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瓶兒回身看去,喝走那幫說閑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縣衙的典史曹文遠(yuǎn)。
曹文遠(yuǎn)仍是一副儒生裝扮,主動走過來和她們打招呼,許瓶兒向小荷說了曹文遠(yuǎn)的名諱,小荷雖然是新進(jìn)府的丫鬟,不認(rèn)識他,但曹文遠(yuǎn)的名號卻是聽過的。
“多謝曹四爺替我們解圍,要不是你來了,那幫人嘴里不定有什么難聽的話呢!”小荷感激的道。
曹文遠(yuǎn)飛快地看了一眼許瓶兒,慢條斯理的道:“我也是剛好路過這里,不用去理會那幫閑人,整天什么事不干,就愛窺人隱私,傳人閑話,可惜大明律沒有這項罪責(zé),不然我把他們一個個全都抓進(jìn)去?!?p> 小荷被說得心花怒放,咯咯直笑,常聽說這位典史相貌清俊,氣質(zhì)儒雅,為人和善,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典史是州縣衙門中的佐雜官,沒有品階,但職責(zé)不可謂不重,掌管一州或一縣的緝捕之事,是捕快的頭,監(jiān)獄亦在其管轄范圍內(nèi),縣衙之中,重要官吏有四,知縣,縣丞,主簿,典史。
因典史排在第四,所以也被人稱為“四爺”,也因為是捕快的頭,常常會讓人覺得這種人都是兇神惡煞,最起碼也是不茍言笑,為人嚴(yán)厲之類。但曹文遠(yuǎn)卻恰恰相反,他辦起案來是不茍言笑,也夠嚴(yán)厲,但平常卻儼然一個瀟灑文士。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中過秀才,懂他的人更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
之所以沒有中舉中進(jìn)士,是因為建文一朝總共不過四年,一直在和燕王朱棣打仗,尤其是朱允炆在位的最后一年,戰(zhàn)事緊張,朝廷無暇顧及其他,而鄉(xiāng)試又是三年一次,所以沒有趕上。
許瓶兒道:“曹相公今日不坐班?”
曹文遠(yuǎn)道:“衙門里也沒什么事,即便有些小事,手下的就料理了,不需要我,我看這大好秋光,就想出來走走,沒想到在這遇到了夫人,幾日不見夫人可還好?”
許瓶兒道了聲“好”,又稱了句“謝”,拉著小荷就要走,曹文遠(yuǎn)道:“左右無事,我送你們回府吧。”
許瓶兒面有難色:“這……只怕不太好吧。”
小荷忙道:“好好好,有曹四爺跟著我們,我看哪個不長眼的還敢亂說話!”
曹文遠(yuǎn)始終和二人保持五步的距離,一路上也不主動說話,只有小荷第一次見到他,問東問西,許瓶兒偶有阻止,怕曹文遠(yuǎn)不悅,但曹文遠(yuǎn)總是笑呵呵的,好像很樂意說些自己的情況,除了自己的家事。
通過小荷和曹文遠(yuǎn)的對話,許瓶兒第一次對曹文遠(yuǎn)有了些深入了解,覺得此人胸懷大志,言談之間可知他學(xué)識淵博,絕不會甘心久居縣城的。
送二人回府后曹文遠(yuǎn)也自己回縣衙去了。
次日下午,許瓶兒在院中閑坐,看小荷帶著宗正玩耍,靜靜的享受著難得的安逸。
秋日的陽光總是把人弄得懶洋洋的犯困,許瓶兒坐久了,正想起身走動,忽見許昀走了過來。
許瓶兒向他見了禮,許昀看了看宗正,笑道:“阿正這兩天可開心吶?!?p> 許瓶兒道:“這一切都是二叔的恩情?!?p> 許昀道:“哪里話,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p> 許瓶兒微笑道:“二叔找我有什么事嗎?”
許昀坐在石凳上,目光再次落在小外孫身上,緩緩說道:“剛才我出門遇見了王媽媽?!?p> 王媽媽這個人許瓶兒當(dāng)然知道,也是老鄰居了,只是從前未出門的時候不太熟悉,在這里住了兩三個月后,對許家周圍的鄰居也有了了解,知道此人心地善良,和街坊們也都合得來。
二叔陡然提起這個人,想必是有話說,許瓶兒道:“王媽媽最近還好嗎?!?p> 許昀道:“好得很,這個老大姐別的沒什么,就是身體好?!?p> 許瓶兒道:“王媽媽可說了什么?”
許昀道:“倒是也沒說什么,就是說阿正這孩子年齡不小了,不能再讓他這么玩下去,總得讓他讀書,將來考個功名光耀門楣?!?p> “這是王媽媽說的?”許瓶兒很是驚訝,一個賣豆腐的老婆子,又沒讀過什么書,怎么能想到這些,又怎么能說出這番話?
許昀道:“大概是這意思吧,但也不完全是她說的?!?p> 許瓶兒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怎么,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張儒雅清俊,而又不失果勇的臉龐來。
那不是他丈夫宗法天的臉龐。
許瓶兒忙控制住心神,道:“還有誰說的。”
許昀看看侄女,好像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許瓶兒道:“二叔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我們一家人還有什么不好說的?!?p> 許昀道:“其實這話是曹文遠(yuǎn)曹四爺說的?!?p> 果然是他!
那張臉愈發(fā)清晰起來了。
許瓶兒定了定神,道:“那怎么又和王媽媽扯上關(guān)系?!?p> 許昀道:“這王媽媽和曹四爺是熟識的,曹四爺托她說的這些話,他說他不方便再登門,他一個大丈夫自然不怕流言蜚語,只是不想污了你的名聲。”說到最后一句,許昀有意無意的看她一眼。
許瓶兒心中了然,是啊,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如今整個青陽縣恐怕都知道許員外家住了個寡婦侄女了,這個時候曹文遠(yuǎn)要還是那么勤的往這跑,難免惹人說風(fēng)話。
許昀道:“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想這位曹四爺也是個讀書人,自然也希望孩子多讀讀書的,縣里有座青陽書院,那是咱們縣最好的書院,那里的先生曹四爺大都認(rèn)識,說是可以讓宗正去那里讀書?!?p> 許瓶兒考慮了一下,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宗法天就不喜歡讓宗正讀書,還是許瓶兒教宗正識字,宗法天更希望兒子將來能走上和他一樣的路。
可如今呢,這條路還能走嗎?
宗正已經(jīng)七歲了,確實到了該讀書的年紀(jì)了,既然武路不通,走走文道又有何妨。
許瓶兒叫來了滿頭大汗的宗正,小荷氣喘吁吁的跟了過來,許瓶兒拿出手帕給宗正擦了擦汗,問道:“阿正,你想不想讀書?”
宗正愣了一下,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片段中,父親是不太喜歡讓他讀書的,要在母親面前提起這事嗎?母親好像不太喜歡聽到父親的事。
許瓶兒見兒子有些發(fā)愣,忙道:“你要是不喜歡就和娘說。”
“不,我讀?!?p> 兒子堅定的語氣讓許瓶兒有些吃驚,許昀哈哈一笑:“好外孫,這孩子這么聰明,以后中個進(jìn)士不在話下,給我許家光宗耀祖,這事我來安排?!?p> “那就有勞二叔了?!痹S瓶兒握著宗正的小手,心緒起伏。
三天后,宗正成功入學(xué)青陽書院,上下學(xué)都由丫鬟小玫接送。
沒了兒子整天陪在身邊,許瓶兒覺得空落落的,每天就是和二叔丫鬟們說說話,堂哥的店鋪她也幫不上忙,出門上街是不大敢了,不是每次出門都能遇見曹文遠(yuǎn)替她解圍。
想到曹文遠(yuǎn),許瓶兒心中納悶,他怎么會對我家的事這么上心呢?
不,不對,不是我家,而是只對我母子的事上心……
許瓶兒早已不是那未經(jīng)人事的閨中少女,尤其是感情方面,她也是過來人,對于曹文遠(yuǎn)的這一連串的舉動,背后的用意心思,她只要稍微細(xì)想就能明白。
可是她不愿意細(xì)想,或者說不敢細(xì)想。
一日大雨,許瓶兒悶在房中,不斷囑咐丫鬟小玫,去接宗正時帶一把大點的傘,最好也別讓自己淋雨。
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就對小玫說:“還是我自己去吧,從阿正去學(xué)院以來我這個做娘的都沒接過他?!?p> 小玫不解,想接他干嘛不等個晴天呢,這秋雨那么寒冷,萬一淋生病了,老爺豈不怪我?
許瓶兒笑著從她手上拿過油紙傘:“放心吧,我不是那中弱不禁風(fēng)的大小姐。”
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寂寂的,只有嘩嘩雨聲,風(fēng)吹在身上涼涼的,確實有些寒意,許瓶兒初時疾步,待將近書院時,雨下得小了,許瓶兒也就放慢了步子。
綿綿秋雨中,許瓶兒忽然看見一柄暗黃色的油紙傘,傘下是一個男人拉著一個小男孩,二人似乎有說有笑,在雨中漫步著。
“阿正!”許瓶兒叫道。
她快走幾步,這才看清傘下那個男人的臉——曹文遠(yuǎn)。
宗正興高采烈撲到了母親的懷里,一手還攥著一串糖葫蘆,許瓶兒道:“怎么你今天下學(xué)這么早?”
宗正道:“書院的房子塌了,先生就叫我們先回家了?!?p> 曹文遠(yuǎn)道:“應(yīng)該是連日陰雨,書院的房子年久失修,今天一早雨又下得急,給講堂的屋頂下了一個大洞,所以先生就讓孩子們先回家了,我剛好路過那里,沒看見你們許家的人,就送宗正回來了?!?p> 絲絲細(xì)雨中,曹文遠(yuǎn)那張清俊的臉顯得有些朦朧,也有些多情。二人對面而立,兩傘相距不足半尺,仿佛將要合冠的榕樹,護(hù)著一個天真的孩子。
“多謝曹相公?!痹S瓶兒忽然感覺風(fēng)沒那么涼了。
宗正道:“娘,曹叔叔可好了,我這兩天讀書沒懂的問題,都是曹叔叔給我講明白的,他還給我買了糖葫蘆。”
曹文遠(yuǎn)笑道:“那是你聰明,換了別的孩子,不一定就會呢?!?p> 這么大的雨,哪有賣糖葫蘆的,只怕這糖葫蘆是特意給宗正買的……
許瓶兒道:“我們要回家了,曹相公你……”
曹文遠(yuǎn)道:“孩子已經(jīng)送到,我也該回去了?!眱杀图垈銤u漸拉開距離,一丈……兩丈……在寂靜的秋雨長街中,如同兩片蕭索的黃色楓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