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改了大綱,和工作的原因,有空都糾結(jié)接下來的劇情去了,一時間倒是沒空來折騰這個。
本來想寫元春的,但想想隔了這么長時間才再次開張,寫個簡單點的吧。于是,說湘云。
&
史湘云此人,普遍的看法認為她天真浪漫惹人喜愛,身世凄慘但生性樂觀,又挺了不起。
而少數(shù)看法則認為她很有心機,天真浪漫都是騙人的。
我的看法則是,天真浪漫是真的,身世也確實不行,但她的處境,并不算悲慘。
論據(jù)大概也頗為充足。
最首要的一點,當然是湘云的判詞。
個人認為,同樣出現(xiàn)在第五回,紅樓判詞是較為作者站在作者的角度給予的客觀評判,而紅樓夢曲,則帶有更為鮮明的感情色彩。
紅樓諸釵,湘云位列第五。她的判詞里看不到任何批判性的語句——當然也沒有什么贊賞性的詞句。
而在曲辭里——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v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何必枉悲傷!”
個人覺得,作為提綱挈領(lǐng)的這一回,這一詞一曲,實在是沒有說反話的必要,也看不出說反話的跡象。
能得一句“霽月光風耀玉堂”的評價,給予湘云以“有心機”的評價就說不過去。這是和曲辭相悖的。
同時,這首詞也基本暗示了湘云的命運軌跡,那就是,在四大家族未倒之前,湘云其實也并不生在一個容易培養(yǎng)心機的環(huán)境。甚至可以說,在紅樓諸釵中,湘云算是比較好命的一個。
為何?
誠然,湘云父母雙亡。但不說黛玉和后來的巧姐等人,如迎、探、惜三春,雖有父母,但父母可盡了父母之責?不盡責,甚至可以說成為了她們的拖累,能說她們的身世比湘云好到哪里去嗎?
對于那個時代的女子來說,婚姻才是她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真不喜歡,在這方面作梗就行了。就算只是對姑娘家的年紀和婚姻采取漠視的態(tài)度,對女兒家來說都是天大的災(zāi)難。
這一點在迎春、探春身上都有極好的體現(xiàn)。
但是,且看湘云的婚姻軌跡。
三十二回湘云到賈府,就說“有了人家”。
四十九回湘云的叔父遷外省大員,湘云到賈府居住,一住數(shù)年。
回數(shù)間隔看似頗遠,但其實時間間隔不長。都是在元春省親的這一年。前者是在“端陽佳節(jié)次日”,后者以薛蟠挨打為線,應(yīng)該不超過十月,中間隔了不到半年。而此時湘云不超過十二歲(黛玉十二歲,而湘云比她?。?。
而湘云說親的人家,按照脂硯齋的“劇透”,是衛(wèi)若蘭。只看紅樓夢的起名規(guī)則也知道,這必然是一個翩翩佳公子。
史家為什么在湘云最多十二歲時就給湘云定親呢?這時候如迎、探等人類似年齡的,都沒有半點兆頭。又不是打小定親的類型。
按照這個劇情線路可以看得出,應(yīng)該是史家自己在謀求外任,或至少有了這個風聲。湘云的叔嬸就為她在京城先找好了一個好人家。
真是好人家??!
不說脂硯齋,湘云的曲辭也說得清楚明白——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
紅樓諸釵,正副又副在內(nèi),湘云是唯一一個,明說了“婚姻幸?!钡呐?!她的悲劇,并非是婚姻不幸,而是政治風波導(dǎo)致的家庭敗落,因而少年夫妻離散或者守寡。
和同期不曾得到過幸福的女孩子相比,有曾經(jīng)的幸福,她又是何其幸運?是以連曲辭都評價——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何必枉悲傷。
那么,湘云的婚姻是操縱在什么人手里的呢?
當然是她的叔叔、嬸嬸,尤其是嬸嬸??梢韵胍?,如果她的嬸嬸想要折騰她,厭煩她,又怎么可能早早為她定下一門好親事?就算是叔叔定下的親事,和萬事不管的賈政相比,她也是幸運的。
否則,她和父親不管、嫡母不喜、生母拖累的探春比比?或者和嫡母不管,生父將之當貨物賣掉的迎春比比?
表面上的喜愛不等于真正的關(guān)心。
管教的嚴厲不等于厭惡,有時候正等于真正的關(guān)心。
我想,只要是過了中二期的人,都能體會到這個道理。
湘云的叔嬸也是如此,“不知嬌養(yǎng)”,嚴格管教,讓湘云做針線,可不會是厭惡折騰的表現(xiàn)。
湘云的叔嬸肯為她早早定一門好親事,只看這點,也不能說他們惡毒。更是能夠判定,湘云的處境,從來都不悲慘。
否則,就算是她有心機,費盡心思討好又有什么用?看看探春,她的勢利、討好也就是為了她的未來,可王夫人對她又如何?賈府敗后遠嫁,那時候的探春,其實已經(jīng)早到了那時候的女孩子普遍定親出嫁的年紀。
是以,其實只看湘云的婚姻就知道,湘云的處境和悲慘是不搭邊的。至少與紅樓中其他的女孩子相比是如此。
湘云的嬸嬸對她的教育嚴厲,但和現(xiàn)代的填鴨式應(yīng)試教育差不多,可以說違背乃至于抹殺孩子的天性,卻是大環(huán)境下的“正常”狀態(tài)。這一點,看寶釵的“日常修養(yǎng)”也能明白。
只不過,寶釵是因為家族的壓力而嚴格的自我要求,湘云卻正是沒有真正的壓力,才能樂觀的抗拒這種“他人的要求”。而這種抗拒,又何嘗不是一種天真的表現(xiàn)呢?
湘云并沒有成長在一個讓她足以產(chǎn)生深刻心機的環(huán)境。她的嬸嬸對她固然嚴格,可到底不是親生父母,在顧忌自己名聲的情況下,也沒有可能像親父母那樣嚴格。是以,整體來說是嚴格卻又縱容的。加上賈母的喜歡,就給了湘云一個抗拒、逃避的可能,也給了她保持天真的可能。
&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
湘云的天真浪漫,是她的優(yōu)點,卻也是她的缺點。
因為天真,湘云固然在詩詞上有捷才,卻發(fā)不出諸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或者“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代表著強烈個人思想的強音。
菊花詩中,她比不上黛玉。
“看來唯有我知音”等語,缺乏前后的襯托,就和“經(jīng)濟仕途”之語一樣,更像是鸚鵡學舌。
如“秋陰捧出何方雪”、“寒潭渡鶴影”這樣出色的詞句,也都是比較單純的“繪景”。
相比之下,“相對原宜惜寸陰”、“且住、且住,莫使**別去”,這樣“結(jié)句”,反而能比較明確的表達她的思想觀點。
可以說,湘云也是“隨波逐流”的代表性人物。
沒有什么個人的堅持,也不會去與命運抗爭。她樂觀的活在現(xiàn)在,是因為她看不到?jīng)]落的未來。
她的看法多半來自于他人,少有深刻的思考。
并沒有經(jīng)濟仕途之念,卻會勸寶玉經(jīng)濟仕途之語。相信和襲人的情誼,就連襲人的挑撥之言也毫無所覺。
有人說湘云的等級觀念淡薄,可這個也是一樣。這又是受到寶玉的影響。因為她并不像寶玉那樣,是察覺到了某些階級觀念的不合理之處。而以她的天真,也壓根兒就沒意識到等級的森嚴。
當湘云終于在一片樂觀中察覺到繁華漸落,她也只是希望“且住,莫使**別去”,而沒有什么明確的舉動來挽回什么。
她不像黛玉,在絕境中不惜以生命堅守自我。也不像寶釵,在逆境中也保持不變的志向。
嬌憨的性格讓她在醉后醉臥海棠陰,被人喚醒后,卻因為環(huán)境的教育而自覺羞愧。
她被周圍的人影響著,也任由他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想,正因為缺乏這樣的堅持和抗爭,湘云才會在十二釵中名列探春之后。哪怕湘云天真,看似無缺點,而探春的勢利卻難以掩飾。
她不如探春的地方,就是探春對自身命運的對抗,和對未來的洞察。
這樣的湘云,正如她天真的性格,是需要他人的包容與照顧的??稍捳f回來,對湘云包容和照顧的人,又何嘗不正是因為這天真的性格,得到了她們的喜歡呢?
因為喜歡,便包容了天真性格另一面的缺點。在這樣的人里,尤以黛玉為最。
而湘云和黛玉的關(guān)系,也正說明了天真的另一面,那就是——無知的殘忍。
&
在對湘云的評價里,有一個比較奇葩的言論是,湘云的身世比黛玉還慘三分,所以她樂觀的性格了不起。
有這樣言論的人,若不是腦殘粉,那只能是對古代社會沒什么了解。
湘云是否命運悲慘這一點,之前我已經(jīng)分析過了一部分。在這里可以深入說明的是,黛玉比湘云要更慘的地方,從來都不是沒父母,而是“沒宗族”!
湘云的叔嬸,能給她找一門好親事。而若是湘云受了什么委屈——尤其是在出嫁后——哪怕僅僅是為了維護自己宗族的面子,她的叔嬸難道不會出頭?
在古代,宗族的力量是龐大的。
人們基本以宗族為單位集結(jié),而并不僅僅是論單獨的小家庭。
黛玉之所以悲哀,就是因為她不但沒了父母,而且還沒了宗族。四代列侯,父親光是鹽政就做了好幾年,她卻落到了隨身一箱書寄居賈府的地步,更何況,她還有個先天不足的身體。
吞了林家家財?shù)馁Z府,有可能讓黛玉嫁到別人家去嗎?從一開始,這就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賈母,能做得也僅僅是將黛玉嫁進賈家。因為她絕不可能,將黛玉置于賈府之上。而從賈府這個親戚吞了林府的家財開始,黛玉的利益就沒有任何人能保障。
湘云無父母而有宗族,還對她的婚事上心。她什么地方比黛玉更慘呢?
但湘云顯然對此毫無所覺。
在那個年代,戲子的地位極端低下,不比娼妓好到哪里去??上嬖茀s能在一眾親戚朋友面前,用戲子和黛玉相比,寶玉嘗試阻止,她還覺得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在湘云和黛玉的交往里,從來只有黛玉容忍她,沒有她體諒黛玉。
當她吃鹿肉而黛玉因為身體的緣故只能干看著的時候,黛玉開個玩笑,她立馬就說黛玉假清高。
——事實上,黛玉幾次和湘云開玩笑,湘云都當做嘲諷,進行了反擊。
當然,最過分的一次,應(yīng)該是抄檢大觀園之后、中秋節(jié)聯(lián)詩之前。
那時候,瀟湘館被毫不留情的抄了,寶釵和湘云卻毫發(fā)無傷。為什么?不就是因為黛玉沒有了依靠,而寶釵湘云都還有依靠嗎?
哪怕湘云壓根兒就沒意識到宗族的力量對自己的好處吧,在這么明顯的事實面前,她竟然還能大大咧咧的說出“我也和你一樣,就不似你這樣心窄”的話來!
——哪里一樣了!
當然,湘云的本意是勸慰。然而,這樣的勸慰事實上也只能起到傷人的效果。若換個真正心窄的人來,都會將這種勸慰當做諷刺、炫耀的吧?
連勸慰也只能勸成這樣,這就暴露了湘云天真性格的最大缺陷。這大概也是所有天真之人的共同毛病吧。
天真,往往等于無知的殘忍。
倒是從不和湘云計較的黛玉,因和湘云交往的細節(jié),能看出她的性格并不是什么“尖酸刻薄”、“小心眼”。
偏湘云從沒意識到這一點。
&
不過,可以想見的是,湘云的天真,想來也終究要被時光打碎的。這樣的天真,最多也只能保持到婚姻幸福的時候。
而天真消逝之后,湘云應(yīng)該還是有一個優(yōu)點能保留下來的。
樂觀。
她原本的樂觀,建立在對未來的蒙昧無知的情況下。但當“**逝去”,她還能“惜寸陰”,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迎接真正的苦難與坎坷的話,這樣的優(yōu)點,就是純粹的優(yōu)點了。經(jīng)過了磨礪與考驗。
而我想,這是頗有可能的。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何必枉悲傷!”——湘云的曲子,并不只是“作者視角”,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湘云視角”,這最后一句,固然是作者的評價,又何嘗不是湘云在經(jīng)歷之后回首,對自己的人生得出的結(jié)論?
順帶說一句,“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雖然有人說這是伏筆湘云和寶玉之間的重逢。說她們可能日后彼此扶持。
這個我是不認可的。
脂硯齋的劇透中明確表明,寶玉的麒麟,后來落到了衛(wèi)若蘭的手中。而衛(wèi)若蘭多半就是湘云的丈夫。那么,要說寶玉在衛(wèi)若蘭和湘云的婚姻中起到了什么積極作用,那還是有可能的。但這不等于寶玉和湘云走到了一塊。
寶玉在賈府敗亡、經(jīng)歷坎坷之后二次出家,難道說兩次出家兩次還俗嗎?還是說作為一個出家人和湘云在一起?玩笑不是這么開的。還有寶釵那句“煎心日日復(fù)年年”呢,可見也不是死得多早。
何況,湘云的曲辭里有“地久天長”一句。她應(yīng)該是沒有也不會改嫁的。
我想,有相當?shù)目赡?,?yīng)該是衛(wèi)若蘭流放,而湘云作為女眷被罰沒。少年離散,白首方見。這樣的可能性還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