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日落之后在地獄當差，一覺睡醒，身上總是冰冰涼涼的。
以前，我并沒有特別熱衷于曬太陽這個活動，但最近越來越依賴日光帶來的溫暖。若是像這種沒有太陽的陰天，澡堂子就變成了一個好的選擇。整個人往熱騰騰的水里一泡，什么妖魔鬼怪啦，冷氣惡寒啦，統(tǒng)統(tǒng)跟著疲憊的思緒一起化進了水中。
若是泡澡的時候還有熱黃酒喝就好了，喝得微微醺醺，身子里暖暖的，身子外也是暖暖的。神識散開，我只是個嗜酒的凡人，泡在這熱氣澡堂子里，享受著難得的清凈。熱水一泡，下午又瞇了一覺，渾身更是懶洋洋的，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日落時分將至，時間總是把一切都趕著往前跑，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該做的事還是應該好好去完成它。
如此想著，便張開雙臂，躍入地獄。
血海沖刷白骨灘的聲音從耳畔傳來，熟悉的腥氣鉆入我的鼻腔。睜開雙眼，我已換上紫紅官服，安坐于木桌之后。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它的第七位客人。
門縫微微打開，但是并沒有鬼怪進門。我等了一會兒，也沒有聲音發(fā)出來。正當我覺得奇怪，想要起身前去查看時，突然有一條眼球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執(zhí)筆大人，見到你真高興?！边@聲音像是男女老少眾人夾雜在一起，眾口紛雜。
我稱之為“一條眼球”，是因為這個現(xiàn)在高高立在我面前的生物，真的是由一顆顆眼球拼湊起來的，一顆接一顆，紅眼珠，藍眼珠，綠眼珠，黑眼珠……不同的眼珠挨在一起，形成了一條細長蛇形。這條眼珠行動起來，也如蛇一般，在地上游走，難怪我之前沒看到它從門口進來。
“你好，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你？”我鋪開筆墨紙硯。
“王小兵，天長，大魚，撒寧伯……”一時間，各種聲音從眼珠的身體中發(fā)出來，混雜在一起，分不出前后，更聽不出名字。
“停，”我打斷了這一個個往外蹦的名字，“你們大家一起，有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稱呼？”
眼球們想了想，異口同聲地說：“千眼?！?p> 我在紙上寫下“千眼”二字：“千眼，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王小兵好煩??！總是和我吵架！”，“我真的受夠了這個身體了，我想自己靜一靜！大家都好吵啊！好吵！”，“誰說我煩？誰敢說我煩？”，“你聽說隔壁家的那個漂亮姑娘了嗎……”
“停，”我本來就有些倦意，被這些聲音一吵，整個腦殼里都開始發(fā)痛，“你們一起說，我是聽不懂的。能不能派個代表出來統(tǒng)一回答一下問題？”
千眼在我面前僵直了幾秒，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從它的中部緩緩傳出：“執(zhí)筆大人，正如你所見，每一顆眼球都是一個獨立的靈魂，然而我們卻被綁定在了一起，無論做什么都得在一起。實在是非常不方便。”
“你們是怎么被綁在一起的？”
“是閻王爺這么干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搶答到。
“閻王爺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我哪里知道啊？”，“對，這誰知道！”，“執(zhí)筆官是不是糊涂了，閻王的事我們哪里敢問啊……”聲音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我的腦殼疼的不行，索性先放下筆，讓它們說個痛快。
我點上香，閉上眼睛，千眼還在眼前爭吵不休。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但這爭吵卻還沒有結(jié)束。頭痛沒有減輕的趨勢，我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
“事務所的營業(yè)時間是有限的，你們永遠這樣吵下去也不是方法?！?p> “那你說怎么辦？”，“對啊！那你說怎么辦！”
“我只是個文職，只會寫寫字而已。若真想分開，還是去找閻王吧。若是他把你們拼在一起，也應當有方法把你們分開。”
千眼一聽見“閻王”二字，竟縮成了一團，每一顆眼珠都在發(fā)抖。
“不，不能去找……”，“我不要見閻王！我不要！”，“好可怕啊，好可怕……”
頭疼已經(jīng)到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地步，耳邊嘈雜聲還是不斷。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苦茶，希望通過這極苦來分散一下頭疼的注意力。
“你們一共是幾個靈魂并在一起的？”
“181個?！?p> “好，雖然你們是181個靈魂合并在一起，但只拿了一個號，所以我只能寫一個故事?！?p> “這不公平！”，“我們明明這么多人，你就應該多寫啊！”，“我還以為可以幫我們分開呢，什么都不是嘛！”這聲音越嘈雜，我就頭疼暈眩的越厲害，甚至在某一瞬間晃了神，覺得屋頂?shù)孛娑荚谛D(zhuǎn)。
我重新點上了一根香：“你們有一炷香的時間來講述一個故事，我將會把這個故事記述下來。香燃盡，我便送客?！?p> “別的鬼都有好長時間的！”，“就是就是！憑什么我們的時間這么短！”，“好偏心，好偏心！”，“不公平！不公平！”
我捏著眉心，盡量不去理會這頭疼：“香已經(jīng)開始燃了，諸位請吧?！?p> “我說！我先說！”，“我要說！讓我來！”，“你的故事不夠精彩，世人才不會喜歡呢！”，“你的就夠好看嗎！不就是偷雞摸狗之事嘛！”，“依我看，應該讓那個誰來講，他的故事足夠精彩?！保罢l說的，打仗殺人的故事多了去了，讀者早就厭煩了?！?，“講個愛情故事吧！”，“惡心，惡心。”……
半柱香燃盡了，面前的千眼竟然還在爭吵。所有的話語都化為風聲在我耳邊呼嘯，我已經(jīng)幾乎聽不見詞句了。千眼恍若一個巨大的暴風眼，而我就在這暴風眼的外圍，被狠狠地沖刷著。
好難受，好難受，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連呼吸都變得疲憊。
就在我已經(jīng)臨近頭疼的崩潰點時，風暴停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香柱，還剩下三分之一。所有的眼球齊刷刷地看著我，我立了立身子，不想被看出當下的狼狽。
“執(zhí)筆大人，我們討論好了?！?p> “請說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p> “這是一個關于獨自生活的小男孩兒的故事。男孩兒住在倫敦北部，紅磚房的閣樓中。男孩兒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每日靠賣報和擦鞋為生。男孩兒多渴望有一個家，多渴望有朋友，但他就像這個城市的一條流浪狗。但流浪狗都有朋友呢，他沒有。”
“然后呢？”我手中的青玉筆因為頭痛在顫抖，寫出來的字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在男孩兒十五歲那年，他被火車軋死了，來到了地獄?！?p> “為何會來到地獄？”
“因為他想來地獄，他不想去天堂。在他活著的時候，教堂里的孩子欺負他，扒他的褲子。在倫敦十二月的深冬，用冷水潑他。他認為天堂的一切都是假的。上帝如果真的存在，為什么這些壞孩子都有一個溫馨的家，都有愛他們的父母。而他只能在被渾身淋濕之后，縮在閣樓的廢報紙堆上瑟瑟發(fā)抖呢？”
“他來到地獄后發(fā)生了什么？”
“他是主動來到地獄的，閻王覺得奇怪，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年輕的靈魂竟然愿意下到這種地方來。男孩兒說，自己不想再一個人了，無論在天堂也好，地獄也好，人間也好，他都不想再是一個人了?！?p> “男孩兒是千眼身上的一部分嗎？”
“是，男孩兒就在這里，是我在講述我的故事?！币粋€青澀的少年聲音回答道。
“那你現(xiàn)在滿意嗎？你現(xiàn)在有很多同伴了。”
“我不知道，被綁在一起就不孤獨了嗎？”
“孤獨是很個人的感覺，你自己感覺呢？”
“我……我……”男孩兒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還是覺得很孤單，心里，空空的?！?p> “看來孤獨不是通過擁有很多同伴就可以緩解的事呢?！蔽业氖侄渡晕⒑昧诵?。
“那怎樣才能不孤獨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世人都是孤獨的，世人也在通過各種方法來緩解或者回避自己的孤獨?！?p> “我……好害怕……我不想要孤獨……”
“其實你并不是孤獨的。我想你的同伴們之所以會緊緊綁定在一起，也是因為不想要一個人吧。因為同樣害怕孤獨，所以被吸引到了一起，也算是一種緣分呢?！?p> 千眼愣了愣，這次沒有聲音出來，我的頭疼也稍微緩解了一些。
“我想當你，也許是你們，準備好一個人去面對世間了，去面對自己了，你們自然就會分開的。在此之前，先好好體驗一下?lián)碛型榈母杏X吧?！?p> 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我把青玉筆輕輕擱置在桌上。
“這就結(jié)束了嗎？執(zhí)筆大人？”千眼的聲音中有些不舍。
“嗯，之前說好的，一炷香的時間?！?p> 千眼起身在地上慢慢爬行到門口，一顆顆眼珠在地上有規(guī)律地滾動著。我起身，送他到事務所門口。千眼在邁出事務所的大門之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開口了：“執(zhí)筆大人，你也很孤獨?！?p> 我笑了：“我是?！?p> 大門慢慢關上，千眼的聲音消失在門口。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這空曠的事務所，慢慢移步回木桌之后的椅子上。心中某一處好像被揪起來了，酸酸的，有什么情感在往外涌。
我閉上眼睛，讓全身浸泡在這種情感中，蕩漾了一會兒。
再睜開眼睛時，這份蕩漾平復了一些。我拉開黑色窗簾，看著窗外的翻騰的血海，看著漆黑的天幕。
這天空之后，就是人間。
就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