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巢,是中原與各番國之間供來往商隊貿(mào)易歇腳的小城。
這里的土著民大多姓燕,平日里都是經(jīng)營些小攤小鋪過活。
早些年的時候,不論是本城的人還是外來的商隊,大多安分。可隨著這些個國家關系逐漸緊張。
邊郡之間時有摩擦,管控精力分散就都流竄出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強盜。
燕巢這種三不管的地界兒,倒有成藏污納垢之所的趨勢。
可這好些個腌臜貨色,沒有一個能在燕巢里翻起浪來,這還得歸功于近些年燕巢出現(xiàn)一名游俠兒——飛燕。
凡在燕巢試圖興風作浪的不義之人,不出三日腦袋定會離了身子,懸于城外的老槐樹上。
剩下的無頭尸首便擺放在衙門口,脖頸斷裂處蓋著一張繡著玄鳥的帕子,無一例外。
“那游俠兒出手狠戾,動作靈巧,可謂是行走皆鷹騰,破敵過箭疾?!庇行乙娺^飛燕身姿的人如是說。
等到槐樹上的腦袋像葫蘆一樣提溜著一串兒又一串兒時,燕巢就又慢慢安定了下來。
“念什么書!學什么字!現(xiàn)在這世道,做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燕小春憤憤的踢著路邊的石子兒嘴里還抱怨個不停。
“哥,快別說了,當心再讓先生聽見,你屁股上的傷還沒好全呢?!?p> 燕小秋小心翼翼的揪著哥哥的衣服,瞅了瞅周圍又悄悄的補充道:“大家都說先生是千里耳,你當心再被先生聽到然后再告訴咱娘?!?p> 小春一擺手不屑的說:“瞧瞧你,都讓那燕九嚇破膽了,什么千里耳,他不就湊巧聽到幾次然后告告狀嘛,膽兒小,但在我小春爺眼里,他不就是個二十五還討不到老婆的病秀才,哈哈哈,再說哪能那么巧!”
說罷豪邁的一指前方,卻見不遠處春光潑降下來,明晃晃的打在了小春所稱燕九之人的白袍上,還有他手里那根有點兒玉質(zhì)化的竹鞭上。
“哥,你瞧我說啥來著”小秋往后挪了挪,小春望著那白袍書生,收回手摸了摸屁股,想著回家一定要再穿多點,總感覺涼嗖嗖的。
小春被書生一路拎到學堂,罰站在墻角跟著聽課。
雖說眼珠子跟著燕九年輕板正的臉和被袍子罩著的瘦弱的身體轉(zhuǎn)動掌心紅腫未消,心思卻又就飄到了九霄云外。
“打吧,再怎么打我也絕不和燕九這老學究一樣,窩在這小城里蹉跎一生,讀書有什么意思?我要習武,我要和飛燕一樣行俠仗義,我要參軍在戰(zhàn)場上揚名立萬,讓天下所有人都記住燕小春,燕將軍!”
嗨,不然怎么都說年少輕狂呢,一將功成萬骨枯,戰(zhàn)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
幾場仗下來,能留個全尸也算是上天眷顧了,多少人被馬匹踏碎了身子踩進泥里,活了幾十年也就這般輕易的銷聲匿跡了。
小春參軍倒也是后話了,而此時更大的劫難已到了眼前,可憐燕巢一眾人等卻渾然不知……
“韃子!是韃子!”不知是誰的一聲慘叫,喚回了小春思緒。
“韃子,這,這,他們怎么會來這”學堂里一幫小孩子慌了神,有幾個開始往桌子地下鉆。
“哥,哥……”小秋揪著哥哥袖子,無措的掉下淚來,小春還是直直站在那,嗓子干的想要冒火。
韃子,是那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怎的,他們所在的地界兒離著可遠的很吶,怎的就來了這?
學堂的門緊閉著,可外頭那些人的慘叫聲、韃子的斥罵和利刃劃破肉皮的聲音一聲聲往小春耳朵里鉆,像要掙裂他的頭皮。
“娘,娘還在家呢!”小春打了個哆嗦,不管不顧要沖出去,卻不料被燕九一把拽住。
“干什么去,送死?”這書生,現(xiàn)在外面儼然要成修羅地獄了,他卻還是這副不緊不慢的樣子。
小春感覺就算天塌下來,燕九也不會多眨一下眼睛。
“你放開,放開,我要救我娘去,我要救我娘去!”
許是小春呼喊聲驚動了個別散兵,一把九環(huán)刀從外頭將學堂搖搖欲墜的木門劈個稀爛。
那人高馬大的韃子獰笑的進來,眼看著下一刀就要落在燕九和小春的頭上,卻覺著脖子一涼,自己的腦袋先咕嚕嚕得滾在了一旁。
斷口處的血直沖沖的噴到天花板上,尸身搖晃了幾下邊向后倒去。
一堂人驚的不敢言語,只呆呆的望著滿堂的血,和血泊里的先生。
先生還是那個先生,只是手里的竹鞭變成月牙刺,握柄上纏著繡有玄鳥的帕子,月牙刃上血還在不斷的滴落。
可他依舊是肅正的樣子,仿佛剛剛只是切了一顆瓜而不是殺了一個人。
“都乖乖呆在這里,哪也不許去。”燕九朝著一眾孩子說道接著又拍了拍小春的腦袋:“你也乖乖呆著,一切有我?!?p> 說罷便撩起袍子走了出去,小春最后看到的是書生依舊挺拔的身姿,像后山那顆青松……
七八個孩子窩在角落,聽著先生的話,不論外面有什么聲響都一動不動,不能動也不敢動。
小春的牙咯咯作響,腦子混沌一片,飛燕、燕九、娘親、韃子……
直到看見一桿長柄金瓜從門外探入才猛的回過神來,終于奈不住,惶恐的落下淚來。
但卻隨后進來一黑甲少年,那少年瞧見了擠在角落的一群娃娃,
朝外面招呼道:“有活人,是幾個小孩?!闭f罷抬起一腳把擋在門口的尸體踹了出去。
隨后進來幾名著藤甲的士兵,“是漢人!”小春隨即反應過來,想站起身來求救,卻晃了晃咣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再也忍不住的哽咽道:“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娘,燕九,燕九打不過那么多的韃子,救救我們?!?p> 那黑甲少年看著磕著頭痛哭的小春說道:“賊寇已盡數(shù)剿滅,城中已開始對傷員的救治?!?p> 說罷便招呼其余兵甲將幾個孩子抱了出去,小春緊緊揪著的那根弦這才崩斷,挨不住昏了過去。
這天下終究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旦戰(zhàn)火點燃,手無寸鐵的平頭百姓都將置于水深火熱之中。
應天下分久必合之勢,一些個有實力的大國開始蠢蠢欲動,已不滿足于騷擾他國邊郡的小打小鬧。
此次即是梁對漢的試探,派出一隊人數(shù)不少的異族人,隱匿行蹤,急行數(shù)百里。
突襲之下漢邊郡被接連突破,多地驛夫甚至都來不及傳遞軍情。
等最近的軍隊得到消息時,已經(jīng)很晚了。
至于燕巢,說來可笑,竟是無妄之災,這些異族人并不完全聽命于梁,只管著燒殺搶掠,不論郡縣。
其中一小隊約百人不知怎的就摸到了燕巢得門前,無防無兵無甲,送到嘴前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乎浩浩蕩蕩的破門而入,沒想到竟是摸到了硬茬子……
“是那使月牙刺的人,讓一只玄鳥傳來了信。”那日著黑甲的少年來看小春,告知了他燕巢被救的緣由
“那先生呢?他一定受傷了,對不對,你領我瞧瞧他去,好不好?!毙〈赫f著就要翻身下床,少年按住了他,不忍的說:“抱歉?!?p> 漢軍來的終究是晚了些。形式緊急,只有黑甲少年所在的一只軍隊理會了這所小城發(fā)出的求救。
等到趕到時,只見一使月牙刺的人再與那些韃子纏斗著。
以一敵百之下,全身上下被砍得沒有一塊好肉,那身長袍浸滿了血,還在滴滴答答落著。
黑甲少年帶隊圍殺了其余賊寇,但可惜,燕九傷勢太重已無力回天,少年就是最后一個同燕九說過話的人。
“城中死了多少人”
“無?!?p> “謝謝你,肯來……”
“在下慚愧?!?p> “謝謝……”
靠在少年懷里的燕九耷拉下了腦袋,斷了倆指的右手卻依舊死死攥的那柄月牙刺。
少年年少從軍,邊防駐守四年,歷經(jīng)不少戰(zhàn)役,心智可謂堅韌。
可小城里這名年輕人的近乎慘烈的死亡卻使他心中無比悲涼。
此戰(zhàn)在漢軍得到消息后的積極反攻下,以梁的主動退兵作為結(jié)束。
燕巢不少人被打成重傷,但卻是臨近郡縣中唯一一個只有一人死亡的地界。
人死再難復生,可腦袋明白這個道理,心里卻明白不了。
小春在戰(zhàn)后中找到了那倆柄月牙刺,和纏柄的玄鳥帕子,細細的擦干凈收進了行囊。
隨后便拜別娘親妹妹,隨著少年的軍隊離開了,風裹著細沙剮蹭的小春的臉,陽光刺的眼睛發(fā)酸。
小春忽的想起,自己之前似乎從來沒了解過燕九這個人。
他是上一任學堂先生的兒子,父子倆一身傷的逃到了燕巢。
起先靠眾人的接濟活著,后來燕九的父親搭了幾件茅屋,開起了學堂。
自打那個樂呵呵的老頭去世后,燕九就接手了那間破舊的學堂。
他聰明有規(guī)矩,是這個小地方最有學識的人,可明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古板得很,不愿娶妻不愿趕考,只守著那倆件破屋子和每月一兩的月錢。
他是先生燕九,亦是游俠飛燕。這樣的人,最后卻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座小城里。
聽黑甲少年說,燕九的功夫應當是很厲害的。
那些來犯韃子絕不是一般的散兵游勇,在他們手底下只身守城,勇武缺一不可。
他當然不會差,飛燕的名聲邊郡之間也都有所流傳。
可誰也不會想到飛燕是城東茅屋里,終日板著一張臉得窮書生。
他住在城東,活在城東,為著自己和父親承著的那點恩情,又死在城東。
燕九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小春望著刺眼的陽光,悲傷的情緒洶涌而至,淚水滴落在馬鬃上,又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