中奇道:“又要出門,你才回來不到半個月啊,這次又是去哪?”
談蒙道:“等我回來再告訴你?!?p> 談執(zhí)中道:“可是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啊?!?p> 談蒙道:“放心,年前我會回來的?!?p> 老何掃帚一停,道:“老爺你又要出門?”
談蒙道:“是啊,這段時間多辛苦你們了?!?p> 老何把袖子捋下來,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只要老爺年前回來就好,不然這一大家子冷清,是吧老柏?!?p> 老柏背對著三人,秋草下的石頭動了一動,算是同意老何的話。
談蒙轉(zhuǎn)過頭對談執(zhí)中說道:“等我這次回來以后,就把驚鴻劍給你?!?p> 談執(zhí)中喜道:“真的?”
談蒙道:“當然是真的,我要它也沒什么用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湖上走走嗎,你內(nèi)力雖然不高,但劍法精熟,再加上驚鴻劍,等閑之人也不是你的對手。”
從小到大,談執(zhí)中不止一次想要驚鴻劍,都被談蒙拒絕。這把劍跟了談蒙半輩子,在他沒來劉家村定居前,這把劍甚至比他的性命還重要,當然是不能隨便給人碰的。
談執(zhí)中小時候有一次背著談蒙把劍偷拿出來,把玩了半天,重新放回去,沒想到談蒙知道了,把他臭罵一頓。
談執(zhí)中想不明白談蒙是怎么知道的,談蒙對他說,因為你手指上的血沒擦干凈。
不過從那以后,談執(zhí)中反倒沒再動過歪心思了。
次日,談執(zhí)中和父親告別,心里老大的疑惑,以往父親要去哪都會告訴他,甚至還會帶著他一起,算起來這二十年他也跟父親去過了很多地方。
怎么這一次連一個字也不透露,而且還是才回來沒多久。
想著想著,不覺的走出了家門,踏著化了凍的泥濘村路,忽然來到了“三省書院”附近。
“三省書院”是談蒙出錢所建,專為劉家村的孩子所建,希望他們將來都能通過讀書,走出農(nóng)家,走出山里,這是劉家村建村以來第一座書院,也是整個衡山縣為數(shù)不多的。
這也是談蒙為什么被稱為“談大善人”的原因,“三省”兩字則出自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
書院不算大,只有兩間教室,每間可容納二十來個學生,教室旁是談蒙為教書先生蓋的住房,一座小樓帶個院子,臨近村外小溪,溪邊老梅一株,頗為清致。
談執(zhí)中剛想轉(zhuǎn)身走,被一個老者看見,那老者穿著棉襖,咯吱窩夾著書本,向談執(zhí)中投來了學識的目光。
談執(zhí)中硬著頭皮走上前,向他作揖,道:“孫先生好?!?p> 這個孫先生是談蒙從衡州府請來的,今年五十出頭,一張瘦瘦的臉,下巴尖尖的,掛著一小撮山羊胡,活像一支毛筆。
他見談執(zhí)中起初有意避開他,心中不快,鼻孔里“嗯”了一聲,道:“原來是談少爺?!?p> 談執(zhí)中道:“書院散學了?”
孫先生道:“快了,我讓他們自己讀讀書?!?p> 談執(zhí)中道:“先生辛苦了?!?p> 孫先生道:“談少爺最近可有讀書?”
他兩道眼神盯著談執(zhí)中,好像要用畢生所學的知識來看穿談執(zhí)中點墨也無的肺腑。
談執(zhí)中咧嘴笑道:“最近忙著練武,沒讀什么書。”他快速瞟了眼左右,看看有沒有過路熟人來解救他,因為他實在很不喜歡對著孫先生這張頑固迂腐的臉。
可惜沒有過路熟人。
孫先生搖搖頭,滿是失望的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父親希望你能考個功名,將來出人頭地,可你倒好,讀個秀才就不讀了,整天就知道武槍弄棒的,一個赳赳武夫,能有什么前途!”
談執(zhí)中道:“先生此言差矣,赳赳武夫出自《詩經(jīng)》,先生難道忘了,后面還有幾句呢,所謂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怎么能說沒前途呢。”
孫先生兩眼一瞇,態(tài)度更加輕蔑了:“真是難為談少爺還記得《詩經(jīng)》,一個武夫了不起也就是給人看家護院,當個打手,古人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談執(zhí)中馬上接道。
孫先生道:“你既然記得,為什么不好好讀書,你看看你同鄉(xiāng)的周儉,人家都已經(jīng)中了舉人了,還孜孜不倦的讀書要考進士,這才是你們該學習的樣子?!?p> 談執(zhí)中唯唯諾諾了幾句,道:“其實武夫也有好前途的,古來封侯拜將的,不都是粗人武夫嗎。”
孫先生“哼”了一聲,山羊胡子跟著抖了一抖,道:“你要真有封侯拜將的志向,就不會一直待在這了!”
談執(zhí)中還想再辯駁幾句,孫先生卻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