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俠被捕一事,很快就在汴京城中的各處世家里傳遍了。
又因?yàn)殛處椎涝娫~之事,很多家族都閉門謝客了,唯恐在不經(jīng)意間落下個誹謗新政的罪名。
如此情形,持續(xù)了兩三天,直至八月三十日,風(fēng)聲才消停下去。
晚間,皇城垂拱殿內(nèi),趙頊秉燭夜讀,呂惠卿、盧官等人則是侍立在一旁,與平常不同的是,殿內(nèi)多了種詁。
“微臣近日偶得蘇眉山的一份佳作,來不及珍藏,特于今日晚朝獻(xiàn)于陛下!”
種詁手捧著荀寧給他的蘇軾的字,太監(jiān)李憲見狀,趕緊上前接過,將其轉(zhuǎn)呈給趙頊。
趙頊放下手中的書卷,并沒有將那幅字打開,而是望向了種詁,道:“種愛卿,朕可從來都不知道你有收藏文作的愛好???”
“蘇眉山乃是當(dāng)世之文豪,他寫的這一份詞作極令人震撼。微臣雖然身為武將,但也如同他一樣心懷竭力報效朝廷之志,如此共鳴之下,自然要收藏了。”
“陛下登基以來,一向重視文臣選拔,這個蘇眉山便是蘇軾蘇子瞻,一代文豪,陛下先前已賜他密州知州一職,他對新政亦是有自己獨(dú)到的見解。”
對于蘇軾之名,身居相位的呂惠卿,自然耳熟能詳。
“汴京城中,很多讀書人都以蘇眉山為榜樣,他的佳作更是風(fēng)靡天下。在京城里,他與晏幾道……種詁,你今日前來獻(xiàn)字,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呂惠卿還想繼續(xù)向趙頊講一講關(guān)于蘇軾的事情,但很快他就有些反應(yīng)過來,種詁獻(xiàn)字,絕對有別的想法。
聽得呂惠卿這么一說,原本還有些疑惑的趙頊,便是立刻展開了那幅字,仔細(xì)閱讀了起來:“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果真是絕妙好詞,可惜晏幾道寫不出這樣的報效朝廷的詞作,他總歸喜歡寫那些情情愛愛的?!?p> “皇上,蘇眉山有報國之志,因而有了這首密州出獵。晏叔原雖不似他那般,但總歸是晏相之子,自身沉迷于詩詞歌賦,對朝政不怎么關(guān)切。如今他下了獄,各方的文人雅士皆是非常關(guān)心,畢竟他與蘇眉山一樣,都是很多讀書人的楷模?!?p> 種詁跪了下來,若不是因?yàn)檐鲗幍木壒?,他也不愿意來摻和這件事。
“朕豈能讀不出蘇眉山詞作中的意思?”趙頊笑了笑,早在種詁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就反應(yīng)過來了。蘇軾這首詞表面上是在說他自己的報國之志,可更深一層次,結(jié)合當(dāng)下的情形,那就是在說身為文人楷模的晏幾道,不可能有誹謗新政的想法。
“呂愛卿,你如何看呢?”
對于晏幾道,呂惠卿并不怎么感冒,他彈劾鄭俠,只是因?yàn)猷崅b為首的一眾人阻礙了了新政推行,現(xiàn)在想來,以晏幾道為代表的一眾文人,似乎并沒有這樣的行為。
既是如此,宰相肚里能撐船,呂惠卿也笑了兩聲,道:“陛下,種詁向來低頭做事,不為外人所知。朝臣中能做到像他這樣的,恐怕沒幾個,哪怕是臣下也自愧不如。鄭俠一事,緣起其人居心叵測,與他人無關(guān),請陛下圣裁!”
“嗯,朕也覺得有些人是因?yàn)椴讹L(fēng)捉影之事被牽連進(jìn)去的。這樣子,傳朕旨意,著有司核準(zhǔn)晏叔原等人是否真的誹謗新政,如若牽連受累,誤入刑獄,即刻放歸家里!”
“陛下圣明!”
垂拱殿中,連種詁在內(nèi)的數(shù)名朝臣紛紛叩首。
“蘇眉山的墨寶,誰人不愛?朕還要多謝謝種愛卿你??!”
“此乃臣子福分,陛下不必言謝!”
圣旨很快就在垂拱殿中擬好,李憲捧著圣旨小跑著很快就到了刑部大牢。
刑部主事的人,接到圣旨后,對晏幾道的那首詩《與鄭介夫》再次做了核實(shí),最終確定跟新政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純粹的表達(dá)友誼之情。一番流程走下來,深夜的刑部大牢門口,便是踉踉蹌蹌的走出來了一名男子——晏幾道。
宮道兩側(cè),暗淡的燭光,映襯著晏幾道破爛的衣衫。七天的牢獄之災(zāi),讓原本書生意氣的他,早已經(jīng)頹喪無比,蓬頭垢面的樣子,像極了剛從乞丐堆里爬出來的人。。
“晏大人,皇上說了,您是無辜被牽連進(jìn)去的。趁著夜深人靜,趕緊回家去吧!”
望著晏幾道無精打采的樣子,一旁的獄卒好心的提醒著他。
“嗚?!?p> 晏幾道的喉嚨吞咽了幾下,發(fā)出了一聲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他不知道這七天自己是如何過來的,總之待在牢獄里面,就是一種生不如死的境遇。
“唉!”
晏幾道嘆息了一聲,挪動了自己的腳步,往自己家中趕去。等到他來到了府宅門前,已是天色大亮。
昔日小廝丫鬟人來人往的府院,只剩下了一名老護(hù)院還坐在門檻前。原本朱紅的大門,因那日抓捕的時候被刑部公差踹到了一半,而另一半則是貼著牛皮紙封條,上面寫著“大宋御史臺刑部封”。
“老爺……您回來啦?”
老護(hù)院望著衣衫襤褸的晏幾道,不禁哽咽了起來,他連忙拄著竹拐杖,一步一步的挪到晏幾道的跟前。
“自老爺那日入獄以后,家里的丫鬟們紛紛逃離了,小廝們也是如此,我管不住,府里值錢的東西,也都讓他們拿去變賣了。”老護(hù)院的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府里的少奶奶熬不過,帶著小公子他們回娘家去了?!?p> “唉?!?p> 聽著老護(hù)院的描述,晏幾道不禁再次嘆息了一聲。自從父親去世后,他的家境愈發(fā)的艱難,而今入獄一遭,更是如此。昔日門庭若市的晏家,而今在他這里,已是門可羅雀,無人問津了。
人情冷暖,世道悲涼,風(fēng)光不再,這是此時此刻晏幾道對自身處境的認(rèn)識。
“給我拿筆來。”
沒有什東西比寫一首詞更能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凄涼與苦楚了,至少在晏幾道看來,此情此景,他得寫上一兩句。
很快,老護(hù)院就從屋中取來沾滿墨汁的毛筆:“書房是老爺愛惜的地方,那日眾人逃離之時我拼了命保住了那里?!?p> “老馬,等我寫完這首詞,你也離開我家吧。這里,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晏家了?!?p> 淚花從晏幾道的眼角處滴落,數(shù)日之間,風(fēng)光無限的家庭變得破敗不堪,自然要引人無限傷感。
須臾,晏幾道拭去淚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與頭發(fā),提筆在還豎著的那一半朱紅大門上寫了起來:“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fèi)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