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黃巾之殤 第十一章 一年賭約
幽暗的小屋之中,一個落寞的身影靜靜跪坐,尤如老僧入定,巍然不動。那人垂首久久望著面前一盞熱茶,若有所思。茶正散出裊裊熱氣,加上室中陳列清新別致,盡顯主人高雅出塵的心境。
“嘎吧”一聲握拳的脆響,那人抬起頭來,出人意料全無高人雅士的風(fēng)范,竟然滿面皆是暴戾狠厲之色,瞬間毀去了室中的安寧之境。他就是馬元義。
從災(zāi)民們瘋狂涌出城外的那一刻,馬元義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敗了!他當(dāng)機(jī)立斷,立即切斷了與所有手下的聯(lián)絡(luò),悄然隱匿在自己早已準(zhǔn)備好的最后一個藏身地點。這處小屋還是他于一年多前親手置下的,再無一人知道,為的就是就近指揮今日的亡漢之戰(zhàn)。只不過他還是算錯了,因為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敗,這里竟然會成為他茍且偷生的困室。
他心中涌出滔天恨意,難道真是漢室的蒼天氣運(yùn)仍未失盡?否則自己苦心算計多年的蓋世奇計又豈會功敗垂成?自己原先的計劃是從荊揚(yáng)一帶擇取三萬教眾,秘密北上,然后會合帝都周邊各部教眾,分批分期潛入帝都,不令朝庭瞧出半點端倪。其后,再在徐奉、封谞的配合下,趁夜攻取北宮,先取天子首級,再策動全城暴亂,控制所有文武百官,如此一來,便是勝局已定。到那時,自己便可擁立一個傀儡天子,而隱身幕后,驅(qū)動漢室兵馬與張梁、張寶兄弟拼個你死我活。待到雙方兩敗俱傷,便是自己出面收拾殘局,鼎定乾坤之時。
馬元義曾花費數(shù)年之久,細(xì)細(xì)研究整個計劃,對每一步環(huán)節(jié)都進(jìn)行了推敲,并制定了預(yù)備計劃,一切可以都說得上是天衣無縫。然而,就是這份萬無一失的計劃,如今已是一敗涂地。
就在城中平亂之時,他只有那么靜靜的坐著,聽著遠(yuǎn)近傳來的吶喊廝殺之聲,聽著自己手下不時傳出垂死前的哀號,他甚至能聽到漢軍將領(lǐng)們的發(fā)號施令之聲。可惜在當(dāng)時,他只有坐著,渾身似乎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因為他什么也做不了。
用力握緊了雙拳,他感受到了指甲入肉的那一絲痛覺,可惜這一點點痛楚絲毫不能分散他內(nèi)心的苦楚。老天弄人啊,雖然計劃一變再變,而且被迫提前發(fā)動,可是一直到災(zāi)民們?nèi)氤?,整個計劃仍是進(jìn)行的異常順利。只要再捱到入夜,他便可聚齊人馬,先挑動城中禍亂,令城衛(wèi)軍焦頭爛額,疲于奔命,再以精銳發(fā)起雷霆萬鈞的夜襲,一舉攻下北宮,將天子置于掌中。這原是一個完美的計劃,怎么頃刻之間便形勢逆轉(zhuǎn),自己反倒成了甕中之鱉?
不對,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自己疏忽了!馬元義焦躁起來,索性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踱著步子。到底問題出在哪里?
他猛然一震,又想到了那個逃離帝都的晚上,那種前所未有的不祥感覺,對了!就是這樣,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是從那夜開始,從那個叛徒告密開始。
他重重的喘著粗氣,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叛徒一定就是唐周,首先,他在城東小院的住處只有少數(shù)幾人知道,唐周就是其中之一,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自從自己逃出洛陽,直至重新潛入城中,再也沒有找到唐周的一點痕跡,他仿佛是從這個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真是失策啊!自己在一眾師弟中還是很欣賞唐周的,若非那夜突現(xiàn)禍?zhǔn)?,自己定會將計劃向他合盤托出,說不定,還會告訴他這個隱蔽的藏身之所。
他呼了一口氣,好險!若是真的告訴了唐周,此怕此地早已被團(tuán)團(tuán)包圍,而自己也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終于鎮(zhèn)定下來,禍福難料,世事無常,勝負(fù)也只是一時之爭,當(dāng)年高祖皇帝好幾次幾乎全軍覆沒,還不是垓下一戰(zhàn),便換得大漢四百年基業(yè)?不管怎么說,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留得性命。只要活著,便有重新翻身的機(jī)會。
突然間,他心中警兆浮現(xiàn),跟著他聽到小屋四面八方均傳來幾乎微不可聞的足音,最少有近百人,而且均是身手不凡的健者。否則,他必可提前感應(yīng)到那一絲異常。
又是這種感覺,那晚的不祥之感,只是這種感覺來得太遲了,他不可能再有那夜的運(yùn)氣。
馬元義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抽出長刀。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壯烈一戰(zhàn)!自己是絕不可能活著落入天子手中的,不僅終歸一死,還將受到慘無人道的折磨,自己是寧可一死也絕不受辱的!
門外,驀的傳來有節(jié)奏的輕輕叩門之聲,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二叔,是我!開門吧!”
馬元義愕然以對。
幽雅別致的小院中,一個老者正垂首而坐,口中低吟道:“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p> 他的語中透出一絲濃濃的傷感。
“你是在憑吊壬一嗎”一個聲音突兀的從身后傳來。
老者抬起頭來,現(xiàn)出乙一清瘦矍鑠的面容,他沒有回頭,淡淡道:“這幾日城中大亂,你怎敢來我府中?難道不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
那人冷笑道:“我是否可以將你的話視為對我的嘲諷?如果我子一的行蹤可以輕易被別人發(fā)現(xiàn),那么我還配做十二地支之首嗎?”
乙一輕輕一嘆道:“你休要多心。人老多情,壬一去后,我的心有些亂,自然也就不大會說話!”
子一心中一軟,聲音卻仍是硬梆梆的:“我知道你是關(guān)心我的安全,真是無謂之慮!”
“不過,”他的聲音終于緩和下來,“壬一之死,完全是為了組織,為了所有的兄弟,我的心里也不好受!”
乙一緩緩挪動著膝蓋,終于和子一四目相視。
子一心中一震,他看到乙一眼中仍有未干的淚痕。這老家伙真是老了!當(dāng)年的心狠手辣都丟到哪兒去了?
乙一若無其事的抬手又拭了拭眼角,幽幽道:“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還是快說正事吧!若無大事,你是決計不會在此時找我的!”
子一微一點頭道:“好!我便直說。壬一雖然犧牲,但是他的所有布局均已完成,這次可以說是一次重大的成功!”
乙一渾濁的老眼中突然射出可怕的光亮:“你說什么!難道只有自己兄弟付出犧牲,才能換回成功嗎?還有,你莫要忘了,戌一仍然蹲在洛陽獄里,他的犧牲亦不比壬一??!”
子一不耐道:“你能不能聽我說完?我正要說及此事!”
他停頓一下道:“主上已經(jīng)親自擬定了計劃,明夜,就要展開一次近年來最大的行動!兵分兩路,一路刺殺張讓,一路營救戌一!”
乙一愕然道:“同時發(fā)動嗎?憑你一人可以應(yīng)付得來嗎?你不會是指望卯一吧?他仍然不具備獨當(dāng)一面的能力!”
子一微笑道:“你放心,主上親自制定的計劃,我如何敢有一絲懈???其實,是丑一剛剛回來了!”
乙一長出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有他負(fù)責(zé)其中一路,其實力絕不亞于你了!”
子一苦笑道:“你休要抬舉我了!應(yīng)該是我和卯一合力,才比得上丑一那組的實力!”
他低嘆道:“可惜了,若是亥一未死,明夜的行動將會更增勝算!他師徒二人均是遠(yuǎn)程刺殺的絕頂高手!”
乙一沉思片刻,才道:“我明白了!主上是想借著城中亂象紛呈之時,趁機(jī)將池水?dāng)嚮?,并除去張讓這個大敵!”
子一冷笑道:“那是自然,我想此時那馬元義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是被擒就是授首了!明夜的行動只會令任何人都認(rèn)為,這是太平道的報復(fù)行動!”
乙一怔怔的想了一會兒,才道:“今次我們確是低估了那馬元義,沒想到他竟然能想出如此驚世之策!如果他僥幸成功,我們將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境!”
子一不屑道:“那又如何?自古便是成王敗寇。我們低估了他,最多重新潛伏下去??墒撬凸懒藙⒑?,下場便是死!”
乙一搖頭道:“不對!我們也低估了劉宏,或者說是低估了他身邊的人。馬元義的計劃可說得上是一條絕戶之計,卻在半日之內(nèi)便被輕易破解,真是太可怕了!換成我們絕不會如此輕松!”
他森寒的目光瞧向子一:“請你上稟主上,就說是我的意思,一個字-----查!究竟是什么人在為劉宏出謀劃策!”
子一點頭道:“你放心,主上已經(jīng)命甲一親自進(jìn)行此事!相信很快便會有消息傳來!”
乙一終于松了口氣,悠然道:“那么,現(xiàn)在我只關(guān)心三件事了!一是明夜的行動成敗與否;二是太平道何時起兵;第三嘛!”
他輕輕一笑道:“馬元義現(xiàn)在是死是活?這個人若能不死,倒可以考慮收為己用!”
“你做夢!”馬元義彈起身來,額上的青筋一陣亂顫,“想要我為你所用?有死而已!”
馬鈞急道:“二叔,你怎可如此對我家主公說話!你…….”
“你閉嘴!”馬元義喝道,“小鈞,我是你親二叔,你怎可吃里扒外!伙同外人來賺我!”
“賺你?”南鷹微笑著,笑容中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憐憫,“馬元義,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個人物了?說到底,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失敗者!”
“一無所有,一事無成,便是你此刻最佳的寫照!”南鷹毫不留情的尖刻挖苦道,“其實應(yīng)該再加上一條喪家之犬才對!你說,我能賺你什么?”
“你!”馬元義眼中殺機(jī)大現(xiàn),可是他清楚的知道面前這年輕人的可怕實力,那是令大賢良師也要受傷逃遁的強(qiáng)者,只他一人便可拿下自己。
他終于退去眼中殺機(jī),頹然道:“既然你如此瞧不上我,為何還要勸我歸順?”
“很簡單!”南鷹瞧了一眼馬鈞,“我完全是瞧在他父子二人的情面上!他們都是我的屬下,我當(dāng)然不能不顧他們的感受!”
馬元義失聲道:“什么!我大哥也是你的人?他們都當(dāng)了官嗎?”
馬鈞搖頭道:“不!雖然我們在為天子辦事,可我們并不曾為官,我們是主公的人!”
他突然挺起胸來,昂然道:“只要主公一聲令下,我和父親連死都可以不皺一下眉頭,當(dāng)不當(dāng)官又有什么稀罕?”
馬元義嘿嘿冷笑兩聲,滿面盡是不能置信之色:“以我大哥粗魯豪放的性子,竟然也心甘情愿投入你的手下?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南鷹微笑道:“令你不敢相信的事情還有很多!大賢良師他老人家身體好嗎?我想,他還不至于死在我一擊之下吧?”
馬元義嘴角一抽,說不出話來。
南鷹灑然道:“閑話休提,我令你歸降,實是為了元奎父子的原因而救你!這個理由已經(jīng)足夠,現(xiàn)在,你可以說出你的理由了,為何不肯降我?”
馬元義嘶聲道:“因為我不服!我敗得不服!原本我可以成功的,你們只是運(yùn)氣好罷了!”
“何況!”他冷笑道,“太平道起事在即,大漢江山不過是寒風(fēng)中的一星燭火,彈指將滅!勝利最終仍將屬于我們!”
馬鈞氣得渾身發(fā)顫道:“二叔,你真是賊心不死!”
南鷹突然放聲長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原因,你仍然相信太平道會取得天下!是吧?”
馬元義面無懼色道:“不錯!便是如此!”
“敢和我立下一個賭約嗎?”南鷹伸出一根手指,“一年時間!我和你賭,太平道一年之內(nèi)便會一敗涂地!如果我贏了,你也絕了念想,便要老老實實的效忠于我!”
馬元義心中一抖,他觀察南鷹一臉從容之色,絕對不是在唬人,而是確是把握。可是他怎會有如此把握?須知太平道百萬之眾,一旦起兵可說是山呼海嘯之勢,又怎會一年之內(nèi)便???
他一咬牙道:“若是你輸了呢?我會得到什么?”
南鷹啞然失笑,緩緩道:“如果我輸了!我就率領(lǐng)鷹巢五千精兵強(qiáng)將,投入你的麾下,你覺得這還算公平嗎?”
馬鈞駭然道:“主公,這怎么可以?”
南鷹哈哈一笑霍然起身,雙目如炬向馬元義望來,口中淡淡道:“既然我敢這么說,又怎么可能會輸?馬兄說是嗎?”
馬元義臉色慘白,想要退后一步,卻驀然驚覺已經(jīng)靠在了壁上,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