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錚的琴音綿綿傳來,歡悅之處有如高山流水般熱情奔放,低婉時卻恰似泉水叮冬,如泣如訴。
南鷹勉強振作精神,向著池邊安坐撫琴的背影深施一禮道:“夫人萬安!適才聽聞召喚,小子仍在擔心夫人的貴體。如今看來,卻是多慮了!”
“哦?”馬倫止住琴音,優(yōu)雅的轉(zhuǎn)過頭來,“南少君只看到老身的背影,便可以查知病情嗎?”
南鷹搖首道:“小子哪有那樣的手段?只是從夫人的琴音中,卻能感受到生機盎然,萬物復蘇,想必夫人無論是在身體還是心情上,都是煥然一新!”
馬倫月牙般的蛾眉一挑:“原來少君亦是知音之人!難得年紀輕輕,卻是如此博學!可敬可佩啊!”
南鷹苦笑道:“夫人又來取笑!小子敢懂什么音律?是夫人大病初愈,琴由心生的彈奏出天簌之音!相信不但是小子,任何人也能感受到夫人曲中那愉悅的心情!”
馬倫低下去頭去,輕輕道:“是這樣的嗎?也許老身能夠茍延續(xù)命,確是心中激動!”
她抬起頭,突的一笑道:“可是少君!老身今日見你,卻是心事重重??!”
南鷹心中一跳,伸手撫臉道:“難道夫人精于相面嗎?莫非是小子的愁眉苦臉讓你瞧出來了?”
馬倫不答,她站起身來,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涼亭道:“少君請!”
南鷹只得隨在她身后,亦步亦趨的行去。
下人遠遠的退了出去,只有二人在亭中相對而坐。
馬倫凝視著南鷹,正容道:“蒙少君醫(yī)治,老身經(jīng)過七八日的養(yǎng)息,已經(jīng)感到病痛漸祛!這份恩情,我袁家上下無不感激涕零!”
南鷹微微一笑:“夫人,您今日召喚小子前來,應該不是為了說這些吧!”
“不錯!”馬倫含笑道,“空口相謝,怎能顯示誠意?少君有何需要只管開口,老身盡當為少君辦到!”
南鷹灑然笑道:“夫人準備如何相謝呢?”
馬倫微一沉吟:“少君是世之高人,定然不喜錢財?shù)壬硗庵?,老身有一孫女,正待字閨中,品貌俱佳,不知少君可有良配?”
南鷹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多謝夫人美意!小子雖無妻室,卻也敬謝不敏!此事再也休提!”
馬倫點頭道:“果然啊!少君既不愿意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中,也不愿意與我袁家聯(lián)姻,是怕別人說你趨炎附勢嗎?”
南鷹眉頭一揚,傲然道:“我便是我!何俱別人如何看我!那些飛短流長我更加不會放在心上!”
“好氣魄!”馬倫輕輕擊掌,“那么少君心中定有大志向,是不愿意被家室所束縛吧?好!雖然不知道少君是否士族?但是憑我袁家的能力,為少君安排一個職位還是不成問題的!”
南鷹聞言不由皺眉,怎么又說到了士族?難道這世界只為士人而存在嗎?想做官也一定要是士人才行?
他心中不悅,語氣中不知不覺就有些生硬:“夫人!小子并不曾聽說過高祖皇帝也是士人出身???”
馬倫一愕,不由掩口輕笑,笑聲清脆悅耳,尤如少女,令人怎都不能相信,她竟然已經(jīng)年近六旬。
南鷹亦覺失態(tài),尷尬道:“夫人見諒!小子口無遮攔,卻是冒犯了!”
馬倫收起笑容,定定的瞧著南鷹,嘆息道:“少君畢竟年輕,被老身幾句話一激,便將心中的想法全都露了底啦!”
南鷹駭然道:“什么!夫人一直是在試探小子嗎?”
馬倫將目光望向池中,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才開口道:“倒也并非完全是試探,如果少君愿意,剛才老身提出的謝禮也必將為少君辦到!只是這么一來!”
她停下話頭,輕輕一嘆。
南鷹緊張道:“這么一來將會如何?”
馬倫幽幽道:“老身可就再不敢與少君相見了!”
南鷹渾身一震道:“夫人,你,你!”
馬倫清澈的眼神象一直望進南鷹心底:“少君休要自欺!你的眼神騙不過我!從你第一次看到老身,你的感覺其實和老身是一樣的!”
南鷹呆呆道:“夫人能夠看出來?這怎么可能呢!我………”
馬倫柔聲道:“少君定是自幼便沒有雙親吧?你眼中那種濃郁的孺慕之情,看得連老身都心中一顫呢!再瞧你時,便象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
南鷹魂不守舍道:“是!是母親,不,還有姐姐的感覺!”
馬倫輕笑道:“所以說,若少君是那種貪戀富貴之人,老身怎敢要你這樣的兒子和弟弟呢?”
南鷹恢復過來,攤手苦笑道:“敢問夫人,小子是否太無心計,又或是太過膚淺?否則夫人怎能從眼神中便瞧清我的內(nèi)心?”
馬倫狡黠一笑道:“此為我馬氏獨門之秘,卻是不可輕易泄露!”
南鷹突然感到二人的隔閡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被打破,心中生起向母親撒嬌放賴的憊懶心理,微笑道:“其實夫人仍然沒有將馬氏的獨門之秘修至化境,否則定會瞧出,小子其實正有一事相求!”
馬倫輕輕抬手道:“少君只管說來!瞧瞧老身能否為少君辦到!”
南鷹突然起身向亭外行去,將那池邊的長琴搬入亭中,微笑道:“小子今日心情不佳,適才聽夫人之曲卻是如沐春風!能勞煩夫人為小子再奏一曲嗎?”
馬倫的眼神亮了起來,欣然道:“好!老身定當不辱使命!”
優(yōu)美的琴音再次響起,南鷹靜靜的傾聽著。
馬倫纖細的十指飛快的跳動著,一個個簡單的音符匯集成潺潺的溪水,綿綿不絕的流淌。
南鷹心中一片祥和,彷如浸泡在溫泉之中,四肢百骸無不輕松。
突然琴音一挫,漸趨低沉,彌漫出一股股濃濃的憂傷,令南鷹不由自主想起了宜陽城中那些瀕臨死亡的百姓,在那場無情的災難面前,多少人在生與死之間無助的徘徊,多少人被心如刀絞的親人埋葬,那無數(shù)哭號的聲音,還有一張張麻木的面孔……….
琴音漸漸高昂起來,有如金戈鐵馬,戰(zhàn)鼓激揚,便如千軍萬馬在廝殺奔騰,將士們正在怒吼和吶喊,南鷹握緊了雙拳,這就是不久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吧!自己也將不可避免的陷身其中,帶領著手下的兄弟們,為了身后的人們而浴血相搏,直至成功,但亦可能是灑盡一腔熱血。
迷茫之中,他似乎看到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勇往直前,但卻一個接著一個的倒下,有高順,有典韋,有賈詡,甚至有他自己。
他突然跳了起來,怒吼道:“不!”
琴音戛然收止,眼前的幻象盡皆消失。
南鷹只覺臉上濕濕的,竟然不覺中滿是淚水。
他伸手拭去淚水,向著驚訝的馬倫歉然道:“打斷了夫人的佳音,真是罪過!看來我確非知音之人!”
馬倫呆呆的瞧向南鷹,半晌才嘆息道:“少君太謙了!幾十年來,你尚是首位沉醉于我琴音而不能自拔的人!”
她突然幽幽道:“少君!你要參加朝庭剿滅太平道的戰(zhàn)爭了嗎?”
南鷹象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向后退了幾步,才低呼道:“夫人怎么知道?”
馬倫緩緩道:“老身仍然老眼不花,連張機都對你俯首貼耳,今日送你來府的竟然還是皇家衛(wèi)士,所以,你是天子的人吧?”
“近一陣子,洛陽風雨飄揚,雖然消息均被嚴密封鎖,但老身仍可感受到那股肅殺之意,天子已經(jīng)下達詔令,要徹底鏟除太平道,你只怕也不會置身事外的吧?”
南鷹不能置信的呆望著馬倫,從心底涌出一股寒意:“夫人,既然你都能猜測出來,那么………”
馬倫突然展顏一笑:“你錯了!應該說,除了我之外,沒有知道你的秘密!張機是張伯祖的高徒,可笑他竟然不知道我與他師傅是知交好友,而張伯祖從來都沒有你這么一號徒弟!所以,你顯然是在掩蓋身份!”
“數(shù)月之前,震動天下的瘟疫在宜陽被張機和另一位不知名的神醫(yī)聯(lián)手破解,跟著不久,我便從隱秘的途徑聽說,天子微服出訪時竟然也在宜陽遇刺!前幾日看到你訓斥張機的情景,我難道便不會浮想聯(lián)翩嗎?”
南鷹松了一口氣,仍然不死心道:“可是夫人,你怎么會知道護送我的人是天子衛(wèi)士呢?”
馬倫掩口失笑道:“瞧瞧!嚇著了吧?其實這個答案更加不值一提!因為,在門口迎你入府的婢女,便是何真的親戚!”
南鷹傻瓜般道:“就這么簡單?”
“就是這么簡單!”馬倫仍然在笑,“可嘆少君處處謹慎,卻絕對想不到,竟會在這方面露出了馬腳!”
南鷹怔了半晌,也不由放聲大笑。其實,他的背上盡是汗水,這個馬倫實在太厲害了!
馬倫微笑道:“少君似乎心情好了很多!那么可以說于老身知道嗎?究竟是什么事,令少君這樣心志堅定的人都有些六神無主呢?”
她凝視著南鷹道:“有一點少君可以放心!你的一切我都會守口如瓶,絕不會再有第三人知道你我的對話!”
南鷹坐了回去,苦惱道:“我選擇了一條路,又或者說我不得不走這條路,因為這關系著很多人的生死和榮辱,但是如果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我卻注定會傷害很多人!唉,是否我有些顛三倒四,辭不達意呢?”
馬倫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么剛剛老身在彈奏之時,定是引動了少君的心魔,令你看到了一些最可怕的場面。這恰恰便是你最擔心發(fā)生的事情,對嗎?”
南鷹不能相信道:“夫人竟真的能看破人的內(nèi)心?”
馬倫抿嘴一笑:“那倒不是!只是人老了,看的多,懂的當然也多!世間的事情,大多不都是如此嗎?”
她輕輕將一只青瓷茶碗放在南鷹面前,道:“少君請看,這是何物?”
南鷹不明所已道:“是一個空碗?”
馬倫搖頭道:“不對,這便是你的內(nèi)心!”
南鷹脫口道:“什么?這是我的心?”
馬倫不答,將茶水輕輕注入茶碗后,又道:“少君你再看,這又是什么?”
南鷹有些明白了,這位曠世才女必是以類似禪機的方式,向自己表達她的意圖。
他恭敬道:“請夫人教誨!”
馬倫將目光望向遠處天地交匯之處,悠然道:“人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有心!而心內(nèi)空虛才能裝物!正如這茶碗,只有空了之后才能注水,才會充實。但如果碗中無水,是為空虛!但心內(nèi)無物,卻不代表人已經(jīng)死了!對嗎?”
南鷹聽得滿頭霧水,只得點頭。
馬倫深沉的眼光望向南鷹:“一切都是從無到有,萬事萬物也皆起于虛無。如果少君的心中裝下的不僅是水,連虛無都能盛下,你的心胸便可容下天地萬物!這樣,你自然可以看到一切的根源和起因,當然也就可以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你就再不會說出,不得不選擇這條路的話來!”
“虛無嗎?”南鷹呆呆道,“可是怎么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
“想要裝下虛無,便要做到內(nèi)心的寧靜!”
“什么是寧靜呢?”
“少君可曾聽過一句話?非惔漠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
“不曾聽過,不過,夫人的意思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您是讓我放下一切繁雜之念,坦然面對未來嗎?”
“不錯!人生來就曲折不平,時常有困難和坎坷。若無廣闊胸襟和堅定意志,如何能夠做到勝不驕、敗不餒?寵辱不驚,貧富不移,順境不顯,困境不沮,險境不俱,逆境不挫,這便是寧靜!”
“我,我還以為寧靜便是與世無爭!”
“少君你錯了!什么是無爭?人活著,活得久,便是在與天相爭。在凡俗人世,又有哪一件事不是在爭呢?”
馬倫隨手彈出幾個章符,笑道:“你瞧!我用的是一般的指力,但琴弦之音卻各有高低,連它們都是在爭呢!”
南鷹千頭萬緒一齊擁上心頭,他低低道:“我明白了!人無論想要做什么,只要本著寧靜之心,那么他選擇的道路便一定是對的!”
馬倫欣然撫掌道:“少君果然不凡!無論你做了什么,也不管你今后走得多遠,甚至雙手沾滿了鮮血。但只要始終追求著心底那份寧靜,便再不會有困惑和內(nèi)疚!只因為,你一定是對的!這也正是‘非惔漠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的真諦!”
南鷹的眼神亮了起來:“敢問夫人,此話乃何人所說?”
馬倫淡淡道:“這可是一位皇家之人呢!他便是少君前面提到過的高祖之孫,淮南王劉安!”
南鷹渾身劇震:“什么?劉安?”
馬倫奇道:“怎么了?難道少君與這位淮南王有什么關連嗎?”
南鷹呆了半晌,突然起身長長一揖:“多謝夫人的教誨!小子只是醫(yī)得夫人身體,可是夫人之言卻醫(yī)好了我的心!今日之情,小子將永志不忘!”
說完,灑然轉(zhuǎn)身而去。
馬倫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唇邊浮現(xiàn)出一絲動人的笑意:“真是一個好孩子!”
她卻不會知道,此刻南鷹心中正在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劉安,劉安!老爹啊老爹!這個世界真是處處充滿了神奇和迷惑呢!這是否是您在天有靈,以這樣離奇的方式繼續(xù)指引我這個迷失在異時空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