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存了心思,再看現(xiàn)在這個寶玉的目光就有了不同。
她之前只顧著將這個寶玉和她記憶中的寶玉比較去了,見他們性情迥異,心下就失望得什么都顧不下。若真問她現(xiàn)在的寶玉是什么性子?她還答不上來。
如今靜下了心,將寶玉當做一個對手來觀察,倒是慢慢的勾勒出了輪廓。
首先她就不能不承認,王夫人和賈母都說寶玉和姐妹們的關(guān)系好,不是沒道理的?,F(xiàn)在這個寶玉也很有耐心,并不擺哥哥的架子。因冬日里北方園景凋敝,他就是不是說些廣法寺建園時的趣聞和幾十年來的軼事。
但他待女兒家的態(tài)度還是與原本的寶玉不同。
黛玉肯定這點,只是一時還形容不上來。
且他的文采,顯然比原本的寶玉差得多。
寶玉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只是不肯在應(yīng)試八股上用心,在姐妹們面前又往往分心,多有謙讓,故此如詩社作詩等事里,倒常顯得不如姐妹們。可他的真實本領(lǐng)不止如此,便只是那個顯得不如姐妹的寶玉,也比這個強得多!
現(xiàn)在這個寶玉顯然不善文辭,言語中并無多少文采。不能引經(jīng)據(jù)典不說,倒是有不少黛玉從未聽過的俗語白話。好些詞黛玉完全不解其意。
比如說“囧事”、“絕逼”等詞——聯(lián)系前后,全然不通!
不過是認真聽了會兒,黛玉的那雙罥煙眉就蹙了起來。她基本上沒法兒去想這個確實是寶玉的可能了!更重要的是……
為什么她都聽不懂,青玉看著似乎能聽懂?。?p> “咳。”墨玉始終分了一份心神在黛玉身上。
黛玉的神情變化,墨玉自然首先發(fā)覺。
疑惑和懷疑……
墨玉本來也有一份自己的心思,加上有些詞匯哪怕是對他來說也再常見不過。等注意到黛玉這個表情,墨玉才有些駭然的發(fā)覺,黛玉走神時,寶玉和青玉說得興起,竟把后世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給拿了好些出來!
黛玉心思穎慧,這個他是深有領(lǐng)教的。
再讓她聽下去,天知道會出什么岔子!
墨玉當機立斷轉(zhuǎn)移話題。而且他知道,一定得是很引人注意的話題才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笨攘艘宦曇宰魈嵝押螅窬偷?,“昨晚寶玉你說的錦鄉(xiāng)伯公子韓奇一事,后來竟怎么樣了?那襄陽侯肯定也不肯善罷甘休吧?”
寶玉愣了一愣,忽而看到黛玉清明的眼神,差點兒就是一身冷汗。
但墨玉說的……
寶玉還是尷尬,“清之兄怎么這時候說起這事來?”
墨玉便道,“怎么說不得?我這兩個妹妹都聰明得很,有些事情早讓她們知道還好些。什么高門大戶的規(guī)矩,外面的事情一應(yīng)的避諱了,她們?nèi)蘸箅y道就一定碰不到?若是親朋家有了類似的事,自己卻是一無所知,連怎么辦都不會知道!”
因墨玉之前自己也有些走神,黛玉又想到他在枷藍殿時的態(tài)度,更知道鬼神之事,讀書人心有所惑是常事……故此,她對青玉都有些懷疑,卻實在是沒懷疑到墨玉身上。
聽見墨玉這么說,倒是覺得這做兄長的負責。且也心中好奇,就跟著問了一句,“什么錦鄉(xiāng)伯的公子?出了什么事?”
她心中也努力回想起來。
王夫人雖不喜歡帶著三春交際,有時候也要顧著面子。且賈家也有親戚來往,京城勛貴又自成圈子。黛玉自然是知道錦鄉(xiāng)伯和襄陽侯家的??稍谒挠∠罄铮媪粝聛淼膭踪F之家大都如賈府一般沒落,因此愈發(fā)的同氣連枝、彼此串聯(lián)……也因此在最后一家都跑不掉。錦鄉(xiāng)伯和襄陽侯家,她不記得有什么齷蹉?
寶玉也知道些墨玉的想法,見黛玉這樣好奇,掂量一番,干脆橫了心,就將事情又說了一遍。橫豎丫鬟婆子們都沒近身跟著,他連“青樓”“花魁”等詞都未避諱。
說起來,大家小姐又有哪個對這些真正一無所知的?也只是當做不知罷了。
青玉聽了,就臉上直抽。
幸而這時,黛玉也沒在意她了。她是個素喜詩詞的,自死了一道回來,身子好了,經(jīng)歷多了,喜好又偏向了豪放派幾分。
寶玉一念,她就已經(jīng)記住,心中默念幾遍,不由得又是贊嘆又是疑惑,“……果然是上上之作。只是,若非是心高氣壯、心懷廣闊的人,如何能做得出?”
在青樓那種地方現(xiàn)做出來,更是不可思議!
黛玉這句評論一出來,連著墨玉的臉上都抽了抽。
寶玉忙道,“可不就是這樣。現(xiàn)在京中多有傳言,說是韓奇找了人代筆。當初文比時,一開始說要寫長詩,那韓奇就是不肯的。”
黛玉就冷笑,“這樣的詞,就是宋時‘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的那位只怕也是做不出的??献龀鰜淼?,如何肯為人代筆去討煙花地女子的歡心?”
可憐黛玉,到了此時仍然還有幾分試探之心。
——若是原本的寶玉,定不會為了“以此難得好詞討青樓女子歡心”這一點而覺得有任何不對。何況那據(jù)說還是那個才女。
但這個寶玉……
寶玉立刻點頭道,“倒也是這個道理?!?p> 黛玉再次隔著帕子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再次將那詞咀嚼兩遍,這才略略平靜下來,心中卻又更添疑惑——如此好詞,前生她怎么一字未聞?而且……
“這詞雖好,卻不合韻。若按原曲唱出來,想來怪異至極。倒和宋時東坡先生寫《密州行獵》一般,多半是撇了原曲韻律所做。能做得這樣好,不是熟手不能如此。按你所說,這韓奇原本在讀書上很是不堪,寫出這樣的詞來,也難怪惹人懷疑?!?p> 對前面的話,寶玉眼中寫滿了明晃晃的疑惑。
黛玉心中的篤定就又深了幾分。
——他看起來,簡直像是連《密州行獵》都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且他自己本來也能唱好些詞曲,樂之一道的天分是極高的。如今卻是……之前他念這首詞的時候,就是平鋪直敘,完全沒以韻律為這首好詞添色!
她簡直不愿再看寶玉那張臉,就去瞅墨玉。
墨玉的閱讀量確實是夠的。他知道之前黛玉說的“仕宦而至將相”是指那個名字同音的北宋宰相“韓琦”。而后面的《密州行獵》其實后世也很有名的,就是那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但是黛玉,我知道你是個才女,文史典故能信手拈來,可別當別人和你一樣??!
當然寶玉也有問題。有些事,墨玉覺得他應(yīng)該知道的——
所有的詞都是填詞??!既然是填詞當然是有曲的!當然也就是可以唱的!
——你既然已經(jīng)穿越了好些年,怎么連這個都還不能立刻反應(yīng)過來?
輕咳一聲,墨玉只能把話接上。
“如果是找人代筆,這韓奇也是極傻的。想來這些日子定有許多人請了他去參加文會詩會,或行酒令,或是聯(lián)句。肚子里要是沒貨,豈不是出乖露丑?他要是推脫不去,簡直就證明了這是找人代筆,保不定還會些別的說法——能寫出這等好詞,拿出來博名聲,豈不是替韓奇代筆要好上千百倍?僅此一詞,也不會籍籍無名了。如今既然無人出來認領(lǐng),保不定是被韓奇害了也未可知?!?p> 這么說著,墨玉似笑非笑的看了青玉寶玉兩人一眼。
他其實也是知道的,后世的穿越小說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靠著不屬于自己的詩詞博名聲的。事實上哪有這么簡單!
古代文人地位崇高,有點兒天賦條件的都奔這個去了。他們雕琢文字,文字上的游戲數(shù)不勝數(shù),就算能背得數(shù)百年后的所有詩詞,如酒令、聯(lián)句之類的即時限韻、命題游戲時怎么辦?
如果對這類游戲百般推脫,文人相輕,質(zhì)疑抄襲冒替之聲立刻就能鋪天蓋地的把人埋了。
且詩詞也顯出意境經(jīng)歷。
六歲的黛玉不過聽一遍,就說“不是心高氣壯、心懷壯闊的人做不出”——真當古人好糊弄么?
以己之短攻人之長,說的就是這種事。
看小說時笑笑也就算了,他可不希望這兩個有名義上親緣關(guān)系的老鄉(xiāng)做出類似的蠢事!
對墨玉擺明了的警告,寶玉笑了笑。
也是,他選了武人之路,自然已經(jīng)不打算在這方面爭短長。畢竟穿越之前,思維、審美什么的就已經(jīng)定型了。他對此有自知之明——他看韻書、看詩詞的眼光和古人是完全不同。
而青玉就稍微有些心虛。
她雖然對琴棋書畫不以為然,但真不是沒考慮過剽竊一兩首后世的詩詞?,F(xiàn)在想想,要是沒那個基礎(chǔ)……這種事或者確實是別做得好。
看到這兩人的表情,墨玉就知道,這事上基本是不用擔心了?,F(xiàn)在要擔心的,或者只是那個白癡的韓奇接下來會做些什么。
“大妹妹,你說這韓奇可能是個什么情形?”
墨玉也知道黛玉在詩詞上比較在行,便若無其事的笑著問她。
黛玉也見著他去看青玉寶玉了,可這個兄長愛教訓人她是知道的,依然不以為意,“……要我說,我倒覺著,他也未必是找人代筆,保不定是從什么野史禁書上看來的……”
墨玉就道,“都是自家兄妹,還擔心誰把你的話說出去不成!且京城里也不只你一人懂詩詞罷?”
黛玉就笑了,“也是。要我說,這詞的文筆并不絕妙,也不是王文公那等一字難易的平實。能讓人擊節(jié)贊嘆,只因?qū)嵲谑鞘闱橹?,保不定就是將一生的志氣都化在了其中。又直拿名垂千古的帝王相比,一般人豈有這樣的膽色?是以……”
黛玉又頓了頓才道,“簡直像是帝皇之作?!?p> 這么說著,她自己又忙自嘲一笑,“可若是帝皇之作,豈能輕易淹沒于歷史之中?若是末代帝皇,又難有這樣的心胸了……唐之后,宋之前,倒可能是這時候。那時候曲也不同……我到底年輕,看的東西少,若照我這樣想來,我竟想不到有哪位可能……有這文采的沒這心胸,有這心胸的沒這文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