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太祖點將（下）
文官賦詩，武將角力。這兩項活動既能算社交，也能算娛樂，不要本錢，不受限制。因此大受歡迎。帳中坐著的多是成名武將，自然都深諳此道。聞得太祖此言，均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方才詭異的沉默也好似沒發(fā)生過。
一直悶頭喝酒的南將面色也都有了變化。他們骨子里都是武人，武人的本事縱使說得像說書般好聽，那也都是虛的。搏斗起來分個輸贏，方算得實在家伙。
他們的反應(yīng)趙匡胤看在眼里，為自己摸準(zhǔn)了將士們的肚腸很是得意，興頭之上便開口加了個彩頭:“非但要角力，還要打擂臺，在場哪位勝了，下次出軍便由哪位做元帥。”
左首一員將軍聞言立刻起身，朝眾人行了抱拳禮:“曹彬請賜教了?！?p> 還沒走到大帳正中，北將中又起來一將，也是一抱拳:“大名府潘美來與曹兄切磋。”
先前喝酒時趙匡胤已想起了自己這兩舊部七七八八的往事，心知這兩人雖然統(tǒng)軍有方，但是拳腳稀疏得緊。如今急著上擂臺，無非是有著一起來露個臉的默契，提醒自己別忘了這些老人。
果不其然，兩人的角力說不上精彩，簡單地拼了拼氣力，相持了片刻，曹彬借勢將潘美推翻了去。雖說差些意思，趙匡胤也還是喝了彩。堂中兩人分了勝負(fù)，相視一笑，各自又向眾人行了禮。
接下來幾場倒是精彩了些，先是楊業(yè)老當(dāng)益壯，與曹彬相持上數(shù)回合，竟忽地抓住他雙臂，喝了一聲，便摔過身去。繼而曹瑋上前，想替父親掙回顏面，不料四指方才相扣，老令公便深吸口氣猛得推去，曹瑋退了幾步，竟是站立不穩(wěn)，也輸了一陣——兩場下來老將軍還是臉色微紅，氣息綿長，顯然尚未力竭，站在堂中只是手撫著白花花的胡子，真如一尊老關(guān)公。連趙光義都少有地大聲喝彩，連呼無敵。
此時南將座中一位少年將軍卻坐不住了，他看了看沉默的父親，心知父親不會與老英雄爭鋒，又看了看楊叔叔，想起楊叔叔也斷不會和自己先祖搏斗。再看看幾個作勢要下場的將軍看來都身手平常，估計也斗不過這位老英雄。想到這里，卻不愿老將總逞威風(fēng)，短了少年志氣。便立刻起身，抱拳道:“小將岳云，也斗膽請老令公賜教?！?p> 一老一小兩人接上手來，小的血氣方剛，老的勢如山岳，推搡過上了二十余招，竟也不分高下。左首一眾對南將有幾分小覷的將軍都暗暗稱奇。
岳云一時意氣上的臺，終是年歲太輕，此刻幾近三鼓而竭，便不再逞力相博，幾番交手都退了幾步，看準(zhǔn)機會，虛躍一躍，楊業(yè)畢竟上了年歲，收力不住，撲將過去，岳云順勢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楊業(yè)肚腰，探左手插入交襠，用肩胛頂住胸脯，把老將軍直托將起來，叫一聲：“得罪!”將須發(fā)皆白的老將軍直直摔倒在地。
“豎子大膽！”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直沉默的岳飛卻是呵斥了起來，“好勝斗勇，圖一時之快，你來了這里就把軍規(guī)都忘了嗎！”
眾人只得將快出嘴的喝彩收了回來，一齊看向倒在地上的楊業(yè)。好在岳云下手頗有分寸，老將軍筋骨也算康健，并無太多傷痛。重新站起的楊業(yè)拍了拍灰，連忙笑著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岳飛還想說些什么，坐在上首的趙匡胤也開口勸解:“角力之事，斗巧斗力，四字而已。少將軍仗著神力巧手，贏了老將軍，那便是贏了。軍旅之中，哪有什么開罪不開罪。”
岳飛帶著岳云行過禮，卻又是回座喝茶。繼而南北英雄接連上陣，先是黑臉王德用仗著身材偉毅，贏了岳云，隨后韓世忠又使出無賴潑皮的本事，一下?lián)浞送醯掠?。緊接著上陣的種世衡連賣三個破綻，總算誘得潑韓五上當(dāng)，又贏過一陣，還沒得意多久，又被相撲好手劉锜扣住手腕，摔翻于堂下。要看這場“角力爭帥”的娛樂演變成了南將北將的爭斗，兩邊都使出看家本領(lǐng)，你來我往斗了快十余陣。北將除了守擂的狄青，已無人再愿意上場。狄青連勝了吳家兄弟，將目光向南將座中最后的三人。
在座眾人中唯一一個文士打扮的虞允文拱手作了了一揖，示意自己不敢爭鋒。坐在岳飛旁的楊再興卻是站起了身，捏了捏快坐麻的腿，道:“岳家軍楊再興，望狄將軍手下留情?！?p> 總算只剩最后幾場了，趙光義打了個呵欠，又偷偷瞄了眼哥哥，果然，大哥還是一副眼睛放光的樣子。
狄青久在軍旅，也算得上百戰(zhàn)宿將，打量對手時也不由地倒吸口氣。這漢子從熊臂到虎掌，從腰身到足膝，都是天生的武人筋骨，恐怕力拼自己討不了好處。
想到這里，他擊出幾手，意在試探。楊再興卻不管不顧，兀自右出一掌，大手朝狄青胸腔一推，狄青只覺這一掌有千斤之力，忙不迭收力后撤，卻還是避讓不及，竟一合倒地。
“好！”趙匡胤拊掌叫好。門外人看不出來這一掌的門道，只會覺得蠻橫。但他是個中老手，怎會看不出這勢大力沉的一手的驚人之處，當(dāng)下率先喝彩。眾人慢上一拍，也馬上各自稱贊出聲。
“楊將軍，看來我朝在此間的首功非你莫屬了！”趙匡胤笑著說道。
楊再興跪下謝過夸贊，卻又是抱拳道:“陛下，此番角力還有將軍未曾顯功夫，那末將還算不上勝了這擂臺?！?p> “哈哈……好，好極了”趙匡胤馬上反應(yīng)過來，想著這岳飛已定好策略，要出手擊敗這個天生神力的屬下來為自己做元帥立威。這樣做倒也沒什么不妥，畢竟是治軍常用的法子，何況二人就算做戲，也要做得精彩才行，自己終究是能過眼癮的。當(dāng)下便轉(zhuǎn)頭對還在喝茶的岳飛說:“岳將軍，今日總歸還是要顯顯神威的?！?p> 岳飛答了一聲好，摘下披風(fēng)走到帳中，也向眾人抱拳施禮。而后立定，看向楊再興。
“楊某素知將軍本領(lǐng)，”楊再興回了個禮，開口大聲說:“自知不敵，楊某認(rèn)輸?！?p> 搞什么？！
不但眾多翹首以盼的將軍面色變化，趙匡胤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覺得不快，笑臉?biāo)查g換成垮掉的黑臉，:“二位將軍莫不是來消遣朕的？”
“末將不敢，末將適才與狄將軍斗了一場，氣力不繼。又明白岳將軍勇于過人，機變百出，若是斗起來恐怕輸?shù)貌缓每础！睏钤倥d又跪下，聲音卻一點也沒變小。
“好，好極了……”趙匡胤一時說不出話來。
自己早就和趙普商量過，本就想讓岳飛掛帥，現(xiàn)在鬧出這么一手，就算掛了帥印又如何讓三軍信服。
這個岳飛真這么不識抬舉？
“末將記得陛下沒有定不許認(rèn)負(fù)的規(guī)矩，”楊再興不管旁人議論，只管繼續(xù)說著，“若是如此，帥位便當(dāng)是岳將軍的了。”
“陛下的確沒說不可認(rèn)負(fù)，”良久沒開口的趙普上前一步，示意趙匡胤不要發(fā)作，看著帳中的兩人，“但陛下也說過，在場的諸位都是可以打擂的?！?p> 楊再興還沒反應(yīng)過來，站著的岳飛卻是眉頭動了動:“趙中令的意思是……”
“普的意思是，這帳中能做元帥的可不止有座上的將軍?！?p> 眾人相繼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面上的神色都變了，變得各不相同。
沒錯，岳飛縱是算勝了楊再興，也不算贏了在座所有人。
因為能做元帥的不只有在座的將軍——還有在座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