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晚霞將山坡染得通紅,彌漫在空氣的炎熱正在隨著日落而散去。秋天帶著涼爽在夜晚悄然降臨,蟬鳴也到了最后的時刻,似要抓住夏天的尾巴,不肯安歇。
張英菊正在燒水準(zhǔn)備給兒子洗澡。不曾想屋外突然聽到二大爺孫興璧說話的聲音。仔細(xì)一聽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很是熟悉。孫丁荃回來了。
兒子還在村里瘋玩兒,和村里的孩子在田間地頭演繹著心目中的江湖。孫丁荃走進(jìn)屋來,與張英菊打了招呼,便進(jìn)臥房放行李去了。
天色漸沉,屋內(nèi)亮起燈。夫妻二人燒飯做菜。兒子興沖沖地跑回來,手里拿著一根桑樹枝,50公分長的樣子。褲腰扎著塑料紙,模仿的肯定是古代俠客的袍子。見到爸爸回來,又揮舞著“寶劍”展示了一番“武功”。
吃過飯,洗過澡。初秋的夜晚,燥熱依舊。開著燈,開著門。張英菊和孫丁荃坐在堂屋門外乘涼。因為與婆婆譚素華的關(guān)系已然是緩和,所以也都在地壩里乘涼,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黑白的顯像管電視一直都放在譚素華的屋子里。孫丁荃去把電視拿了過來。插在自家屋里看。天線接收到的信號有限,沒幾個臺。但放映的都是好看的香港電影或新出的電視劇。
張英菊與孫丁荃說起也想要外出務(wù)工的事情,又講了家里的境況。孫丁荃聽完有些慚愧,但很快又沒事了。漫漫長夜,夫妻二人閑聊起了一些往事。是孫丁荃十六歲時的往事,那是在貴州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事。
那時候的孫丁荃已經(jīng)跟了兩個師父,時間各有長短。一個是我們前文熟知的孫丁初,另一個則是隔壁公社的陳斌。這兩人出門都早,但都不成氣候。屬于走家串戶的野生意。
孫家院子的東邊,隔著一溝水田,有一個可以俯瞰孫家院子的小山包。這個山包的另一邊就是謝家院子。距離不過二三百米而已。
謝家原本是這里的另一個大戶,也有很長的一排房子。后在八十年代時,謝吉朝進(jìn)了縣政府工作。由此謝家便成了周圍幾個公社的人艷羨的對象。
當(dāng)然,孫家院子的汪云翠一家,也拐彎抹角的和謝家院子的人,有些親戚關(guān)系。除了謝吉朝,謝家還有一個能人,那就是謝建賢,和謝建良三兄弟同屬于建字輩。
謝建賢就是孫丁荃的第三個師父,他在貴州的盤縣火鋪鎮(zhèn),有一個三間門面的彈棉花店。生意嘛,幾乎輻射周邊幾個縣城。
在那個時代,謝建賢是絕對的有錢人,字面意義的有錢人。諸多同鄉(xiāng)都還只是試探性出門尋找活計時,謝建賢已經(jīng)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個體工商經(jīng)營者,這在當(dāng)時是個很不一般的存在。
謝建賢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江仕林,一個就是孫丁荃。江仕林比孫丁荃大整整二十歲,是個成年人。而彼時的孫丁荃則還是個半大小子。
要論起這關(guān)系,謝建賢與孫丁荃還沾親帶故。因為謝建賢的父親謝大海,娶的妻子是孫丁荃的奶奶,也就是牟家大小姐的侄女牟秀珍。照此算來,謝大海與孫興廣屬于一輩人,孫丁荃反而和謝建賢是一輩人。
1987年的大年三十。在火鋪鎮(zhèn)棉花店留守的江仕林和孫丁荃有一件事要完成。那就是在二十八那天,謝建賢回家時交代的活路,二十九一大早去盤縣縣城把別人訂好的棉被送去。二十九下午回來后就等著過年了。
過年用來買菜買米的錢都是有的。就算是大吃大喝到新年初六謝建賢回來也是夠的。只是謝建賢交代的話,江仕林并沒有嚴(yán)格執(zhí)行。
謝建賢計算得沒錯。一大早趕車去縣城,下午趕車回來。單程近四十公里,來回八十公里的路并沒有什么不妥。為什么非得是二十九送貨呢?一來是讓人有新棉被過年,二來是大年三十中午以后就沒有車了。
江仕林身形高大,至少在西南地區(qū)算是了。此人有些小聰明,愛好賭錢,但沒什么城府,屬于那種過好小日子就安逸躺平的人。只是他的小聰明總是讓自己陷入尷尬,這次是連孫丁荃一起坑。
二十八的下午,謝建賢回四川老家去了。翌日,江仕林按捺不住,便出門去同人賭錢。孫丁荃獨自在鋪子里,將客人要的棉被給精心打包好,然后就坐在門口等江仕林回來。誰知道過了中午,還不見江仕林回來。孫丁荃便關(guān)了鋪子去尋。
果然在棋牌室尋得了江仕林,此時的江仕林運氣正旺,全然不管孫丁荃的催促。無奈,半大小子的孫丁荃當(dāng)時也沒什么主意,只能是自己又回鋪子來。煮了一碗掛面吃了,繼續(xù)在鋪子里等江仕林。
按照江仕林的說法,下午去縣城,住一晚后,大年三十的上午坐車回來正好。只是在賭桌上的人所說的話,全然是不作數(shù)的。直到天黑,江仕林悵然若失的回來,都不必說十賭九輸這種廢話,十賭十輸,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輸了錢,天黑了也沒有車了。自然也送不了棉被了。二人在鋪子里又是煮了飯,炒了個素菜吃了,洗洗睡覺去了。
次日清晨,江仕林準(zhǔn)備去送棉被。但謝建賢留給自己過年的錢全都輸?shù)貌畈欢嗔恕_B同自己平日里除了寄回家,積攢下來的工資。于是江仕林提議和孫丁荃走路去。孫丁荃年紀(jì)小,沒什么概念便答應(yīng)了。
二人吃了早飯,出得門來。一開始健步如飛,畢竟都是農(nóng)村人,腳力也差不到哪里去??墒锹亩税l(fā)現(xiàn)不對勁了。走出火鋪鎮(zhèn)之后,沿著公路朝縣城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盡是積雪,路面上也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
貴州地處高原,有些山里是有積雪的。像盤縣這種地方,特別是野外。氣溫低的時候,與北方?jīng)]太大的差別。直到走到下午四點多鐘,二人才來到縣城。去送了貨,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要想再回去,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江仕林的建議是住店。剛開始覺得這一路過去并不會太遠(yuǎn),所以能在下午趕末班車返回。故身上的帶的錢也只夠坐車的。二人在縣城找了一間便宜的旅店,落了腳。隨后便只能餓著。因為前臺的老頭說,大年初一也是沒有車的。要想回去恐怕得等到初三以后。
錯誤的估算,導(dǎo)致了這次事故。孫丁荃餓著肚子呆在旅館里。江仕林則出去找地方買些掛面在旅館里煮。只是年關(guān)時節(jié),好多地方都已經(jīng)歇業(yè)關(guān)門了。江仕林并不可能那么輕易買到東西。
孫丁荃走了一天的路,再加上又水米沒打牙。餓得是前心貼后背。在屋子里睡不著,便下樓來到柜臺邊看電視。早些時候的旅館,并不是每間房間都有電視熱水器一類的配置。多數(shù)的小旅館就是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再有兩張破舊的椅子。
孫丁荃坐在門口的長凳子上,有氣無力地看著電視。這樣的大年三十,是第一次過,也是第一次這么難過。孫丁荃滿腦子都是食物,饑餓的感覺太難受。雖然孫丁荃不是第一次與饑餓打交道,但能有機(jī)會,那是一輩子都不愿意再經(jīng)歷的。
正是因為小時候的家庭條件太過于貧窮,孫丁荃的童年記憶力總是饑餓的。吃不飽是最刻骨銘心的。于是地里諸多能吃的作物,便是孫丁荃盜取的對象。因為手段太過于高明,這才致使大隊的人都覺得孫丁荃是個賊王。
其實那時候的人都偷,只是孫丁荃的風(fēng)頭太盛,才吸引了所有厭惡的目光。這也是譚素華不喜歡孫丁荃的原因。總覺得他不在家,自己才能挺直腰桿做人。
老頭大抵六十多歲的樣子,胡子和頭發(fā)都白了,胸前掛著老眼花鏡。他打量了這個半大小子。饒有興趣地說道
“這個娃兒,男帶女相,后福無量!”
孫丁荃只是報以微微一笑。因為他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此時的心里想著,假如你能給我一碗飯吃,那后福我寧愿給你。當(dāng)然,就這么想著,隨后二人無話,各自看著電視。
一個多小時以后,孫丁荃已經(jīng)回到房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江仕林找了許久終于買來了掛面,借老頭的鍋煮了面,盛了兩大碗。既沒有菜也沒有油。只有一點鹽和剁椒。叫醒孫丁荃后,二人狼吞虎咽吃完面。這才心滿意足的睡去。
次日,江仕林帶著孫丁荃退了房,準(zhǔn)備又走回火鋪鎮(zhèn)。因為再住下去,別說是房錢,那就是吃掛面的錢都沒有了。
出了縣城,沿著公路走著。道路上的雪已經(jīng)積得可以淹沒小腿了。兩邊的樹都光禿禿的,烏鴉時常在樹杈上出現(xiàn)。二人在山路上艱難地走著。前后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任何路過的汽車。
到了晚上七八點鐘,二人才精疲力盡回到鋪子了。身體的透支,夾雜著汗水被凍成冰霜的感覺;讓孫丁荃頭腦昏沉。江仕林也累得沉默不語。
好在江仕林不是個自私自利的棒槌?;氐戒佔永?,燒了熱水,給孫丁荃除去鞋襪泡腳。借著燈光一看,孫丁荃的腳已經(jīng)磨破了皮。而孫丁荃自己也快沒了知覺,剩下的除了酸麻,已然是不知所以了。
江仕林煮了飯來吃了。便倒頭睡去。孫丁荃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陣菜香驚醒。孫丁荃起身想要去查看,卻發(fā)現(xiàn)下半身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彈了。揭開被子一看,兩條腿是又紅又腫。于是大聲喊來江仕林。
江仕林見了,自知理虧,這全是因為自己的倒霉決定所引起的。于是將飯菜做好后,放在一張桌子上,又將桌子搬到床邊,孫丁荃就這樣坐在床上大快朵頤。心里也是幸福得很。
人就是這樣,在富裕的生活條件之下,總有著情緒上的諸多煩惱;唯獨這個饑餓是治愈一切矯揉造作的良方。因為餓、累,有一碗有肉有菜的飯吃,那種幸福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此刻的世界里,什么榮譽(yù)、美貌、顏面、顧慮都沒有了。唯一的體會便是來自舌尖的飯香和胃的飽腹感。
白菜炒的肥肉、酸蘿卜煮的肉片,熟食店里切的肘花,還有柴火燉的母雞......孫丁荃吃得滿嘴流油,下半身沒知覺這回事,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孫丁荃就這樣在床上躺了幾天。直到謝建賢回來,看到孫丁荃這個樣子將江仕林大罵一頓
“賭錢把過年前輸?shù)霉夤馐J5模ㄒ桓啥舻模?,用?xì)娃兒的錢來過生活。你一天還歪摔(不靠譜)起點!他才好大嘛?你帶起他這么走?”
江仕林沒有什么可辯解的,閉嘴不語。罵完了江仕林,謝建賢將花掉的孫丁荃的工資給補(bǔ)上,又弄來一些草藥給其泡腳,還讓江仕林每天按摩。到了元宵節(jié)前后,孫丁荃便痊愈了。
說到這里,張英菊和孫丁荃二人早就笑成了一團(tuán)。此時電視也都沒什么節(jié)目了。二人關(guān)了電視準(zhǔn)備睡覺。
老屋的土墻并不隔音,隔壁住著的三大爺孫興萩的大兒子孫丁酉??赡苁瞧鹨?,孫丁酉聽見了夫妻二人的笑聲
“荃娃兒,還不睡呀!”
“啊!逗是(就是)睡了誒!”
孫丁荃應(yīng)承著,和張英菊相擁而眠。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孫丁酉在屋后茅坑如廁的聲音偶爾傳來一兩下。良久,在半睡半醒間。隔壁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孫丁酉的起夜結(jié)束了,張英菊勉強(qiáng)睜眼看了一眼孫丁荃,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孫丁荃的鼾聲已經(jīng)響起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