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二月初十。
時人從不輕易感嘆歲月之無聲，光陰之無情。只有那些個自以為是的騷客文人，找一座破橋，看著橋下東逝而去的波濤，然后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劉渙今日也裝了一把文人騷客，可惜他沒有感嘆流水，更沒有緬懷流逝之歲月。他站在橋上，趁人不注意，撒了一泡尿，那淡黃色的尿液注入濤濤河流，不曉得流到哪里去滋潤土地了。
黑娃氣喘郁郁跑來，問他在做什么，怎地衣衫不夠整潔，下半身還有“水漬”。
他說河風(fēng)太大了，不小心把“糟粕之物”吹了回來。
黑娃想不清楚“精華”與“糟粕”的道道，給他要了些許錢財，去吃東坡肉。
臨走時還是忍不住要問他一聲，按黑娃的見地，渙哥兒這般表情，就是要發(fā)瘋魔病的節(jié)奏。
“渙哥兒，你到底要干啥？”
“老子要問天！”
“哦，你問完了記得來東街找我?！?p> “好！記得給我留半只燒雞……”
黑娃不識愁滋味，轉(zhuǎn)身消失在風(fēng)里。最后剩得呆呆的劉渙，本不想裝.逼,到頭來還是忍不住裝了……
他時常在想，生命的開始和盡頭都是什么，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物質(zhì)？還是虛無縹緲的傳言？或是形而上學(xué)的哲學(xué)推論？凡塵之軀憑借天地萬物的力量，到底能達(dá)到什么樣子的境地？是超脫？是輪回？是墮落或者失??？追尋一生的夢想盡頭,是成功？是失?。炕蚴潜緛硗髯怎沲?？到底是否存在時空隧道？是否存在真我永恒？
這一切本來毫無樂趣的問題，往往會在夜深人靜之時，瘋狂涌上他的心頭，但到底無解，終究不過是平凡人一廂情愿的意淫罷了。只是好在心底舒坦，天馬行空的生涯中，也能自我慰籍，并感到些許幸福，當(dāng)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shí)之時，又讓生命或是偶然般地燃盡，興許直到盡頭，便能看到天地、看到眾生、看到自我……
劉渙的人生閱歷，與他前世“蠻夷之地、夜郎之都”的社會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拋開當(dāng)時政治時局不論，單單就結(jié)交的人而言，他有著許多與少數(shù)民族兄弟打交道的經(jīng)歷。
這本不奇怪，而令他所感到驚訝的是，他一直以來，從少數(shù)民族兄弟那里，聽來了不少關(guān)于天地宇宙和萬物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遠(yuǎn)遠(yuǎn)比所謂大漢民族的故事還要精彩，最為可貴的是，少數(shù)民族兄弟們堅信著那些故事都是真實(shí)的,存在的。
比如苗族認(rèn)為天地是盤古所開，盤古死后，他的五臟六腑化作宇宙萬物，盤古的心是太陽，盤古的膽是月亮，盤古的骨骼是石頭，盤古的肉是泥土，盤古的毛發(fā)是草木，盤古的血液是河流。
在布依族神話中，開天辟地的時候造就了十二層天，造了十二層海，我們就像大雁，張開翅膀，我們就像老鷹，把腳縮在翅膀下，飛上十二層天，騰上十二層霧，去看那一層一層的天，去望望了一層一層的霧。我們飛上第一層天，霧罩變成白云一朵朵，霧罩變成星云一片片。飛上第三層天，天上的鴨擠成堆，天上的天鵝攏成群。飛上第五層天，來到天地的大門，左邊的門扇雕著鳳，右邊的門扇雕著龍。飛上第七層天，七姊妹正在織綾羅。飛到第十層天，見到了老雷公。飛到第十一層天，碰見天狗吃月亮。飛上第十二層天，太陽比火燙，不能走近太陽，不能靠攏太陽……還要準(zhǔn)備麻鞋十二雙，要準(zhǔn)備花鞋十二雙，下水去看看，下海去望望……
彝族神話中，地神，風(fēng)神等諸多神仙不斷打架搶地盤，搶得不可開交，這時，人出來了，這個三百六十丈高的巨人分別降服了各神，安排他們各司其職……
這些種種傳說正如錢理群教授所統(tǒng)計整理出來的那般，是確確實(shí)實(shí)地存在于少數(shù)民族間的，而他也親身經(jīng)歷，他們說給劉渙聽的時候，表情都是那般的真誠，那般的確信無疑。
那么，從哲學(xué)層面來看，人與宇宙萬物必然是相依相存，互相轉(zhuǎn)化，相敬相親，和諧共生的。
或許在最初的最初，在宇宙的開始，在宇宙之外的宇宙，在物質(zhì)前世的前世，當(dāng)真存在著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是凡塵之中，眾生的目光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我們?nèi)魺o憑借，便只能是井底之蛙，但就算有所憑借，興許也終究不得窺察這萬物蒼生的本真吧。
劉渙曾聽聞，讀書人和習(xí)武的人所追求的境界都是一樣的，第一重境界是“見天地”、第二重境界是“見眾生”、第三重境界是“見自我”……
可見，修身一事何其之重要，人們通過一生的努力，到頭來，便是要剖析自我，認(rèn)識自我，在茫茫眾生之中，找到自己的立足點(diǎn)，找到自己與天地宇宙的聯(lián)系，從而在有生之年，做出一些可謂的事情來。
怪不得，儒家曾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花甲耳順、七十古稀、八十杖朝、到了九十則稱合鮐背之年、耄耋之年，若不小心活到一百歲，就稱樂期頤……
“哎，看來我興許只有活得更久更久，方能解釋自己莫名其妙的遭遇吧?！眲o終于長嘆自言。
他今日想了很久，卻也想不出什么東西來，就怕把人逼瘋，所以索性不想，趁著還能鬧騰，就不顧一切地鬧騰吧。
其正要轉(zhuǎn)身去找黑娃，卻見旁邊剛巧也站著一個落魄之人，劉渙見他眼神呆滯，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這位兄長，你是要自尋短見么？”
“非也！”
“那是為何？”
“我觀小兄弟駐足此間許久，巋然不動，神色呆迷。猜想小兄弟定是看到了塵世間最美之景色，故而也來嘗試一番……可這處橋墩實(shí)在平常得緊，兄弟可看出有何不同？”
“額……‘法克’……”
“‘法克’？那是何物，莫不成這河水之中，兄弟當(dāng)真發(fā)現(xiàn)了異樣？”
“我……F.U.C.K……”
“誒，小兄弟莫走呀，皆是讀書之人，你所遇凡塵美事，說來分享一番……哎……”
劉渙找到了黑娃，狼吞虎咽地吃完東西，有辱斯文不說，關(guān)鍵是他打嗝的模樣過于猥瑣，把一旁的食客驚呆了。
“渙哥，你問天，都問了些什么？天答復(fù)你的問題了么？”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皺狗……”
“什么意思？”
“沒意思。黑娃，我們?nèi)フ亿w汝愚吧?！?p> “趙知州么？那可不好，你是馬上要應(yīng)試之人，找人家趙知州，犯了嫌疑！”
“我去他.媽的嫌疑，不過一群無知娃兒坐在一起死記硬背罷了，又有什么稀奇。老子磊落光明，才不怕呢！”
“關(guān)鍵是我們找他作甚？”
“要人！”
“要人？你要娶他的閨女的趙琦瑋么？可你連個秀才都沒考中……”
“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渙哥你又咋了？”
“老子要找他調(diào)廂軍，用來干苦力，你懂了么？懂了就不要說話，我覺得我今日可能遇到鬼了……”
“渙哥，‘子不語怪力亂神’，塵世間是沒有鬼的，鬼在人的心中，這是你說的，我信了！”
“我……好吧，咱們能不要說話了么？”
“這又是為何？”
“你再說一句……”
鉛山是信州重中之重的縣城，朝鉛山往西南方位而行，不需多少時日，就能尋到州府之地。
二人跋涉一番，果然見到了趙汝愚。
這老小子被黃帝安排在信州做幾件大事，其一是監(jiān)工建學(xué)，皇帝想看看，年輕人到底能折騰出什么東東來；其二是以信州為示范，造肥料、興農(nóng)業(yè)；其三嘛，還有一件大事，便是監(jiān)督信州贛州等地的“縣試”一事，這才是最重要，且最有面子的事情。
“劉渙，據(jù)各知縣上報應(yīng)試之人名單，你卻是在鉛山登記簿之上，本官是朝廷欽點(diǎn)監(jiān)考之人，你今日來尋我，卻是何事？若是牽扯到縣試一事，你也不必開口了……”
“回大人的話，小子是來向你要人的！”
“要人？是想調(diào)用信州之廂軍，為你做那建學(xué)之事么？”
趙汝愚果然聰明，一聽“要人”，頓時明悟。他這般水平，不是黑娃能夠比擬的。
“大人此言差矣，那建學(xué)一事，而今卻不是小子私人之事了，莫非大人忘了‘朝廷圣旨’一事么？”
“哼！乖張跋扈，伶牙俐齒。少借力借勢來壓本官，說吧，你要多少人？但本官直言相告，廂軍中的馬軍，是萬萬不能調(diào)用的，除非是朝廷特令！”
趙汝愚想，這小子果然不是個東西，盡拿皇上來壓他……不過他說建學(xué)一事已然不是個人私事，卻是極對的……
“小子省得！只需從役兵之中抽調(diào)兩三百人即可！但是，小子有個請求……”
“兩三百人？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般龐大的數(shù)字，本官焉敢做主，你那所謂的‘請求’也先別說了，人數(shù)太多，本官做不到！”
“我……那依大人所言，最多能調(diào)用多少？”
“一百！這是極數(shù)了！”
“多謝大人，一百也好，總比沒有要強(qiáng)。小子能說那‘請求’了么？”
“說來聽聽，倘若所言之事合乎情理，又不違背大宋律法，本官定準(zhǔn)！”
“小子不才，向來仰慕從軍之人，故而有個不情之請，想親自去軍營一趟……能不能……能不能由小子自己來挑選那一百役兵？”
“呵！你想作甚？沙場點(diǎn)兵么？區(qū)區(qū)建學(xué)一事，殺雞焉用牛刀？”
“小子不敢！只是心生向往與好奇，再說前些時日曾與大人稟報過了，小子要建那學(xué)堂，卻是遺世而立，時間罕有的工程，若是些呆頭呆腦的兵勇，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少來！任你百般借口，選兵勇一事，本官不允！”
“你……你怕了！你是懦夫！”
“大膽豎子，你敢直言詆毀本官，不想活了么？”
“哈哈哈……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再者，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隨你的便！”
“哈哈哈……好！妙極！好一個‘留取丹心照汗青’，本官準(zhǔn)了！”
這趙汝愚就是犯賤，非要搞點(diǎn)文縐縐且大氣磅礴的東西來，他才動容。或許是讀書讀傻了，又或許他骨子里就是個二.逼。
“草民替鉛山乃至信州，及我大宋寒窗學(xué)子拜謝大人，請受小子一禮！”
“無需多禮。實(shí)不相瞞，本官最敬佩你這等有抱負(fù)、有血性的兒郎。若我大宋男兒皆是如你一般，朝廷何以南移！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