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這天,鞠阿姨邀請我去她家吃年飯,她做了一大桌菜,那是我這么多年來吃得最特別的年飯。
鞠阿姨聽說福利院愿意收留夏明,時間上還可以自由安排,她特別開心。沒時間照顧,可以把夏明送去些時日,有時間再把他接回來,一來讓夏明習慣外面的生活,二來也讓他能有更加獨立生活的能力。鞠阿姨是愿意的,因為畢竟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照顧孩子一輩子,況且夏明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那兒。
我知道開年了,大家還是要直面拆遷的問題,但是現(xiàn)在再看鞠阿姨的態(tài)度,似乎有那么一絲松動,我就想著等年過完了,再好好和她談一次。
現(xiàn)在年味越來越濃,正月十五江灘公園竟組織了大型的廟會活動,我拉著鞠阿姨和夏明一起在夜色斑斕、人群擁擠的江灘公園湊熱鬧。
鞠阿姨問我今天怎么不陪父母,我說這個年一直呆在家,爸媽都快把我喂得像肥豬了,而且現(xiàn)在父母年紀大,也不喜歡走遠,就只習慣在周邊轉(zhuǎn)轉(zhuǎn)。
她笑著說我哪像個當媽的人,就沒見我長肉,哪來像豬的樣子,老公肯定會很心疼。我心中哽了半響,無耐地笑著說我老公是個大忙人,正月十五沒過完就又在單位加班了。
她突然說道:“小蘇啊,我知道你一直想幫我,這段時間我也不是沒考慮拆遷的事,你說得都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哎,但是我,哎......”
“您先不急,等過完年,我?guī)湍阕屑毸銈€賬,看哪種方式最合算。”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們就這樣一邊散步一邊閑聊,只是我現(xiàn)在很容易困,不到九點就打了好幾次哈欠。鞠阿姨說要不就回去,反正他們也玩得差不多了。
我打了輛的先送鞠阿姨母子回家,然后叫司機繼續(xù)送我回家。車剛離開鞠阿姨家不久,就接到了她的電話,“小蘇,救命?。“?.....不要搬我的東西.......啊.......不要啊.......”
“鞠阿姨,喂,喂,發(fā)生什么事了,喂.......”
我趕緊讓司機調(diào)頭,等我趕到鞠阿姨家,看見一樓的門前停著一輛搬家車,車上堆了家具,有人還在不斷地往上搬東西。空曠的廢墟里,一臺前臂安裝著破碎錘的挖掘機正敲打著房子的邊緣,另一臺挖掘機正用碩大的鏟斗鏟開旁邊的的碎石。
我意識到不好,恐怕是要強拆,便一口氣不歇地跑到了三樓,小明蹲在樓梯欄桿旁嚇得大哭,鞠阿姨和一個男人正在拉扯,那個男的把鞠阿姨一個勁兒地往外拽,她卻死死地拉住門把手硬是不放。
“住手,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你們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我報警了??!”
說著我慌亂地從包里掏手機,那個男的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旁邊的男人立馬過來推搡我,一把奪過我的電話,我踉蹌地往后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倒在地。那個男的大聲嚷道:“少管閑事!老子可沒那好脾氣,都給老子滾下去!”
鞠阿姨見我差點被推倒,連忙過來問我有沒事,我握著她的手安慰她沒事,然后喘著粗氣指著三個男人大叫道:“你們別胡來啊!是不是戚寧晨讓你們來的?你們等一下,把手機給我,我給他打電話?!?p> 我的喊話絲毫沒有一點威懾力,但鞠阿姨卻聽進去了,她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扯住我的手大叫道:“你剛才說的戚…..什么晨….是不是…..就是戚氏的大老板?那個沒良心的開發(fā)商?我去找過他,就是那個狗娘養(yǎng)的畜生,是不是?”
那個領頭的男人眼中冒著猩紅的光,大聲叫囂起來:“老子管你是誰,今天必須都得給我滾蛋!”
“鞠阿姨,您別誤會,寧晨是公司的老板,但他不是您說的那樣?!?p> “給我閉嘴,你故意接近我,沒安好心的東西,一屋的卑鄙小人。你還我的家,還我的家,我死也不搬。哇哇哇......”
她激動地涕泗橫流,拉搡著我的手,猛力地搖晃著我,把一腔怒火通通撒在我身上,“你晚上故意約我們出去,就是為了好讓他們來拆我的房子,啊....啊.....你這個壞女人!”
這時那幾個男人再也沒耐心看下去,走過來就把我們往樓梯口趕,本已是廢墟一片的拆遷樓除了灑下的朦朧月光,就沒任何照明,讓我更加視物不清了。
現(xiàn)場哭嚎聲、相互推搡的場面一片混亂,等我們被幾個男人推趕到樓梯口,鞠阿姨的激動情緒愈發(fā)激烈,她一把松開拉搡我的手,想再回頭抓住欄桿往回跑時,我的腳已經(jīng)踩到了樓梯邊緣,再加上旁邊有人不斷地推搡,我一個重心不穩(wěn),人向后倒去。
“啊.......”我發(fā)出一聲尖叫,頓時眼冒金星,整個人像滾皮球一樣,從樓梯上翻滾下來,我努力嘗試了想抓住旁邊的欄桿,可是一次都沒成功。
當我終于停止了滾動,但整個人已經(jīng)躺在了樓下的一層,下身伴著汩汩液體流出地強烈巨痛感,我已是滿頭大汗,雙腿也無法再動彈。
“啊......快求人啊,啊.......”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了鞠阿姨地呼救聲,過不久便看見救護車令人眩暈地五彩燈光,然后就是被推進手術室的一片慌亂,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只覺得身下濕乎乎一片,腹部一陣隱隱的陣痛迫使我不得不清醒過來。
我下意識得伸出手,驚慌地落在平坦的小腹上,霎時痛得我緊緊地皺起了眉,不住輕喃:“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我想要起身,但全身的疼痛卻不能讓我有半點喘息的機會,只好將視線在病房的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恰好與推門而入的戚寧晨的視線碰上。
他看起來非常不好,眼圈黑腫,頭發(fā)凌亂,胡茬爬上了耳鬢。
和病床上我的那雙絕望憤恨的目光對上時,他腳步微微一頓,背過身借由關門,一手搭在門把手上靜默了片刻,然后才將門輕輕帶上。
他是在下意識地回避我的視線,我忍著疼痛想支起身體,卻因為腹痛以及身體虛弱非常吃力,剛勉強半支撐起來,他見狀忙上前一把扶住我。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唇角忍不住不住地顫抖,帶動著臉上的每一塊肌肉一起顫,大滴的汗從額前流下,“我的孩……不…..我怎么了?”
他眼底的痛楚難以掩飾,卻還是忍著慢慢對上我的視線,“暎勤,你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
這話宛若一擊重錘,將我的心狠狠錘碎。既然他都知道了,明明都知道了,為何還要出現(xiàn)?為何還要親眼看見我這般狼狽不堪的樣子?
不是因為他,我會失去孩子嗎?我眼底的怒火逐漸蔓延上來,猛力將他一推,盡管這一推將自己也推倒在床,身體加上心靈的痛苦萬分難忍,但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指著他大罵道:“戚寧晨,你給我滾!給我滾!”
他的身體只向后退了幾步,下一秒病床邊的瓶瓶罐罐通通都砸到了他的腳邊,發(fā)出“噼里啪啦”尖銳刺耳的破碎聲,玻璃碎片在地上砸開了花。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二個聽到動靜的護士推開門站在門口,見到眼前的一幕呆住了,也不敢上前說什么,就頓在了門口。
“滾??!”
“暎勤……不要……”戚寧晨的身體左右搖晃,好不容易站穩(wěn),就朝著病床上的我伸出手來,腳步也跟上來。
“別過來!”我緊緊抱著手臂將自己縮成一團,身體忍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呻吟,“不會的……不會的……”
我拼命搖頭,下一秒猛地掀開被子,雙腳迅速落地,卻像失重一般站不起來而再次摔下去。
一陣刺痛傳入我的掌心,一塊玻璃碎片扎進了手掌,很快掌心染成了一片血紅,但卻并沒有覺得多痛,而是用那一雙潮濕的雙眼透出的光,絕望地望向門外,一撮凌亂不堪的發(fā)絲搭在手臂上,朝著門口方向伸出的一只手臂上。
戚寧晨不顧我的掙扎,不顧我將隨手撿起的碎片扎進他臂彎的痛楚,他的眉心可以一動不動,仍執(zhí)意將我打橫抱起,然后用力將我摁在病床上,轉(zhuǎn)身朝著一旁的護士吼道:“還愣那兒干嗎?還不快叫醫(yī)生!”
護士跑開了,我嘶聲力竭地低吼,眼淚不住地狂流,嘴唇咬著直到咬出一股血腥味仍未停止撕咬,還沒等醫(yī)生趕到,我就因為情緒崩潰而再次昏厥過去。
等徹底蘇醒已是三天后的傍晚,我睡眼惺忪的睜開眼,向四周打量了一翻,病房內(nèi)終于恢復了平靜,“暎勤,你終于醒了?好些了嗎?”
“簡賢,是你!”
“要不然呢?你還以為是他嗎?放心好了,他不會再來了,再敢來,我非揍扁他不可!”蘭簡賢輕輕握住我的一只手,掌心暖暖的。
“謝謝你!你也走吧!”我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
“為什么我也要走???暎勤,別難過了,你還年輕,以后還可以有很多寶寶,我們不是說好要生一個足球隊的嗎?你這次乖乖把身體養(yǎng)好了,以后就沒事了……”
“別說了!”
我痛苦地閉上雙眼,兩行熱淚溢出眼眶,“你不會明白的,對不起!”
“他不明白,我明白了啦?!?p> “耿言,你怎么來了?”蹲在病床邊的蘭簡賢站起來,拉著Steven就往外走。
“放開我了啦!”Steven掙脫了蘭簡賢的手沖到我的病床前,“Cynthia,憑心而論,賢簡對你怎么樣了啦?你又是怎么對他的啦?這個時代,女人流產(chǎn)的概率有多高,難不成都要要死要活的啦?不就是因為是戚寧晨的孩子你才那么緊張嗎?如果是簡賢的,你還會嗎?”
“耿言,你胡說什么?跟我閉嘴!”
“我哪里說錯了啦!你對她那么好,她就不配了啦!”
蘭簡賢氣得用雙手將Steven猛力推出病房,“啪”的一聲重重關上門。
“暎勤,別理他,發(fā)什么瘋?”
“簡賢,耿言說的對,我根本就不配擁有你的愛,對不起!你還是走吧!”
“暎勤?。?!”
“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求你了!”
隨著門被關上的一聲輕扣聲,我終于清靜了,同時那一瞬間突然好像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終究是無法過心坎的。
回憶讀書的時候,想起宋曉曉在學校的樓梯過道上痛哭流涕的那晚,我還坐在她身旁,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就再也沒見到過她,后來聽說她轉(zhuǎn)學了,我還一度覺得她太過于夸張。
現(xiàn)在輪到自己,就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當初的心境,我何嘗又不是一個落荒而逃者!
一個月后,我交接完了所有工作,遞交了辭職信。
當辭職信遞交后的那刻開始,有些人對我真心依依不舍,有些人是恨不得我立馬從他們眼前消失,也有人議論紛紛,說我是蘭氏的未來兒媳,還出來和他們搶飯碗?但不管他們怎么說,我都無所謂了,因為那些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
最好笑的一件事是戚寧晨,他居然跑來向我解釋,說鞠阿姨家強拆的事他沒有安排,不管我信不信。我冷笑一聲道:“戚寧晨,你以為我還是當年你追我到首城的那個年紀嗎?你說丁瑩,你從來就沒有和她在一起,我不問你任何緣由,選擇毫無保留的相信你。如今的我們,早已褪去那個青澀的外衣,你說沒有、不是,你覺得我還會相信嗎?”
發(fā)表完一番慷慨激言,他不再多說一句。他知道,無論再說什么,都影響不了一個人的決定,我的離開不正是他最希望的那樣嗎?人有時候真的是一個矛盾綜合體!
但是,臨走前,我還是給他留了一封信,托史麗瑩轉(zhuǎn)交給他。
“寧晨,還記得在首城你問過我慈善是什么嗎?那時我告訴你慈善就是去做一件好事,但是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慈善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像吃飯、睡覺、喝水一樣平常。讓這份平常成為一種習慣,不受任何環(huán)境的影響,去做了,就特別開心,你能理解了嗎?
寧晨,希望將來戚氏還能將慈善這條路永遠走下去。在未來人生漫漫長路中,你能永遠懷揣著慈善的初心,讓它生根發(fā)芽逐漸長成參天大樹。如果戚氏的未來是一片海岸線,那就應該經(jīng)受得住潮汐和風暴的雕琢,雖不是世人眼中的第一跨度,卻是最為獨特的自己。有時候慢慢來才是最快的方式,急于求成的背后,更深層次的體現(xiàn)就是對自身的不認可,從而隨波逐流成為從眾者。不要做第一,要做唯一,那才是你!
寧晨,我愛過你,曾那么刻骨銘心地愛過你,可是你給我的愛,時而讓我自信,時而讓我自卑!你真得表現(xiàn)出很多很多愛我的樣子,卻又做出了從來沒有愛過我的事情。這輩子我很滿足,謝謝你叫過我的名字,牽過我的手,陪過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感受過你最溫柔的懷抱,擁有過你的第一份愛情。至于將來,玉珞山頭的夕陽、長江江畔的蘆葦,再無你。祝一切安好!——蘇暎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