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藤蔓颯地抽回,立刻風(fēng)一樣地在黑暗中后退。
然而就在那一剎,一直漠然旁觀的傀儡師忽然動(dòng)手了——溯明光足尖一點(diǎn),疾沖而出,沒入黑暗森林的某一處?;羧获v足探身,抬手插入了地下,直將整個(gè)手臂都沒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一聲痛呼,整個(gè)地面都顫了一下。
“我抓到你了?!彼菝鞴鈫蜗ス蛟诘厣希瑢⑹植迦肓四嗤?,冷笑。
“放開她!”那些剛剛退去的藤蔓忽地又出現(xiàn)了,漫天漫地地?fù)溥^來,再也不顧一邊凌天歌手持長劍虎視眈眈的神色,奮不顧身地?fù)屔砬皝砹杼旄杓泵ψ钄r,然而盡管努力張開了劍芒,但能擋住的范圍依然有限。一個(gè)顧不上,好幾條藤蔓依舊穿過她直奔溯明光而去。
傀儡師沒有動(dòng),肩頭的小偶人看著漫天伸來的雪白手臂,仿佛覺得有趣,抬手一劃,嗤啦一聲那些東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來,冷冷的、鮮紅的汁液灑在它臉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修羅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仿佛震驚般地,它側(cè)頭看了傀儡師一眼,頓住了手。眼里有疑問的光,仿佛遇到了什么難解的問題。
“住手。”溯明光喝止,然而手臂一用力,便破開了腐土,將地下那物提了上來。
那是一個(gè)柔軟的囊,三尺長,囊下仿佛植物的根莖一樣,長著藍(lán)色的根須。從那個(gè)根莖上生長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蔓——那藤蔓原本有數(shù)丈長,此刻被溯明光一提出地面,便立刻向著囊里收縮回去。
“咦,那是什么?”凌天歌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個(gè)囊——如擊敗革,里面仿佛還有水在晃蕩。他好奇心大起,長劍一揮,便要斬開那只皮囊看個(gè)究竟。然而溯明光只是一揮手,便將她的黑羽攔了下去。
“你是要我剖開呢,還是自己出來?”溯明光漠然對著那個(gè)囊發(fā)問,“如果剖開把你拿出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p> 囊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仿佛里面的水在波動(dòng):“你為什么要我出來?”
里面有個(gè)詫異驚慌的聲音問,竟似女子聲調(diào):“我們捕食錯(cuò)了人,遇到你們這般高手,算是命不好——?dú)⒘司褪?,何必多問??p> “我沒有殺你的意思。”那個(gè)動(dòng)輒殺人的傀儡師,此刻居然毫無殺氣。
“那你要我出來干什么?”囊里那個(gè)聲音問,稍微有了松動(dòng)。
“我要你看看我是誰?!彼菝鞴庾旖呛鋈桓〕鲆唤z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diào),“把你們的眼睛,都從土里浮出來吧!那么多年浸泡在黃泉的水里,讓你們都變盲了么?”
那樣冷肅的聲音響徹密林,傀儡師一揮手,頭頂濃密的森林全數(shù)分開,月光直灑而下。
那一瞬間,整片林子都起了詭異的顫抖,仿佛雷霆陡然擊下,那些修長的藤蔓急速縮短,沒入了土壤——土底下發(fā)出了無數(shù)竊竊的議論聲,仿佛驚駭?shù)貭幷撝裁?。然后,地底開了無數(shù)個(gè)小口子,似乎無數(shù)雙碧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不信么?”溯明光忽地冷笑,將長衣拂落——月光灑在他身上,美如雕塑。
那種恍非人世的極至美麗鎮(zhèn)住了地底下所有的爭論,所有聲音截然而止,空莽的森林里似乎聽得到遠(yuǎn)處天塹上亡靈的嘆息——月光穿過密林,灑落在傀儡師寬闊的肩背上。在那上面,竟有一條黑色的龍紋,張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地底的沉靜忽然被打破,藤蘿們驚呼起來,“是?;剩≌娴氖呛;剩 ?p> 噗的一聲,那只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開了,藤蔓先伸了出來,然后化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開,緊接著一張臉從囊里的水中浮出來,睜開了碧色的眼睛,夢囈般地看著溯明光,開口:“是?;拭??真的…是?;??我們在這里守著蛟龍,已經(jīng)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是么?!蹦且凰查g,溯明光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回答。
地底一處處的裂開,不知有多少藤蘿浮出了地面。囊口張開,先是四肢,然后是臉,接著是藍(lán)色的長發(fā),最后是身軀——滿身淋漓著汁水,無數(shù)蒼白美麗的女子從地下的囊里滑了出來,仿佛初生嬰兒一樣、赤裸地坐在土地上,抬起碧色的眼睛看著傀儡師。
“她的眼睛和頭發(fā),和你一模一樣!是鮫人?”凌天歌覺得不可思議,這里怎么會(huì)有這么多的鮫人?”
看得呆了,脫口驚呼。忽然他明白了,方才那些糾纏的藤蔓,就是這個(gè)人從囊中探出的手腳——那些東西居然可以隨意變她化形體,如藤蔓一樣無限地延長,抓取著來往的旅人。而剛才囊中探出的根莖般的藍(lán)色,則是這個(gè)人的一頭長發(fā)了。
然而同樣是碧色的雙眸,這些女蘿的眼睛卻是混沌的,帶著一種死氣,恍如那些死了的魚類的眼睛,不瞑地望著世間一切。
在她一眼看過來時(shí),凌天歌心里一冷,她感覺到了一種非人的氣息,悚然一驚,再度脫口:“???她是死人!”
“是的?!迸}低聲,仿佛一離開那個(gè)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們幾百年前就死了?!?p> 然而凌天歌卻為第一次在黃泉上看到這樣的東西而詫異,打量著,驚詫莫名:“你,你不是鳥靈也不是冥靈。你算是什么呢?是鮫人?怎么死了……還能動(dòng)?”
“對啊……我們……算是什么呢?”女蘿低著頭,雙手交叉著環(huán)住肩頭,喃喃,“我們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經(jīng)幾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算是什么呢?”
赤裸而雪白的身體毫無遮掩,越發(fā)顯得右肩上那個(gè)烙印刺眼。那是奴隸的烙印。
“殉葬?”凌天歌怔了怔,抬頭就看見遠(yuǎn)處陰冷巍峨的天塹,忽地明白了。
在征天帝國剛剛建立的時(shí)候,因?yàn)轷o人數(shù)量稀少,因此擁有這種美麗奴隸是財(cái)富和地位的象征,貴族巨富無不爭相畜養(yǎng)。有的王公貴族在臨死前,便將生前最珍愛的珠寶或奴隸一起殉葬,一為炫耀畢生財(cái)富和權(quán)勢,二為不可抑制的獨(dú)占欲——這種行為的極至,便是歷代黃泉帝王的大葬。
人相信宿命和輪回,所以非常重視地宮王陵的建設(shè)。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時(shí)、便在天塹上選址動(dòng)工修建身后的寢陵,直至駕崩之前,日夜不停。作為這片大地絕對帝王,黃泉王室掌握著天下所有的財(cái)富和性命,為了表示這樣至高無上的地位,每次黃泉帝王薨后,便會(huì)在墓前的陪葬坑里活埋無數(shù)奴隸和牲畜。
而所有東西里,最珍貴的、無疑就是鮫人。
以密鋪的明珠為底,灌入黃泉之水,然后將那些生前宮中最受帝王青睞的鮫人奴隸活著裝入特制的革囊中,稱之為紫河車,沉入挖好的陪葬坑里,再將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給帝王殉葬的最貴重的珍寶了。
因?yàn)轷o人生于海上,所以盡管土下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黃泉之水也極為陰寒,可有些鮫人可以在坑里活上多年而尤自不死。因?yàn)樵购藓完幎?,那些處于不生不死狀態(tài)的鮫人某一日沖破了封印,從墓里逃脫,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你們……一直不肯死,就是為了等待?;??”凌天歌說著,便看向一旁的溯明光,“等到他了,又如何呢?你們……想回到碧落海里去么?”
聽得他這樣的問話,被溯明光抓住的女蘿首領(lǐng)忽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用蒼白的手臂抱著自己點(diǎn)肩膀,笑了起來:“劍圣,你竟然和鮫人混在一起,難道有什么企圖不成?”
聽出了語氣中的譏諷,凌天歌怔了一下,卻不以為忤:“你們這些怨氣集成的東西,氣散則消,再也無法進(jìn)入輪回了,還這么牙尖嘴利?!?p> “是呀,”女蘿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天空,“我們也回不去那一片碧海了……也無法化成云、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憑著一念支撐,還能怎么辦呢?”
“我們盡管化身為魔物,卻依然不敢離去、一直在天塹附近徘徊,也等待著?;实睦^承人。等著來拯救我們?!彼α诵?,對溯明光點(diǎn)頭,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憊:“海皇,您已經(jīng)沉默了這么多年,無聲無息——我以為直到我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無法看到您的歸來了?!?p> 溯明光一直不曾說話,只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族人組成的詭異森林里,沉默。
而凌天歌也沒有再說話,冷冷的看著身側(cè)的傀儡師,暗暗握緊了劍柄,這家伙,果然是?;拾桑?p> 沉默許久,溯明光開口,直截了當(dāng):“你們,我能幫你們什么?”隨即放開了手中的女蘿。
看著眼前的傀儡師,女蘿眼中仿佛有淚光閃動(dòng),“請海皇大人將我們帶回碧落海,讓我們回到那片藍(lán)天碧海之下?!?p> 聽到這樣的要求,溯明光臉龐略微僵了僵,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gè)玉瓶,“可以,在此沉淪千年的你們,如今也是到了回家的時(shí)候?!?p> 溯明光將玉瓶握在手中,然后在地上劃出一個(gè)繁雜的咒陣,古老的咒語從他口中喃喃而出,陣中的女蘿們身上頓時(shí)發(fā)出淡淡的光芒,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芒飄向溯明光手中的玉瓶。
“感謝您,?;蚀笕恕!迸}們虛幻的身影在光芒中對著溯明光淺淺行禮,聲音中透著難以名狀的欣喜。
待女蘿們的靈魂盡數(shù)收入玉瓶,溯明光才回過神來。蓋上蓋子,看著發(fā)出淡淡光芒的玉瓶,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