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笑笑。爐上本來煨著一只銅吊子的,他將火撥旺,取兩只粗瓷碗,杵進(jìn)茶餅、擱了棗桂、鹽姜,將沸水傾進(jìn)去,沖成熱騰騰的茶湯:“喝罷!”
寶刀與慕飛咕咚咚喝下,覺得周身舒泰、寒氣全消,困意一發(fā)暖融融的上來,將碗還給和尚時,已經(jīng)半閉眼睛、七倒八歪,給周公扯住衣角了。寶刀心上浮起一事,掙扎著問一聲:“你自己要睡覺呢……”
“小僧通宵侍藥不妨?!焙蜕泻险拼?。寶刀根本沒有聽全,已經(jīng)倒在褥子上呼嚕呼嚕睡著。慕飛緊挨著她,迷迷糊糊覺得觸手柔軟、鼻端也聞見女孩子的微香,心中有什么動了一下。剛剛在夜里取暖,擠得還要緊,并沒什么特別的感覺,為什么現(xiàn)在會有?而且,到底算什么特別的感覺啊?他沒時間去深究,轉(zhuǎn)瞬間向周公投降,同去下棋也!
和尚浮起微微的笑意,在木凳上坐下,拿過手杵搗藥,口中輕聲誦著佛經(jīng)。月光淡淡,那手杵柄上鐫著他的佛號:悟?qū)帯?p> 寶刀醒來時,藥室里除了她跟慕飛,再沒有第三個人。慕飛睡在她外面,被她迷迷糊糊踹了一腳,痛得大叫:“你謀財害命哇?!”寶刀不同他嚕嗦,滿地轉(zhuǎn)了一圈,和尚真的不在。桌上擺著個草編的桶子,里面?zhèn)鱽硐阄叮滩蛔“淹吧w一掀,見里頭暖著兩碗雜糧粥、還放了兩雙筷子,想必是給他們準(zhǔn)備的。
慕飛老實不客氣,操起筷子就吃,寶刀有樣學(xué)樣,筷子一戳,發(fā)現(xiàn)下面還埋著兩只熟雞蛋。
“奇怪,和尚戒犖,可以煮蛋嗎?”慕飛皺眉歪過頭。
“我們不是和尚啊!他是給我們準(zhǔn)備的嘛?!睂毜栋璋璩酝?,看著慕飛碗里:“你不喜歡???那給我?!?p> “切!”慕飛不再多想,先把碗里東西扒完再說。吃到肚皮飽飽,和尚還不回來,寶刀想等到他、向他道謝啦,慕飛想想今天得再去張邑轉(zhuǎn)轉(zhuǎn),然后趕中午的車回桑邑,實在耗不起時間,抓著寶刀走人。寶刀臨走把碗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還誠心誠意的拜了兩拜。
昨晚那位和尚,真的曾出現(xiàn)過嗎?她覺得糊涂。也許是什么神仙來救他們、甚至是爹爹托人照顧他們也說不定呢?
他們乘過來的騾車,頭天送貨,第二天裝了新貨回桑邑,行程是早定好的,慕飛雇車時也已經(jīng)說好,連來程帶回程一并雇了,所以銅錢失竊,倒不妨礙回去,無非中飯沒錢買饃饃,餓一些兒而已。
“織錦是擠不進(jìn)去了。紙的成本便宜多了,還能試試。張邑這里已經(jīng)有三個大紙鋪,層次很分明,”寶刀扳著指頭算,“一個供官紙,一個供學(xué)紙,一個供質(zhì)量較差的散紙……”
慕飛本來就對紙業(yè)更親切,順溜地接下去說:“這三個,都是直接面對張邑居民的鋪子。要論紙商呢,最主要有五個商行做紙品流通,其中只有兩個規(guī)模算大。張邑本地需求紙張并不多,那三個鋪子已經(jīng)足夠供應(yīng),做紙品流通的商行都是根深葉大的老字號,外地本來就有許多熟客,才能撐得下來。初來乍到的小商人,還是很難涉足。我可以盡量找找我爹以前的老關(guān)系,但還是困難?!?p> 寶刀長長嘆了口氣:“說到底,我們?yōu)槭裁匆u絲賣紙呢?賣饅頭、賣餛飩多好,怎樣都會有人來吃的?;蛘邿u、鹵鵝……”嗚,越說越口水淋淋。
“絲是本城砥柱。紙則是文化、文化!”慕飛越說越底氣不足,“喂,你往嘴里塞什么?”
現(xiàn)在剛開春,什么野果都沒熟,連榆錢兒都生嫩,還吃不得,寶刀見到一株野棠梨開花,只記得這花是可以舂了煮來吃的,從未見過有誰生吃,這時候也顧不得,捋了一把塞在兜里,餓急了咬一朵,聽見慕飛問,分他幾朵。
“有肉就好了?!蹦斤w含著這清鮮微苦的花朵,肚子叫得更兇,情不自禁抱怨。
車把式默不作聲遞給他們兩塊碎饃。
什么樣的人能狠心把這么兩個孩子派出來挨餓?他很不理解,旁邊冷眼看了半晌,忍不住主動伸以援手。
慕飛歡呼一聲,和寶刀一起狼吞虎咽吃上去,竟覺得比從前在家吃肉還香甜許多。太陽再次偏西時,他們總算活著回到了山烏檻。
簡竹就站在檻外,有三分像等他們、有七分像看風(fēng)景。他們狼狽不堪的回來了,他也沒其他話,轉(zhuǎn)身就回去了。正是晚飯的點兒,廚房里敲起第三遍開飯鐘,寶刀兩人也顧不上跟簡竹問安,像兩匹小狼般沖進(jìn)廚房,什么分號啊商戰(zhàn)啊也不管了,且填肚子要緊!
等抹干凈了嘴,他們互相看了看,低下頭,一前一后走到簡竹門口:“師父?!?p> “唔?!焙喼褚粋€人時,就不抹骨牌了,拈著棋子獨自對著棋盤出神,隨口道,“進(jìn)來?!?p> 寶刀和慕飛在旁邊垂手站了一會兒,他才道:“說吧?!?p> “絲和紙都難搞,咱們能不能整點其他的呀?”寶刀快言快語。
“或者……換個地方?”慕飛囁嚅。
“出去要小心?!焙喼翊鸱撬鶈?,“為省幾個錢,把身體搞壞、或者遇上危險,算誰的?以后再不可舍本逐末?!?p> 訓(xùn)得有理,寶刀慕飛都答應(yīng)著。寶刀又拿小指頭勾他袖子撒嬌:“師父,就不能換個地方、換個行業(yè)玩兒?”
簡竹搖頭:“那里自有那里的好處,你們尋尋看,實在不行,我也還有個建議。”
“哎?”
簡來方恰在此時,進(jìn)來通報:歸老總和他堂哥來了。
歸順子那位寫書的堂哥,名叫歸明遠(yuǎn)。個子挺高,高得簡直倉促了。好像他還沒來得及睜眼弄清楚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兒,時光就忙著拉住他的手腳,把他像面筋一樣狠狠拉長。他還沒顧得上長出跟個子相稱的肌肉,父母的厚望就把他壓垮了。他的腰比女孩子還要細(xì),微微彎著腰、縮著背,長年習(xí)慣于遵從長輩的呼喝,但最后,他父親還是氣惱至極地丟給他四個字評語:“一無所成!”他用窩囊廢特有的逆來順受姿勢,接受了。像爐灰接受主人啐過來的唾沫。
但是這個人身上,仍然有那么一點火星,是他自己也無法掌控的。這一點火星好像不是他自己生出來,而是從天上擲進(jìn)他的心窩。正是這點火星,讓他用學(xué)堂后門揀來的殘墨、用鄰舍丟棄的灰渣化成的墨水、用團(tuán)起的棉絮、用揀來的馬尾,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地寫:
“看這顆心都飽滿成一顆鮮濃的石榴,負(fù)罪感一粒粒血淋淋的,只想叫誰捏碎了吧!你既然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顆心……為什么不干脆讓它碎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