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序日歷表·其二】
一條船,在港口。
對于卡昂佛爾的港口而言,這一條船并不大,對于人們來說,這一條船并不大,哪怕是對于晚鐘城堡來說,這一條船都說不上大,它并不是一條大型的船只,只是一條比較普通的捕魚船,硬要從里面找到什么能夠稱得上大的部分……很抱歉,目前應(yīng)該是找不到的。
現(xiàn)在,有什么東西正拍打著船只。
砰。
那固定船只的齒輪和鎖鏈正在晃蕩,那隱沒在海水之下的結(jié)構(gòu),那些將整一條船固定在港口的結(jié)構(gòu)在此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響,和海浪一同編織出新的聲音,就是這種聲音,將屬于人的聲音全部按下。
“都離開這里!”
戴比特船長的聲音和肉燭燃燒的聲音也重疊了起來。
“我們的肉燭被侵蝕了!都離開這里……去晚鐘城堡!”
肉燭,這個本應(yīng)該保護(hù)他們的東西,在那些火焰綻放之后,又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變得微弱,這便是肉燭即將熄滅的征兆,作為一個常年在海上的人,他當(dāng)然知道肉燭的重要性,因此,在每一次出海和每一次回港的時候,戴比特船長都會多次檢查肉燭,確保肉燭沒有任何的異樣變化。
這一次也是如此。
可是現(xiàn)在,肉燭出現(xiàn)了即將熄滅的征兆,這可不是肉燭的自然損耗,所以,答案也只剩一個了——有一種力量正在磨損著肉燭,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將肉燭的存在燒卻,而肉燭也做出了反應(yīng),那束縛在小小輪廓之中的火焰在一次強(qiáng)烈的綻放之后萎靡下來。
大副用自己的身軀撲在了肉燭上,他的身體成為了肉燭的燃燒,可戴比特船長知道,這一種行為并不能夠?yàn)槿鉅T提供多少可能性,現(xiàn)在,這一份庇護(hù)正在消失,他們能夠做的也只剩下逃跑,是的,逃跑。
這一條船已經(jīng)不安全了。
咔嚓,咔嚓。
猛地撞開門,大副的身體依舊在肉燭上燃燒,現(xiàn)在,所謂的不要看向窗外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跑,用自己的雙腿奔跑,這是存在于每一個人腦海之中的想法,他們的本能和對于死亡的恐懼讓他們的雙腿無法停下,奔跑,繼續(xù)奔跑。
天空依舊是黑色的。
砰。
戴比特船長的速度是最快的,他最先一步來到了甲板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遠(yuǎn)處的晚鐘城堡還有幾盞燈光,太黑了……黑到一種令人畏懼的程度。
砰。
一次極為猛烈的碰撞,一次極為猛烈的顫抖,那維系在船只上的,那帶著斑駁銹跡的鎖鏈,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響,那是一種金屬被撕扯扭曲的聲音,純粹的撕扯,以暴力的手段破壞著那些鎖鏈與船錨。
……有東西在這里。
戴比特船長的手抓在了船只的邊緣,那殘留的欄桿在此時幫助他穩(wěn)定住了自己的身體,雖說那一瞬間的晃蕩讓他的身軀砸在了欄桿上,那疼痛感也隨之而來,但至少……至少他站穩(wěn)了,他能夠感受到這一條船的搖晃。
“跳下去!”他看見了,他看見了那本應(yīng)該固定船只的齒輪,那沉入大海之中的船錨在此時都已經(jīng)斷裂了,船在搖晃,船在猛烈搖晃,因?yàn)橐磺芯S系船只平穩(wěn)的東西都已經(jīng)斷裂了,有一種力量破壞了它們。
咔嚓。
船脫離了那束縛它的一切,脫離了齒輪和機(jī)械,而因?yàn)槠露鹊拇嬖冢F(xiàn)在,這一條船開始朝著那片大海墜入,它脫軌了,然后被重力捕捉到,將這一條船朝著‘后方’拉扯過去。
“全部都給我跳下去!”
速度,他們需要的是速度,戴比特船長猶豫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率先抓住了邊緣,然后借力一個翻身,就從船的邊緣躍下,他可不會在這個時候還等著那些船員,現(xiàn)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太黑了。
他借著遠(yuǎn)處微弱的燈光看見了港口的地面,很好……高度并不是很高,他調(diào)整好自己落地的姿勢,在落地的瞬間卸下那些力量,而在落地之后,他沒有任何遲疑,他朝著晚鐘城堡奔跑過去,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聽見自己奔跑的聲音。
但是身后呢?
別的船員跳下來的時候沒有發(fā)出聲音嗎?
戴比特船長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后他的表情固定住了——沒有,在他的身后,什么都沒有,那一條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哪怕是因?yàn)槊撥壎鴮?dǎo)致船的后退,也不應(yīng)該如同現(xiàn)在這樣什么都沒有,它落入大海也需要時間,需要一個過程,怎么可能忽然就不見了?他忽略掉了什么,那些跟著他一同沖出船艙的船員呢?那些跟著他一同奔跑的船員呢?
在身后的黑色之中,有一道微弱的光閃爍了一下。
那似乎是火焰的光,好像是火焰的光。
戴比特船長聞到了一種味道,潮濕的腥味,和那些魚兒一樣,一陣微風(fēng)吹到他的臉上,一些腥味混雜著臭味拂過他的臉。
“……人呢?”他下意識地問道。
身后的那一片都是黑色的,不論看多少次,那里都是黑色的,一片漆黑,他忽然感覺有點(diǎn)冷,某一種‘溫暖’似乎被隔斷了,導(dǎo)致他感受到了那一種寒冷。
人呢?
他吞了一口唾沫,當(dāng)然,他并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不論身后的黑色到底是什么東西,那一條船到底去了哪里,他都不能夠停下腳步,因?yàn)樘旌诹?,而且他的肉燭即將熄滅……天黑了,天黑了,那些藏匿在霧中的東西極有可能出現(xiàn),
肉燭……肉燭,他需要肉燭,他需要庇護(hù),他需要那些能夠庇佑他的肉燭,他朝著晚鐘城堡奔跑,他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夠跑這么快,這么迅速,他的每一步都踩踏在卡昂佛爾港口的地面上,奔跑,奔跑,繼續(xù)奔跑。
逃跑。
他又一次回過頭,現(xiàn)在,黑色之中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火焰都消失不見了,在他的身后,只有一片漆黑,稍微往上抬一點(diǎn),他才能夠看見些許光亮。
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戴比特船長,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所看見的黑色并不是夜晚的色彩,那彌漫在黑色之外的光澤,才是夜晚真正的顏色,而就在他身后的那一片黑色,那并不是天空的顏色,那是屬于另外的某些存在的色彩。
叮。
然后,某一個東西睜開了眼睛。
『那是足以吞沒一切光澤的黑色,沒有人能夠形容那黑色的深邃,那是眼睛,那是帶著一點(diǎn)白色的眼睛,眼睛太大了,白色太小了,那黑色的眼就在這里,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形,一個能夠吞沒所有顏色的圓形』
“啊……啊……”戴比特船長的喉嚨擠壓出了一種音節(jié),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在看見了那一只眼睛的時候,他才明白一直在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什么東西,那一只眼睛,那一只黑色的眼睛,那一只黑色的眼睛幾乎要吞沒他的全部。
——仿佛置身在死亡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戴比特船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褲子被一種溫?zé)岬囊后w浸沒,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此時他所看見的那一抹色彩……那一抹色彩,在失去了肉燭的庇佑之后,看見這景色的沖擊力直接碾碎了他的理智,他的手胡亂舞動著,他想要抓住什么,什么都抓不住。
——我的身體宛若暮年的樹,把腐朽的部分忘記了。
“嘔……”
在喊叫之后,是一種強(qiáng)烈的眩暈和反胃感,名為戴比特的船長的口中,帶著腥味的魚肉連同著酒精一同涌出,直到那些胃部里面殘留的東西全部被擠壓出來之后,就是那些名為胃酸的事物。
“奇跡……奇跡……奇跡……這都是奇跡啊……”
這一個看來還具備人形的東西的動作已經(jīng)無法再看出明細(xì),他的身體被什么東西擠壓著,那是他身體之中的東西,骨骼,血肉,總之是什么東西——那些東西在他的身體之中攪動著,將存在于外部的事物推出去。
咔嚓,咔嚓。
在黑色之中傳來鋼鐵的聲響,那是一種咀嚼的聲音,那一片黑色正在咀嚼著什么,它的船,這是它曾經(jīng)擁有的那一條船,不過,現(xiàn)在這一條船和它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即便船依舊存在,它的也不再具備成為一位船長的資格。
它已經(jīng)不具備成為人的資格了。
叮。
——一把長槍飛了過來,那是一把平行于地面的長槍,它是如此迅速,輕而易舉地就刺破了空氣,割裂了一切阻攔它的事物,不論可見還是不可見,它都沒有被阻攔,它經(jīng)過的地方,空中還殘留著某一種痕跡,一種被撕裂之后的痕跡。
然后,這一把長槍將它的身軀釘入到了地面之中,它最后掙扎了一次,就失去了聲息。
“……信仰,失格事件,嗎?”
晚鐘城堡的門口,在黑色與燈火之下,女孩的聲音響起。
她揮了揮手,將那長槍重新折疊,看著遠(yuǎn)處的黑色和死寂,呼出一口還帶著溫?zé)岬臍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