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道：“歸田莊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上一避?！碧а鬯耐?，道：“有了！”
黑夜中只見附近的一座鐘樓孤零零矗立，這鐘樓不知始建于何年，已然十分破敗，落了厚厚一層灰塵。二人上到樓頂，居高臨下，若有動靜一眼便可發(fā)覺。
黑衣人在一處平臺上坐下，伸手將面巾摘下，微弱的月光正照在他臉上，這人竟是南花樓的齊掌柜。
上官璇吃了一驚，道：“齊先生，怎么是你！”再看齊云海臉上頗有憔悴之色，較之在南花樓時講究的衣著、從容的舉止簡直判若兩人，登時想起歸田莊墻上通緝開封三齊的告示來。
齊云海淡淡地道：“原來你不姓鐵，你就是華山派的那個女弟子?！?p> 上官璇心中慚愧，低聲道：“齊先生，先前我不該欺騙你們，我怕說出實情沈神醫(yī)不愿醫(yī)治。我是冤枉的，殺我?guī)煾笌熌锏牧碛袃词??！?p> 齊云海沉默半晌，長嘆一聲：“江湖險惡，你小心些也是應(yīng)該?！鄙瞎勹犓绱溯p易便相信了自己，心中陡然對他親近起來。
齊云海又道：“不知姑娘離開南花坳后，有沒有見過我二弟云嘯，便是給你治病的那人?！?p> 上官璇怔?。骸澳侨瘴覀冊诤笊絼e過，他不是尋你們?nèi)チ藛?？?p> 齊云海搖了搖頭：“我們約好在開封舊居會齊，我與老三在那里空等了他數(shù)日，我聽著江湖上風聲不好，方與老三分頭尋他?！?p> 上官璇見他面有憂色，安慰道：“他與那位好友石老先生同路，不會有事，你別擔心?！?p> 齊云海默然，起身走到樓頂?shù)倪吘?，駐足遠望黑黢黢的虛空，半晌沉聲嘆道：“我們?nèi)值軐嵲诎惨莸奶昧?。小姑娘，你瞧，這四下里漆黑一片，誰知道有多少吃人的陷阱隱藏其中？”上官璇茫然以對。
齊云海突然岔開話題，問道：“你可有兄弟姐妹，或是其他的親人？”
這樣的夜晚，上官璇本來便有些傷感，又突然給他問到了痛處，在一旁坐下來，幽幽地道：“我沒有親人了?！?p> 齊云海低下頭去，看不到臉上的表情，過了一會卻道：“我認得一個小姑娘，也是十分可憐。那日在南花樓，我一見到你，覺得像依稀見到了當年的她。其實我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見過她了?！?p> 上官璇低聲道：“那位姑娘，不知是什么人？”
齊云?？嘈?，猶豫了一下方道：“沈神醫(yī)的死涉及他的一段恨事，本來我想任由江湖上無知之徒猜忌中傷，但不知怎的，今晚我非常想說給你聽?！?p> 上官璇兩手托腮，怔怔地望著他。
卻聽他道：“我們兄弟三人在開封長大，到了十幾歲上，父母相繼過世。我們?nèi)烁饔兴鶎W，我長于經(jīng)營，二弟喜愛給人治病，三弟酷愛讀書。我們?nèi)值茏杂琢曃?，隨著年紀漸長，慢慢在江湖上有了點小名聲。那時沈神醫(yī)正是如日中天，便住在開封城外汴河畔沈園，二弟一心想拜在他老人家門下學醫(yī)，我們輾轉(zhuǎn)托人，銀子不知花了多少，好不容易才讓云嘯在神醫(yī)門下做了個買藥煎藥、服侍病人的小廝。當時神醫(yī)門下濟濟，象云嘯這種小廝也有三五十人，我放心不下，便在汴水河畔就近開了個鋪子。
“有一年冬天十分寒冷，一日傍晚，北風呼嘯，大雪已經(jīng)下了幾個時辰。我從云嘯處回來，沿著汴水河回鋪子，隔著蒙蒙雪霧，遠遠見一團紅色落在雪地上，走近一瞧，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已經(jīng)凍得昏死過去。那團紅色正是她的夾襖。所幸她凍昏的時間不長，我身上又帶著酒，喂她喝了幾口，她便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的霎那，雪白的小臉，閃亮的眼睛，我長那么大，還從沒見過那樣美麗的人。我便問她：‘你是誰，大冷的天怎么會在這里？’她回答說她叫云霜，親人都故去了，她一個人無處可去。我就說：‘那你到我鋪子去幫忙吧，我叫云海，你叫云霜，我會待你像親妹子一樣?！瓦@樣我的鋪子里多了一個叫云霜的姑娘。
“云霜不像別的姑娘，她非常安靜，你若不注意，她便在悄悄地發(fā)呆，似有滿懷心事?？晌也幻靼姿请p憂郁的眼眸中蘊藏著什么東西。云霜慢慢長大，越來越美麗，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其中便有沈神醫(yī)的獨子沈風，沈風性格孤僻，向來不喜與人接觸，不知他何時認識了云霜，竟領(lǐng)她入了神醫(yī)門下，沒過多久，她便從我這里搬了出去住。那段日子，我越來越難見到她，只聽云嘯講她雖做著與云嘯相同的事，但在沈園有沈風護著，又有不少年輕人競相討好，過得十分舒心。
“我雖已不把云霜當成妹妹，但只要她過得好，我也心中安穩(wěn)。可是突然有一天，云霜毫無征兆不見了蹤影，她住的地方只少了幾件常穿的衣物，連她平日里十分喜歡的那只叫做‘心愿’幼狗都沒有帶著。這個亂子還未平復(fù)，便在十幾日后，沈風也突然失蹤了。神醫(yī)又急又怒，差人四處打聽。隔了四五年，神醫(yī)聽說有人見到沈風在太原出現(xiàn)，便親自帶人去了太原。太原一行，神醫(yī)沒有找到沈風，卻帶回一個義子白翎倜。
“白翎倜是個能說會道的少年，又聰明好學，沒過多久在神醫(yī)身邊已儼然替代了沈風。幾年轉(zhuǎn)眼過去，這期間白翎倜結(jié)交了許多江湖人物，常常留連在外，整月不歸。神醫(yī)對他頗為失望，將許多獨門密技傳給了云嘯。
“一日白翎倜匆匆返回，言道日前有江湖人在太原附近發(fā)生爭斗，一個年輕人受了重傷，那人自稱是神醫(yī)之子，托黃河船幫的幫眾送信來。神醫(yī)突然得到愛子消息，焦慮異常，不疑有它，便帶著白翎倜和云嘯直奔太原。偏巧那段日子三弟云飛正在太原一帶游學，我們?nèi)值芤延泻芫梦淳?，我便趁機關(guān)了鋪子，與他們同路出行。其實我心中一直懷疑沈風是與云霜在一起的，如果找到了沈風，便會知道云霜的下落。鬼使神差，我?guī)狭艘恢别B(yǎng)在我那里的‘心愿’。
“我們在太原南的一個小鎮(zhèn)上遇到了云飛，那晚我們夜宿明月客棧，三兄弟多喝了兩杯，抵足同榻而眠，‘心愿’一直趴在床腳。后半夜云嘯被‘心愿’的叫聲吵醒，起來解手，‘心愿’一直不停地叫，云嘯十分奇怪，到隔壁神醫(yī)住處一看，神醫(yī)與白翎倜已不見了蹤影。
“這下我們?nèi)紘樓逍蚜?，賊人沒有留下線索，好在‘心愿’這幾年被我訓得十分能干，當下帶著我們直追下去，一直追到太原城西，才斷了線索。接下來五六天里，我們幾乎將整個太原翻了過來，終于在城西一座破舊的老宅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原來白翎倜那畜生勾結(jié)歹人劫持了神醫(yī)，他為了奪取神醫(yī)畢生心血《無疾神篇》，竟對神醫(yī)施以嚴刑，將他雙目刺瞎，四肢致殘。我們趁他們夜里疏于防范，將神醫(yī)救出，幸而云嘯當時醫(yī)術(shù)已頗為了得，救活了神醫(yī)。
“我們?nèi)值軐⑸襻t(yī)藏在南花坳，按照神醫(yī)的意思由云嘯借神醫(yī)之名為人醫(yī)病，索取重金，周密布置。這十年來神醫(yī)早已了無生趣，他唯一想做的便是親自除去那姓白的畜生。”齊云海嘆了口氣，道：“他老人家終于做到了。”
上官璇坐在凄凄夜風中，聽完了這段恨事，只覺夜霧迷蒙，風冷侵骨。不由道：“齊先生，你今晚夜探宋府，是為了尋找令弟？”齊云海微微頷首，目光落在上官璇的臉上。
此時東方天際已經(jīng)泛白，幾縷微光正照在上官璇略顯蒼白的臉龐上。
齊云海眸光閃動，轉(zhuǎn)回臉去，沉聲道：“咱們就此別過?！辈淮瞎勹雎暎v身自鐘樓上一躍跳下，傾刻間消失在薄薄晨霧中。
不知自何處，一縷笛音突然傳入上官璇耳中，上官璇心神巨震。笛聲似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飄忽間即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