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30歲的失業(yè)時分

　　感覺好爽，實在巴適得板！

　　清酒豐厚多味的余韻，仍在林明川的舌尖泛起陣陣回味。

　　初春的陽光，和煦地灑落在東糠市街各處，對此刻的她來說卻顯得有些刺眼。

　　“喂，明川，等等我！”

　　剛從日式燒肉丼餐廳結(jié)完賬的趙曉婷，一路小跑地追了上來，高跟鞋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曉婷，好慢，太慢了！”明川打了個飽隔，吃吃地笑著快步向前。

　　春風(fēng)拂起她的長發(fā)，醉眼惺忪的她半瞇著眼睛，跌跌撞撞地朝著晶融匯方向走去。

　　每個周末，位于頂級商圈的晶融匯音樂角都會邀請成都當(dāng)?shù)卣f唱歌手、樂隊、歌者現(xiàn)場表演，是太古里商圈周末夜的重要組成部分。

　　即使醉到頭腦發(fā)脹的此刻，明川腦海里仍然清楚地記得這點。

　　“你喝了不少，還是讓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曉婷趕了上來，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這本是老鐵之間再日常不過的舉動，此時卻被她下意識地一把拂開。

　　“莫挨老子！老子現(xiàn)在心焦魄煩得很！”喝到兩頰通紅的明川高喊。

　　她絲毫不顧及周邊路人投擲而來的好奇視線：“老子現(xiàn)在要去晶融匯看演出，想老實按時回家的嬢嬢可別拉上我！”

　　“受不了……”曉婷按了按額頭，再看了繼續(xù)朝著晶融匯方向走去的老鐵一眼，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別心急，你走慢點撒，總不會因為慢了幾分鐘就錯過多么精彩的表演……”

　　其實她知道對于喝醉了的明川而言，這時候任何勸說都是罔然，她幾度伸手想要攙扶，立刻就被對方不假思索地甩開。

　　實在沒有辦法，曉婷只有緊跟在她身邊。

　　兩人來到晶融匯音樂角時，正趕上歌者在演唱一度風(fēng)行中國的名曲《成都》。

　　擺在前排的少數(shù)座椅已被捷足先登的觀眾占據(jù)，曉婷陪著明川擠進(jìn)后排的空位。

　　悠揚的吉它，在這熙來攘往的街道上依然顯得悅耳。

　　歌者清澈的聲音在耳畔縈繞，明川的情緒似乎漸漸平復(fù)了下來。

　　只是曉婷未曾料到，明川居然會在音樂角現(xiàn)場互動的環(huán)節(jié)里，被主持人選中為接受采訪的觀眾代表。

　　面對主持人的盛情鼓勵和邀請，她下意識地看向老鐵。

　　這個現(xiàn)場互動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這位小姐姐有啥子，想對我們觀眾說的話嗎？因為是抖音號現(xiàn)場直播，所以全國各地的觀眾也看得到哈?！敝鞒秩藦奈枧_一路走下來，穿過人群來到她們面前。

　　“對不起，我們……”曉婷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擋麥克風(fēng)，準(zhǔn)備替明川謝絕這次采訪。

　　然而明川下意識地越過對方，接過了主持人遞來的麥克風(fēng)。

　　拿到麥克風(fēng)的剎那，她的大腦頓時陷入片刻的模糊狀態(tài)，不，更確切地說是接近于一片空白的恍惚。

　　“可以是你對我們表演的一句評價，也可以是你對成都的一句感受，或者是送給現(xiàn)場觀眾的一句祝福也行。”主持人慫恿著。

　　明川可以感受到，聚焦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那種不真實感。

　　“不好意思，她不舒服，很抱歉我們這次接受不了采訪?！睍枣萌詻]有絲毫放棄阻止的打算。

　　但這時候，明川將手橫亙到她面前，將她往后輕輕推了一把，曉婷的心隨即一沉。

　　以她對明川在喝醉后一慣風(fēng)格的了解，這時應(yīng)該沒有任何事能夠阻止得住對方了。

　　明川拿著麥克風(fēng)發(fā)怔。

　　作為一名地產(chǎn)廣告策略總監(jiān)，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在客戶面前流暢提案的場面。

　　然而在大腦一片模糊、臉頰隱約發(fā)燙的當(dāng)下，被那么多現(xiàn)場觀眾注視著，她卻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作答。

　　該說些什么好？明川苦笑。

　　這陣子內(nèi)心明明裝著千言萬語，此刻卻都無從表述，或者就簡單說說現(xiàn)在的自已？

　　在成都打拼了那么久，還沒向這座城市好好地介紹過自已。

　　或許，這正是個機會。

　　這個想法才剛被觸發(fā)，就立刻轉(zhuǎn)化為強烈的欲望。

　　那些一直壓抑在心底、甚至不愿去面對的處境，此刻突然化為急切想要傾訴的話語，并且籍著酒意，沖破所有理智防線地脫口而出。

　　“我，林明川，30歲，剛失業(yè)，沒有男朋友！”

　　明川下意識地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聲音嘹亮地爆發(fā)了出來。

　　“就算這樣那又有啥子嘛！我還是會在成都好好生存下去的！”

　　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短暫的幾秒鐘寂靜。

　　包括臺上的歌手，站在面前的主持人、現(xiàn)場的觀眾，所有人都意外地看著她。

　　一個原本只是走過場、用來活躍氣氛的現(xiàn)場訪談，卻硬生生被她提升為一場突破自我式的、對城市的內(nèi)心告白。

　　曉婷眉角控制不住地跳動著。

　　隨后，她們同時聽到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甚至有觀眾認(rèn)同地吹起了口哨。

　　這種自曝隱私的大膽行為，讓明川成為晶融匯音樂角當(dāng)晚當(dāng)之無愧的焦點。

　　但曉婷知道，這也意味著，老鐵的這番大膽言行，通過抖音號的直播，會迅速抵達(dá)成都的各個角落。

　　一想到這里，她不禁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主持人反應(yīng)靈敏地立刻接過話題：“好勇敢的小姐姐，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她周五晚在晶融匯音樂角的這場自白，成都正是因為這些鮮明的個性而更加美麗！”

　　明川再度苦笑。

　　不管再如何醉醺醺，她也隱約察覺，自已似乎做了打破過往常規(guī)的事。

　　可是，沉甸甸的內(nèi)心壓力，卻在經(jīng)歷了剛才那番高喊以后，獲得了短暫的釋放和渲泄。

　　她茫然地巡視著周邊的觀眾，大家目光依然集中在她身上。

　　如今的中國職場普遍盛行這樣一種觀念：認(rèn)為女人一旦年過30，她們的職業(yè)生涯就已經(jīng)進(jìn)入一場倒計時的加長賽了。

　　這么一想，明川突然覺得主持人剛才對她使用的稱謂有些諷刺。

　　小姐姐……無論怎么看，她都不符合世人對這個稱謂的所有既定印象。

　　這個社會對于年輕女性的好感和偏向，已經(jīng)到達(dá)這個程度了嗎？

　　“都已經(jīng)30歲了，還能被叫做‘小姐姐’嗎？被叫‘小姐姐’就是對女人最好的稱贊了嗎？”明川自嘲地喃喃自語。

　　包包的提柄都已經(jīng)在她的力度下被折成一團，她想故作從容地笑笑，酒氣卻一股腦從胃部涌向喉嚨。

　　帶著一股完全控制不住的雷霆之勢，她忍不住干嘔了起來。

　　這狼狽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響徹了整個音樂角，現(xiàn)場頓時陷入尷尬的沉默。

　　成都人始終善良，并沒有起哄的反應(yīng)，但離她最近的幾個觀眾，卻嚇得一并起身往旁邊閃了過去。

　　明川聽見主持人關(guān)切地問：“這位小姐姐，你沒事吧？”

　　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她拼命忍住又要泛上喉管的第三個干嘔。

　　這些干嘔太過突如其來，一瞬間連腸道也疼痛了起來。

　　太丟臉了。即使喝得酩酊大醉，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還好。對不起，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了?！睍枣弥苯訐踉诿鞔媲?，替她作出了回答。

　　然后曉婷朝著主持人禮貌地一笑，毫不遲疑地扶起她穿過人群，徑直離開。

　　這一次，明川沒有反抗。

　　思維一片茫然，盡管極力故作姿態(tài)，在曉婷攙扶下的她仍舊走得踉踉蹌蹌。

　　頭有些暈，她腳上的高跟鞋，鞋跟仿佛快要斷裂似的。

　　在陣陣眩暈的來襲下，明川忍不住想：果然，今天還是不應(yīng)該穿上高跟鞋出門的。

　　“再堅持一下，我現(xiàn)在叫車?！彼犚姇枣谜f。

　　或許灌了太多清酒的緣故，漸漸被酒意侵噬的明川，軟綿綿地幾乎都快站不住了，不得不倚向了曉婷。

　　迷糊間，她感到曉婷一邊扶著她，一邊冷靜地調(diào)出APP叫車。

　　這一趟，似乎等了很久。

　　坐上專車以后，排山倒海的嘔意，徹底突破了明川的防線。

　　她本能地抓起車后座的清潔袋，將頭埋在其間吐了起來。

　　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丟臉過了。

　　“明川，沒事吧？”曉婷拍打著她的后背，關(guān)切地問。

　　“安逸得很。”她口是心非地逞強回答。

　　“再堅持一下，回家躺躺就舒服些了?！笨上恳淮蝹窝b，都逃不過曉婷的眼睛。

　　似乎察覺到她極力掩飾的倔強，曉婷沒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

　　明川不經(jīng)意間也攥緊了老鐵的手。

　　從?？诘匠啥迹@些年來，工作的環(huán)境改變了，生活的模式改變了，唯一沒變的就是曉婷依舊還在身邊的陪伴。

　　持續(xù)向前行駛的軌跡里，曉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喔，是顯崧啊?！?p>　　明川聽見她拿著手機說：“你從抖音里看到了？沒得辦法，畢竟是直播啊……嗯，我現(xiàn)在送她回錦城小區(qū)，你過來時我也會在?！?p>　　“對了，她醉得很不舒服，你記得買些胃藥帶過來撒。”

　　結(jié)束通話后，曉婷溫柔地看向她：“顯崧說他馬上過來?！?p>　　“是嗎？”明川望著窗外。

　　熟悉的東門景色隨著專車的行駛被不斷拋下，經(jīng)過九眼橋，不久就會抵達(dá)她所租住的龍舟路錦城小區(qū)了。

　　應(yīng)該全成都……不，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全中國正在觀看晶融匯音樂角直播的觀眾，都聽到了她那番高喊、還有緊隨其后的狼狽干嘔了吧？

　　真是丟臉。

　　可是，明明覺得丟臉，卻又有一種跨越安全防線的自我突破感。

　　30歲。剛失業(yè)。沒有男朋友。

　　但就算這樣，也依然要在成都頑強地生存下來。

　　——明川在心底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

　　似乎不這樣告誡自已，在人生的這個蒼茫時分，她就無法堅持下去，隨時要打包行李逃回海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