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背水交鋒
騎在朱龍上的冉閔目眥盡裂，高舉馬刀，大聲呼號。緊隨其沖鋒的騎兵口中也呼號著，不是什么有明確含義的語句，而像是狩獵時(shí)像獵物急速圍攏時(shí)，獵手口中發(fā)出的哨號，與其說是要與敵決死的豪情血性，還不如說是即將捕獲獵物，就能飽餐一頓的激昂興奮。不過這次能飽餐一頓的不是獵犬和獵人，而是他們手中的馬刀。
“敵在五百步——”
“敵在三百步——”
“二百步——”
這只胡騎輕裝猛進(jìn)，著實(shí)是迅疾非常，遠(yuǎn)望的兵卒不斷高聲報(bào)告。很快，那些狩獵般的號叫就蓋過了兵卒的聲音，蓋過了身后黃河浪濤拍岸的轟鳴。奔騰的馬蹄震動著一馬平川的河岸，塵土起起落落，“岳”字旗下的士兵總算看見了敵人的影形，握著長槍的手更緊了。
二百！
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五十……
敵軍前鋒已在一百五十步外，身后的弓弩陣射出了第一陣箭矢。按照戰(zhàn)前的安排，劉錡要做的只是側(cè)后擾敵，強(qiáng)弓勁弩雖然能造成不少殺傷，但對上迅疾的騎兵，總是難收全功，此刻發(fā)箭只是要借弓矢墮一墮他們沖鋒的氣勢。
冉閔所率的均是輕裝皮革，重視速度的草原騎兵，箭矢嘯聲尖利，確也有不少人應(yīng)聲落馬。原本雜亂的馬蹄聲間的間隔更長，看來身后的騎兵有了幾分躊躇，冉閔呼嘯更為高聲，抽了朱龍一鞭。再多的激勵重賞在此時(shí)都無濟(jì)于事，親冒矢石，一馬當(dāng)先，這是挽回士氣最直接了當(dāng)?shù)姆椒ā?p> 一百步。
五十步！
岳飛立馬陣前，揚(yáng)起手中瀝泉槍。
兵卒此刻都不再注意靠近的敵軍。主帥下了號令，接下來就是操練過無數(shù)次陣勢，上前一步，站定姿勢，長槍挺前，尖鋒對敵。敵人不是身披重甲的金人鐵騎，劈砍馬腿一類的戰(zhàn)術(shù)不再有那么大的意義，既然胡人此番不行騎射而是輕騎沖陣，那迎敵最好的莫過于遠(yuǎn)長于胡人馬刀的如林槍尖。
戰(zhàn)陣上的槍兵要的不是花哨的舞弄槍棒，他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頂住騎兵沖鋒的鐵蹄，在陣勢未被撕開之前，向敵人刺出手中的矛槍。
敵軍已到！
他們還沒有亂。已經(jīng)沖至近前的冉閔稍有些意外，這只漢人的軍隊(duì)表現(xiàn)出的從容鎮(zhèn)定超過他的想象，但乘勢而來的騎兵已是開弓之箭，只此一擊，必須沖垮敵陣。
前排的盾兵奮力擋住了呼嘯而來的先鋒隊(duì)，從盾墻間隙中刺出的長槍爭先而出，欲比胡人的馬刀先一步到達(dá)血肉之中。騎兵積下沖鋒的雷霆之勢，撞在盾甲之上，馬刀砍不下敵人的首級，那就必須用人與馬的血肉之軀撞開甲士，讓身后的軍士越過自己人馬與前排敵軍的尸體，將馬刀落到施展不開的槍兵頭上。
馬匹嘶鳴，殺聲驟起，黃河呼號，黑云垂首。
如果蒼天開眼，低頭于云端，向下審視，所見的畫面便像一群螞蟻要啃食砂土筑城的小小堤壩。螞蟻前赴后繼，不斷涌來，只有咬出一個缺口，才能讓整個提防崩潰。
前軍廝殺聲一起，劉錡下令弓手換成長弓拋射，前軍交鋒，此刻他只能襲擊冉閔后軍，不求命中，能靠箭雨阻上一騎一馬的步伐便可。輕騎野戰(zhàn)之強(qiáng)，除了騎射擾敵，便是不斷的沖陣。敵人沒有重甲，要突破陣勢，只能靠潮水般不斷涌向前軍。
第一排兵卒倒下，后面的又立刻上前補(bǔ)上缺口，刺出的長槍沒有停歇。一陣沖殺下來，馬匹的尸體反倒成了沖鋒的阻礙。冉閔揮甩馬刀上的血，也不再留戀，勒馬回撤，眾騎也緊隨著撤出交戰(zhàn)，退后數(shù)里，重新列好一個簡單的陣勢。
“再興，損失幾何？”岳飛高聲喝住在陣前還欲追擊的楊再興。
楊再興吼著回復(fù)，聲音比岳飛更響亮：“不知損失，但尚可再戰(zhàn)！”
“曹將軍，勞你清點(diǎn)傷亡?！痹里w轉(zhuǎn)身對身邊的曹瑋說道。曹瑋是先輩，岳飛的言語還是客氣些，曹瑋得令而去，他又對楊再興的方向大喝起來：“聽令，回陣來！”
岳飛在前指揮，楊再興持槍上陣，兩人所距并不太遠(yuǎn)，楊再興來到岳飛馬前也沒花太多功夫，他開口說話還是氣血激揚(yáng)，不住地喘息：“將軍，冉閔的損失遠(yuǎn)在我軍之上。”
岳飛點(diǎn)點(diǎn)頭，說到底敵人還只是胡人輕騎，又長途奔襲，急于沖殺，槍兵列陣所取得如此戰(zhàn)果是應(yīng)當(dāng)?shù)?，因而臉上也沒有狂喜之色，此戰(zhàn)未畢，他還需要思考下一步的方略。
“我軍士氣正旺，應(yīng)該反守為攻才是?！笨丛里w沉吟不語，楊再興提議道，“就讓末將率隊(duì)，反殺那些胡賊一陣，免得賊人走脫了?！?p> “不，冉閔此次是第一次出戰(zhàn)，以他的心性，斷不會初戰(zhàn)不捷而退。眼下局勢對他來說萬分兇險(xiǎn)，但冉閔還是會一門心思，險(xiǎn)中求勝?！?p> “率隊(duì)沖陣已是受挫，若是騎射滋擾，劉將軍所率精兵的弓弩之強(qiáng)遠(yuǎn)在敵軍之上，他們是吃過苦頭的?？v使此人武勇非常，那還能求什么勝？”楊再興大咧咧地笑著說道。
“還有，冉閔自恃勇力，還有一線勝機(jī)……他只有斬將刈旗，才能扭轉(zhuǎn)局勢?！闭f道此處，岳飛眉頭舒展，下令道：“楊再興，你養(yǎng)好氣力，明日若是冉閔再來沖陣，就由你與他捉對廝殺?！?p> 楊再興卻不抱拳接令，反倒笑道：“張尚書還真是料對了。出征前就囑咐過我，如若冉閔叫陣，則先由我楊矛子和他斗上一番?！?p> “張尚書運(yùn)籌帷幄，看來早就料算好了戰(zhàn)局?！痹里w臉上流露出幾分敬服之色。
“沒這么夸張，”楊再興笑著擺擺手，“張尚書說自己不懂打仗，只是根據(jù)冉閔的秉性猜的?！?p> “張尚書實(shí)是過謙?！痹里w也跟著微笑，道：“那再興，你和冉閔相斗，有幾成把握勝算?！?p> “五成。”楊再興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掌，“我看今日冉閔在奮馬揮刀，勇力恐怕勝我?guī)追?，到底是北蠻兇悍啊。不過張尚書教了我一個必勝的法子。”
“且說?！痹里w皺眉，盡力不流露出些微的不快。他自認(rèn)磊落，到底還是對暗算一類的行徑?jīng)]有好感。
楊再興沒注意到岳飛神情的細(xì)微變化，繼續(xù)說道：“再興先和他斗上一陣。雖說他勇力過人，但末將自問也不是吃素的，也能走上一百回合，待到將他力氣耗得差不多了，再由岳將軍上陣，一槍挑了這廝……”
岳飛揚(yáng)手，示意楊再興止住話頭。
此時(shí)的他沉默了。
以二敵一，哪怕輪番上陣，到底還是勝之不武。岳飛心底里還是不愿意的。
但這么點(diǎn)小小的不情不愿，不是大節(jié)有虧。他也很清楚，到頭來三軍所見的，不是輪番上陣的不武之舉，大家只會記得自己一合便勝了敵軍主將……
那自己就得了遠(yuǎn)勝于前的功勞和聲名。這樣……對楊再興公平么？看著這個昔日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岳飛還是說不出話來。冉閔雖勇，但終究只是氣血之勇，楊再興哪怕力道差了些，靠一手槍法，勝算仍是頗大的，這份威名，該是歸他的。
見岳飛面露猶豫，楊再興也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楊矛子若是勝了，那也只是個更加勇猛的武夫，但若是所有人見到冉閔不是將軍一合之?dāng)?，在我軍乃至敵軍眼中，將軍就成了用兵如神且力拔山河的英雄人物。將軍能贏來這一蓋世的威名，且胡人尚勇，必敬將軍如神，日后見到我岳家軍的旗幟，恐怕連戰(zhàn)馬都會退縮……能成就岳家軍的赫赫威名，再興愿為將軍效死！”
言畢，楊再興翻身下馬，正色跪拜道：“請將軍依末將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