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戀愛的時候,大腦會分泌各種過量的激素,這些激素往往會給人一種錯覺——世界是如此美好,安全,放開膽子,盡情復(fù)制自己的基因,繁殖吧……這是基因因為了傳承自己,精心編排了億萬年的騙術(shù)。
然后當(dāng)新的生命被哄騙出來之后,個體的利用價值也就暫時消失了,激素也隨之不見,對于基因來說,真實世界中的險惡如潮水一樣淹沒過來。但,此時人已別無選擇。
在一次清晨的蘇醒后,趙長啟恍然有了這種感覺。
他去廚房做了早飯,兩個煎雞蛋還有一碗稀飯。端出來的時候,杜妍已經(jīng)在桌子邊等著了,看到端上來的雞蛋,還故意夸張的嘲諷說:“不,我就愛吃煎焦了的雞蛋,你這個雞蛋太美,我不敢看?!?p> 杜妍的胃口很好,稀里呼嚕幾口,就把這些東西消滅了,還裝著沒有吃飽的樣子,故意過來劃拉趙長啟的兩個。趙長啟也故意跟她搶,表示要誓死保護(hù)自己雞蛋的所有權(quán)。就這樣一邊打鬧一邊吃飯,等到早飯吃完的時候,杜妍卻又被趙長啟摟在了懷里。但這次趙長啟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有所行動,而是若有所思的嚴(yán)肅道:“杜妍,我們回去吧?!?p> “回去?”杜妍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回去治病?!壁w長啟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認(rèn)真。
“治???”杜妍笑了笑,“拿什么治?就拿你這三萬塊錢嗎?”
“沒錢我們可以去借,”趙長啟抓住杜妍的手說,“但命沒了就沒了?!?p> 杜妍沒有急著反駁,只是看了趙長啟一眼:“傻子……”
過了一會才又說:“這個世界上,沒錢的人生,會讓你過的寧愿沒命也不想繼續(xù)忍受。別同情我,就用你這三萬塊,讓我過好這剩下的日子,也過一把有錢人的癮?!?p> 趙長啟苦笑:“這點錢也能算有錢人嗎?”
“算?!倍佩?,“當(dāng)然算。如果我只能活一天,100塊錢對我來說就是個有錢人,要是只有一個小時,只要給我一塊錢,買瓶水喝就行了。三萬塊,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夠了?!?p> 看到趙長啟還想繼續(xù)說,杜妍阻止了他:“趙長啟,我現(xiàn)在不需要救世主,就算我需要,你也做不了?!?p> 趙長啟以前從電影電視里,看到過許多絕望的表情,但看著眼前的杜妍,他不得不承認(rèn),那些表情都做的太深刻了——真正絕望的人,就是像眼前的女孩一樣,在談到放棄自己生命的這個話題時,臉上還掛著微笑。
上午下起了小雨,稀稀落落的,天上陰云密布,如果照這個速度下,看樣子這場雨會很長。
趙長啟陪著杜妍,在陽臺看了兩個小時的雨。也許是早上的那個話題,讓兩個人都失去了談話的興致,所以一直保持著沉默。杜妍對雨的興趣似乎很不一般,一開始只是站著遠(yuǎn)眺,后來搬來一把椅子,坐上去把自己腳高高的翹出陽臺,任由雨滴敲打,到最后,杜妍找來了一把雨傘,似乎是要出門,趙長啟下意識想要跟過來,杜妍卻說:“傘太小了,你在家等我吧?!?p> 于是趙長啟就等,一邊等的時候,他也開始一邊思考,到底是陪著杜妍,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好呢,還是自己應(yīng)該想辦法,讓她回去治病。
這看起來不像是一道選擇題,更像是一道辯論題。等待的時候,趙長啟的腦子里,兩個觀念一直在打架,每一邊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但每一邊,卻也都有不可言說的苦澀。這兒時候,趙長啟突然回憶起,那個經(jīng)常在自己耳朵邊冒出來的聲音了——他甚至下意識的愿意相信,如果他現(xiàn)在就在,可能會給自己一個足夠說服自己的理由吧。
不知不覺,雨已經(jīng)停了,看了一下時間,杜妍已經(jīng)出門三個小時了,趙長啟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她不會是想不開了吧?
正當(dāng)他急著出門找人的時候,杜妍卻回來了。
她看起來在外面淋了很久的雨,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衣服上甚至有大片的泥土,像是摔倒過很多次一樣。但她的神色卻是平靜的,收好雨傘,放好,然后自己走去浴室洗澡。等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走出來。
“你沒事吧?”趙長啟問。
“沒啊,能有什么事,”杜妍看了一下趙長啟緊張的神色,又說,“你不會是以為我會想不開吧?”
吃晚飯的時候,杜妍打破了沉默,開始主動說起了話題,說到村里下雨的景色是多么漂亮,說起雨停之后的彩虹,整個村莊被煙雨籠罩的遠(yuǎn)景……這些她都用手機(jī)拍了下來??吹贸鰜硭男那楹芎?,這讓趙長啟稍稍放下了心。
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干擾,每一天似乎過的,都比以前漫長而有意義了起來,就算是有時候整天發(fā)呆,似乎也比大學(xué)里整天學(xué)習(xí)要有收獲。這段時間里,趙長啟想了很多他以前從來沒有認(rèn)真去想過的問題,或者很多他認(rèn)為根本和他無關(guān)的問題,以及很多和他有關(guān),比如自己卻一直在逃避的問題。
那個聲音到底是誰?
跟政府存在著什么關(guān)系?
他是不是外星人?
地球會怎么樣?
人類有危險嗎?
絕癥到底要花多少錢?
如果他跟父母借,父母會肯給錢,讓他來幫助杜妍治病嗎?
如果父母不肯借,自己愿意去借貸款嗎?怎么還?
……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趙長啟跟著杜妍,把這個小村莊每一個角落都轉(zhuǎn)過來了,年久失修的水閘,山上的水庫,村里過去的老廁所,簡陋的小學(xué)校,還有一些老舊斑駁的墻壁上,依稀可見的幾十年前的標(biāo)語,杜妍都很有興致的把這些東西拍了下來。有些時候她還讓趙長啟把她拍進(jìn)這些背景中,有時候也相反,杜妍會把他拍進(jìn)去,甚至一些時候,她會讓倆人都走入畫面,擺出一些特定的造型。
清晨在大橋上,他們兩個戴著紅領(lǐng)巾,對著朝陽招手。
雨中兩人共一把傘,但趙長啟只撐了一半,沒撐的那邊被雨淋濕。
紅色的喜字貼在房門上。
在“鼓勵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的計劃生育老標(biāo)語前,杜妍把頭靠在趙長啟肩膀上,笑的很開心,她肚子里塞了一個大枕頭,看起來像是快生了。
倆人找來一個剛上小學(xué)的小學(xué)生,拍一家三口的團(tuán)圓照。
從這些照片的內(nèi)容上來看,很明顯這些照片上是有杜妍的寄托的,她似乎想通過這些照片來展現(xiàn),或者說回憶一段并不存在的人生,仿佛他們兩個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小村莊,從未走出去過,長大之后,也順利成章的成為了一對小夫妻,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一直安靜而幸福的生活下去。
當(dāng)然,這些都是趙長啟的猜測,他沒問過杜妍,杜妍也沒有問過他。杜妍似乎也喜歡一個人出去拍照片,但拍的是什么,卻不讓趙長啟看,只是說,以后你會知道的。趙長啟也不去追問,他大概都猜到了可能的內(nèi)容,他們之間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默契,對于任何可能靠近“死亡”的話題,都選擇了下意識的逃避。
趙長啟就像一個敬業(yè)的模特一般,陪著杜妍,任由她擺布。雖然他心底每一刻都在提醒自己,現(xiàn)在每一刻的幸福都是以透支杜妍生命為前提,但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很享受這最后的陪伴時光,因為這陪伴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一些本該面對的問題——正是對自己心理的準(zhǔn)確認(rèn)知,趙長啟每次晚上睡覺前,總是又忍不住鄙視自己,鄙視自己的猶豫和懦弱。
他本以為自己哪怕做不成拿破侖,也應(yīng)該是一個項羽,再不濟(jì)也可以是一位堂吉訶德,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的厲害,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甚至普通平均線偏下的普通人。
終于,這種平靜的糾結(jié),在一個普通的上午,走到了終點。
杜妍當(dāng)時正在做早飯,趙長啟則在衛(wèi)生間刷牙,就在趙長啟對著鏡子猜測今天杜妍可能的活動內(nèi)容時,他聽到廚房間傳來鍋碗摔地的一陣響動。他甚至來不及漱口,急忙沖過去,就像他在無數(shù)個噩夢里,想象過的那樣,杜妍摔倒在地上,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周圍是散亂的鍋碗。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趙長啟的耳朵里,再也沒有可以指導(dǎo)他的聲音。
趙長啟腦袋一片空白,他甚至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害怕,仿佛自己是謀殺犯,而眼前的杜妍是自己的犯罪成果一樣。他小心翼翼的接近,輕聲叫了她的名字:“杜妍,杜妍?”
她沒有回答。
他繼續(xù)接近,她還在呼吸,這個發(fā)現(xiàn)似乎讓他瞬間恢復(fù)了全部的理智和勇氣,他幾乎立刻拿起了杜妍的手機(jī),插入卡撥打了120。
也就在這個電話過去的幾秒鐘,李代元的電腦上,就出現(xiàn)了提醒,他猛的一拍桌子,幾乎是喊了出來:“他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