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對這個味道并不陌生，這半個月的經(jīng)歷，李善見過的死人比在血肉領域生活的十五年見過的還多。
?。ɑ蛟S……考核的內(nèi)容不是越野。）
李善心中一凜，悄悄握住了別在腰間的那柄黑刀。
戰(zhàn)士考核并沒有明說是否可以攜帶武器，所以李善以默認處理，只是有些可惜劉叔手里的那兩柄左輪不能帶過來。
沒有文明師的加成，那兩柄左輪就是兩塊廢鐵，甚至還不如一塊板磚好用。
“現(xiàn)在，把耳朵豎起來！給老子聽好了，你們的第一關考核！”
瞎眼教官繼續(xù)扯著他那破鑼嗓子，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對少年們喊道：
“這里有十間屋子！你們各自挑一間進去！這就是他媽的考核內(nèi)容！現(xiàn)在，滾到屋子里去！”
?。ㄌ粢婚g屋子進去……這算個他媽的什么考核內(nèi)容？）
李善在心中暗暗吐槽，隨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臉色一變。
?。ǖ鹊?，難道屋子里有東西？）
聯(lián)想到之前嗅到的那縷微不可察的血腥氣，李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ɑ蛟S是戰(zhàn)斗？又或者……）
李善跟在陸陸續(xù)續(xù)朝前走的預備役小隊身后，此刻在最前方的小隊成員已經(jīng)有人走進了茅屋。
李善朝那人進的茅屋望去，試圖看清茅屋里隱藏著什么，但那間茅屋采光極差，往里瞧只能瞧見一片漆黑，仿佛里面藏著一個擇人而噬的兇獸，要將人連骨帶皮地吞進肚子里。
李善排在小隊的最末尾，本想再磨蹭片刻，看看其他人的考核情況，但畢竟小隊人不多，沒磨蹭多久就輪到他了。
出現(xiàn)在李善面前的，是一個用竹子草草搭建起來的三角茅屋。
這是最后的一間茅屋，一個最低矮、最破舊的茅屋，很難想象這樣的屋子可以住人。
不知為何，李善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有陣陣輕微的哭泣從身后傳來，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越發(fā)濃郁的血腥味。
?。ㄇ懊婺切┻M了屋子的人已經(jīng)開始考核了么？什么考核這么詭異？）
李善咬了咬牙，緊緊握著腰間的黑刀，深吸了一口氣，埋頭便朝茅屋大門沖了進去。
……預想中的戰(zhàn)斗并沒有出現(xiàn)。
茅屋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臟兮兮的，渾身都是泥和灰的痕跡，頭發(fā)很長，但光憑這點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能從體型和外表判斷這大抵是個小孩子。
引人注目的是，他/她的頭上有一對毛絨絨的耳朵，這標志李善層在夢游的身上見過。
是個人。
一個年幼的變異人。
?。槭裁磻?zhàn)士考核用的茅屋里藏著一個變異人？
?。ㄋ?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李善無暇去思考這些，因為他知道戰(zhàn)士考核即將在這個屋子里開始，這里可能會變得很危險。
如果這個小變異人繼續(xù)待在這里，他/她很可能會死。
“喂，那個小鬼，你待在這里干什么？出去出去，這里很危險！”
李善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有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一邊朝那變異人靠近，他看到那個幼小的變異人眼神中的恐懼變得強烈，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
?。ㄗ儺惾艘幌騻涫芷缫?，有這種反應也正常，按理說我不應該這么嚇他/她，但現(xiàn)在的我根本沒有時間管別人的心情如何，戰(zhàn)士考核又不是過家家……
（這個考核會不會死人我不知道，但據(jù)劉叔說，因為戰(zhàn)士考核而缺胳膊斷腿的人可不少?。?p> 李善毫不客氣地一把抓住了那個小變異人的手臂，試圖把他/她從地上拉起來，但距離拉近后，李善冷不丁地看到了他/她身后的、和他/她的身體相連的東西：一根粗大的、生銹的鎖鏈。
李善的腦袋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他突然明白預備役戰(zhàn)士的第一關考核是什么了。
李善眼睜睜地看著那小小的變異人翻過身，小心翼翼地抱著李善的手，他/她跪在李善面前，仿佛像在乞求什么，李善看到他/她的眼角有明顯的淚痕，看到他/她那干凈又清澈的眼睛里，除了濃濃的恐懼外，還夾雜著清晰的渴望。
求生的渴望。
“士兵！你在干什么??？”
教官的聲音突兀地在李善耳邊炸響，不知何時，那個瞎了眼的教官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李善身后。
“我，呃，我……”
李善被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朝教官望去。
教官的褲腳零零星星的沾著些紅色的東西，看上去十分不起眼，但卻吸引了李善絕大部分的目光。
“我在問你，你在干什么?。俊?p> 教官怒氣沖沖地朝李善走了過來，一把拎起了李善的領口：
“為什么不完成你的考核？”
“我……我在……”
李善咽了一口唾沫，嘴唇開始顫抖。
這并不是害怕的表現(xiàn)。
李善的戰(zhàn)力遠弱于教官，但李善并不畏懼。
但……
但他知道，有些事，他無法阻止。
“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教官把僅剩的那只眼睛懟到了李善臉前，那只眼睛里的明黃色眼瞳直勾勾的對著李善，看上去顯得格外的陰鷲。
“我覺得……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她只是一個孩子不是嗎？變異人什么的……”
李善結(jié)結(jié)巴巴地望著他說道：
“她、她現(xiàn)在不是還沒有做什么壞事嗎？為什么要因為她還沒做出什么壞事，僅僅只是有一點可能，僅僅只是……僅僅只是因為她身上有變異組織就要殺了她呢？我覺得，其實可以這樣，我們可以讓他們到荒原去，讓她們遠遠地離開這里不好嗎？他們就算會變成怪物，就算變成變異體，他們也……我是說，至少他們現(xiàn)在不是怪物，除了變異組織以外，她和……她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不是嗎？”
“你的愚蠢，簡直令我震驚?！?p> 教官微微仰起頭，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他。
李善看到那眼神中藏著不可置信，以及……譏諷。
就好像在看一個白癡。
“戰(zhàn)士考核的第一關……”
教官緩緩地從腰間拔出了他的配槍，一點一點的抬起，仿佛像是要確保李善的視線能落在那支槍上似的。
“立場和……”
他把槍對準了那個死死地抱著李善手臂的小孩，一邊說，一邊輕蔑地望著李善微笑，李善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孩子因恐懼而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
“服從。”
砰?。?！
那雙抱著李善的、小小的手松開了李善的手臂，他/她的身體被沖擊力帶動，嘭的一聲飛出了茅屋，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你的考核結(jié)果是——不合格。”
教官松開了李善的領口，將李善推了一個踉蹌，他吹熄了槍口的火，轉(zhuǎn)身離開了茅屋。
茅屋外的哭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停息，但那縷血腥氣，卻更濃了。
“喂，我跟你們說，剛剛我殺的那個變異人……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李善渾渾噩噩的走出了茅屋，此刻的茅屋外，預備役小隊的少年們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正興奮地議論著什么。
“那個女孩子真的非常非常漂亮！比我見過的女人都漂亮，我殺她的時候，是真的感覺可惜，真的，你們沒見過她的樣子，不然你們就懂了！”
“漂亮？我不信，這破地方能有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張健你這人平時就大話連篇的，估計又吹牛！”
“李啟嘉你……你這家伙，行，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你看到就知道我不是在吹牛！”
“嘖，算了算了，血糊糊的有啥好看的……既然覺得可惜，干嘛剛才不干脆上了她？”
“你瘋了嗎？就算再漂亮，那也是變異人啊，誰知道這些變異人體內(nèi)藏著什么病毒？”
“難說難說，只要做好防范不就行了？我可是聽說高階領域有不少口味重的，就喜歡……”
“……”
李善沉默地望著這些正興高采烈地議論的人，仿佛和他們身處于兩個世界。
過了片刻，少年們的議論聲突然壓低了許多，眼神也不時朝李善這邊瞄。
驚異，疑惑，不時出現(xiàn)的幾聲哄笑，以及他們朝李善望來的、毫不掩飾的異樣的目光，仿佛像在看著一個稀有品種。
我看他們像傻逼，他們看我應如是也。
“集合！都集合！”
瞎眼的教官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雪茄，扯著他那標志性的破鑼嗓子，朝少年們揮舞著手臂：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小伙子們！明天開始第二項考核，明天的考核可就不像今天這么簡單了！現(xiàn)在，你們的任務就是跟我回去，好好睡他媽的一覺，準備好迎接明天的挑戰(zhàn)！”
一邊說著，他一邊轉(zhuǎn)過頭來，指著李善喊道：
“你！你這沒膽子的軟蛋，你是唯一一個沒有通過考核的！如果你沒通過明天的考核，你就給我滾回你媽的娘胎里去！”
“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哄笑在人群中爆發(fā)，嘈雜、刺耳。
（難聽死了。）
在哄笑聲中，李善跟在這支戰(zhàn)士預備役小隊的最后面，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車里。
車隊穿過空曠、寂靜的荒原，一路朝繁華的機械領域開去。
夕陽漸漸沒入地平線，遠處，邊境要塞遙遙在望。
蒸汽飛艇在空中游弋，要塞燈火通明。
這里是文明的世界，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是上古時代遺留在這個世界的文明的主人。
?。ǘ摇皇且粋€承載著前人的希冀，在奔騰的潮水中試圖逆流而上的蠢貨。）
回到營地時，已近夜半，李善拖著沉重的身軀，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宿舍。
宿舍外正舉辦著一個小型慶功宴，他們在慶祝他們的第一關考核順利通過。
他們當然不會邀請李善，李善也不想加入一群瘋子的狂歡。
他躲在他的單人宿舍里，輕輕撥動拇指處的神識細線，向此刻正身在不知多少里外的夢游送了一道訊息。
“少族長，在？”
“在。”
“在干嘛？”
“沒干嘛?！?p> “……”
少族長的聊天風格一如既往的簡練。
“聊聊？”
“在忙?！?p> “你特么……”
盡管心情沉悶，李善仍舊被這個逼給氣笑了。
“我有事想不通?！?p> “想不通就睡覺?！?p> “……我說正經(jīng)的，我現(xiàn)在很煩。”
“……”
線的那頭沉默了半晌，才傳來了少族長的短訊：
“說?！?p> “是這樣，就是今天上午的時候，我參加了機械領域的戰(zhàn)士考核?！?p> “哦?！?p> “他們把獵殺變異人作為考核標準，那個變異人……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她就死在我面前，還有幾個我沒見到的，他們……”
李善有些語無倫次地描述今天的所見所聞，但很快就被少族長打斷。
“這種事每天都在發(fā)生，有什么稀奇？如果你只是想說你今天看見了什么，那就請不要浪費我時間了。”
“我是說……我有點痛恨我的無能為力，還有點……有點害怕。”
“……”
神識是傳不來表情的，但李善分明感覺他好像在笑——那種意義不明的嗤笑。
“害怕什么？害怕死人？我看你并不是這么脆弱的人?！?p> 李善沉默了半晌，過了好一會，才傳信回復：
“我害怕的是……或許有一天，我會因為看多了這樣的場景，讓我內(nèi)心的信念動搖?！?p> “為什么？”
“因為有很多人是無辜的，他們被灌輸了錯誤的理念，他們生活在謊言之中，我害怕我看多了這樣的情景，有一天我會被偏見和情緒左右，我害怕我會產(chǎn)生這樣的一個念頭……”
李善頓了頓，顫抖著說道：
“或許，領域的人都該死。”
“不該死嗎？”
“或許有一部分人是真的該死，但不能因為這一小部分人，否認我們同屬于人類的身份。“
“我覺得我跟你之間指定有一個瘋了?！?p> “……或許吧?！?p> “對了，我剛剛宰了一只變異的鹿，可以做一份一階符紋基因藥劑，你需要嗎？”
“我用不上，用在你的族人身上吧，抓緊把你親人朋友的變異組織去掉，往后我們來往就方便了。”
“哦?！?p> ……
斷開了少族長的通訊，李善躺在臥室那張硌得人生疼的床上，默默地望著窗外的蒸汽飛艇。
這一晚，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