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黛玉的性子,賈府下人傳說的“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等語,倒也不是胡言亂語。
她自幼被父母嬌慣,到賈府后亦有外祖母倍加憐惜、有表兄寶玉千依百順,若非同時(shí)也是個敏慧過人的,便是養(yǎng)成驕縱跋扈的性子,也不足為奇。
雖因讀書的緣故不至于那般,卻也是斷沒有俯就的習(xí)慣。倒如鏡子一般,得了什么,便返什么。
不過,初進(jìn)賈府時(shí)她自然是有所收斂的??墒諗苛艘廊挥心瞧鹱有∪怂较履前阕h論她這么個小姑娘,她又敏銳的看到了后面有意縱容乃至于暗地里鼓勁的某人的影子,就干脆反而放開了。
——若依她那時(shí)候的性子,單只看林墨玉此時(shí)的表現(xiàn),黛玉就只有同樣報(bào)以客氣、疏遠(yuǎn)、審視的分了。
虧得在那之后,在賈家經(jīng)歷了許多明里暗里的磨挫,見了更多的人情冷暖——尤其是賈家敗落之后——黛玉的骨頭固然還是傲的,氣性卻沒那么驕了。
心中不喜,但面上卻沒立刻顯出來,黛玉照常讓座,又讓上茶。只一邊答著父親與繼兄問她身體的話,一邊暗地里多觀察了這繼兄林墨玉幾分。
說起上茶,她分明記得一件尷尬事——那時(shí)候賈元春正是得勢之時(shí),做為生母的王夫人對外祖母的顧忌便少了許多。恰好外祖母興致大發(fā),帶著一個打秋風(fēng)的親戚劉姥姥要逛大觀園,等到了她的居所瀟湘館,她這個做主人的自要奉茶。
可丫鬟端了茶過來,她才親手奉了外祖母一碗,正要輪到她那好舅母時(shí),她卻冷冰冰的說了句“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試問,可有這樣做客人、做長輩的么?
黛玉至今記得,王夫人那時(shí)的語氣,還有稱呼……連聲稍微親近點(diǎn)兒的“林丫頭”之類的,都不肯叫??!很明顯,那是特意要在外人面前,顯出她這個寄居孤女的尷尬身份。而在外客面前都如此,自然又能進(jìn)一步將她在賈家的地位踩下去。
即使不說王夫人的用心,單說她面上的態(tài)度,也委實(shí)是讓黛玉陷入了她人生中少有的尷尬之境。
偏她又不能發(fā)作,只能輕巧帶過,只當(dāng)王夫人那話只是尋?!?p> 黛玉幾乎又有些恍惚了。
但她還是注意到,林墨玉對她的態(tài)度雖是生疏客氣,對丫鬟的態(tài)度卻很是有禮。不但親手接了朱鷺的茶,還朝她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可也就是“有禮”這個程度而已。
黛玉有些納罕。
她以往偷偷觀察過父親的客人,親戚家里的男子也見過好些。這些人對待丫鬟,大抵可以分為四種。
一種是打量評估丫鬟姿色的,一種是強(qiáng)作正人君子的,一種是毫不在意的,還有一種是寶玉——寶玉那是恭恭敬敬的。
可這林墨玉與這四種都不同。他顯然并非是對丫鬟毫不在意的那類——比如說她父親——但似乎也不在乎丫鬟的姿色,更不如寶玉那般,對所有女孩子都高看一眼。
只是禮貌。
非要比較的話,那是士之于農(nóng)、于工的那種禮貌。
有點(diǎn)奇怪。但這樣的態(tài)度,倒不算讓人討厭。
黛玉就收回了心思,卻也不愿在自己的身體狀況上糾纏,問起另一件事來,“二妹妹怎么樣了?”
黛玉這一問,林墨玉喝茶的動作就頓了頓,但還是很眨眼就恢復(fù)了正常。倒是做父親的林如海,因大女兒身體轉(zhuǎn)好而消散的烏云,又有幾分爬回了他的面龐。
倒不是說不喜歡二女兒。
雖說平素里并不親近,也稱不上多關(guān)心,但終究是自己的親骨肉,沒有不在乎的??墒牵鞍l(fā)生的事,卻讓他那雙閱人無數(shù)的眼睛覺得甚是怪異、不喜。
對著大女兒,林如海到底還是沒說出那些糟心事,只道,“墨玉問了,說是暈倒的時(shí)候,旁邊的人沒接好,腦袋在桌案上磕了一下,大概是碰著了腦袋,人有點(diǎn)不清楚——過些時(shí)候也就好了?!?p> 黛玉對父親極熟,清楚的聽出了父親的不以為意。
大概覺得這純粹是借口吧。
若事實(shí)并非如此,林青玉是怎么了?總不能是裝病指望父親關(guān)注吧?在她單薄的印象中,林青玉應(yīng)該是個還算老實(shí)的孩子,就和越姨娘一樣。就算并不老實(shí),也不該在她暈倒的時(shí)候那么做??!
哪怕是以她在賈府的見聞,一時(shí)間對這事兒也想不通透——知道得也太少。
倒是林墨玉那邊,她聽出了父親的滿意。不管林青玉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墨玉能給她找借口,在她父親看來,這是愛護(hù)妹妹的表現(xiàn)。
黛玉不由再次打量了一番林墨玉。這次就不是看神情,而是看長相氣度了。
林墨玉長得和林父并不像,卻也是個俊秀少年。和黛玉以往見的男子不同,膚色略深、鼻梁高挺、眉峰凌厲,仿佛從內(nèi)到外的透出了剛硬、堅(jiān)毅之感。
這樣的人,會疼愛妹妹么?
又為什么會有審視她的感覺?
大約是黛玉注視的目光這次太明顯了些,林墨玉看來竟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卻又不肯挪身子,只是看來有些僵直。
林如海當(dāng)女兒是好奇,寬容的笑了笑。但隨即,這笑容就散去了。
“玉兒?!?p> 林如海除了看女兒之外,是還有一件事的。這么一喊,就是要說正事了——林家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三個“玉”,但林如海會這么喊的,從來只有黛玉。
“你外祖家今天又來人了?!?p> 這么一說,黛玉的注意力立刻就從林墨玉的身上徹底轉(zhuǎn)開了。外祖家,賈家再次來人了……
黛玉微微蹙眉,她當(dāng)然知道他們是來做什么的。
果然林如海接著道,“帶了你外祖母的信來——你外祖母要接你們姐妹進(jìn)京去?!?p> 說是姐妹,但黛玉才是重點(diǎn)。黛玉也知道這個。而父親這樣說,她也再次想起了外祖母的疼愛,還有寶玉。但這些想法瞬間而過。
在這件事上,黛玉覺得自己的心情是很明確的。
“女兒不想去?!彼土祟^,有些悶悶的說。
過了一會,又補(bǔ)充了一句,“我舍不得爹爹。”
黛玉這樣直白的說舍不得爹爹,林如海顯然有些驚詫。便是旁邊的林墨玉,也有些動容的模樣,看黛玉的目光柔和了幾分。
林如海愛憐的摸摸黛玉的頭,“為父也不想你去。但為父已是年過四十,再無續(xù)娶之念。家中無人主持中饋,女孩兒家的事情,也無人教導(dǎo)于你。你母親在世時(shí)身體就不好,臨走前還向我說,教你教得太少……到你外祖那去,我也能放心。你瞧你母親就知道了……”
這和她前生聽到的理由是一樣的。
黛玉就咬了咬唇。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對賈母的教育有著近乎絕對的信心。
這信心來自于她的母親。
不說賈母年少時(shí)的所為,她母親賈氏自嫁過來之后,也是拿得起后宅事務(wù)、談得了琴棋書畫、論得了官場政局……除了生育一事,實(shí)在是沒有半點(diǎn)可挑剔之處。
可他不知道,世事變遷,在賈府,論地位固然還是賈母最高,但當(dāng)家的人,實(shí)際上已經(jīng)不是她了。
要說對女兒家的教育,現(xiàn)在真正做主的、她的二舅母王夫人,而她的做法與賈母的做法,當(dāng)真是南轅北轍。
但她能怎么說呢?
這些東西,她并不應(yīng)該知道。難道能說出前生的事情來嗎?即使父親是可以述說的對象,前生她所遭遇的一切,那個最大的前提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
黛玉正有些糾結(jié),卻忽然覺得頭頂上父親的手有些發(fā)熱。
而胸口的玉佩,也在微微的發(fā)熱。
黛玉很是莫名的覺得,她父親的身上,有什么吸引著玉佩的東西。
是什么?
對靈異神怪之事,黛玉并沒有什么了解。但或者冥冥之中,也不需要她去探索追究。畢竟她之前就對那玉佩的變化有所猜想,兼有醒來之時(shí),那仿佛響于虛空的言語。
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鐫刻在通靈寶玉上的三行字,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浮上了心頭——
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
——療冤疾!
黛玉才意識到這一點(diǎn),胸口的玉佩便有一種滾燙灼人之感,只是一瞬便即消失,恢復(fù)了玉佩本身的溫潤感。而頭頂上父親的手,卻在同一時(shí)間,仿佛輕了三分。
黛玉不由得瞪大了眼,也顧不得其他,忙忙的就抬頭去看父親。
林如海本身卻似乎什么也沒有覺得。
他自己也是萬分感慨之時(shí)——從賈府上次派人來說要接黛玉,他已就此事反復(fù)想了多次。這些話,說是要說服黛玉,何嘗不是為了說服自己!
如有可能,他哪里想把一手帶大,最是疼愛的長女送去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黛玉忽然抬頭,失禮的盯著他看,這才將他從傷感無奈的情緒中驚醒。
“玉兒,怎么了?”林如海頗為奇怪。
黛玉自然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禮。
可這時(shí)候她也管不得這么多了。還是細(xì)細(xì)的看了一番父親的面色。然而,讓她不知道是否該失望的是,和之前相比,父親的臉色沒有什么變化。
沒有變好,當(dāng)然也沒有變差。
聽見父親那么問,她整了整心思,這才道,“爹爹,難道就不能請嬤嬤,請女先生來教我么?”
大概是黛玉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林如海也沒多想,只當(dāng)一直是為賈府來接人之事。黛玉大約比他想得還更不愿意去。
在以往,黛玉可是不會直白的說舍不得爹爹的。
但是,黛玉的想法終究是小孩子的想法,林如海并不覺得能那么做。他正要想法子說服黛玉,旁邊在這個話題上一直保持沉默的林墨玉,卻也是終究忍不住的開口了。
“父親,雖說大妹妹年紀(jì)小,有許多事情來不及學(xué),可家中也還有幾位姨娘,二妹妹不也是越姨娘撫養(yǎng)的?若還不行,也可請些女先生吧?年長的嬤嬤也未嘗不可。京城的外祖母雖好,終究是遠(yuǎn)隔千里,若兩位妹妹去了,只怕就要數(shù)年都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