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峴的傷病沒有想象中嚴重，他很快就重新回到了球隊中。畢峴對自己的表現感到高興，他已經恢復了，大家都認定畢峴將會在對陣尤文的第二回合的比賽中上場。畢峴盡力像其他人一樣集中精力進行準備，可他將被甩下的想法就像牙痛一樣使他焦躁不安。韋一安和畢峴總是習慣于開玩笑說，通過吳曦教練如何對待隊員們，大家已經知道了如何分辨吳曦教練是否會給隊員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昨天對我很好。所以，明天他不會讓我上場的?！苯涍^這么多年同他共事的經歷，那種本能告訴畢峴，就他的機會來說，吳曦教練面對星期三晚上的方式一定是出了問題。沒有生硬的言辭，沒有發(fā)火，沒有小小的諷刺，就好像那里根本沒有畢峴這個人似的。在俱樂部基地，比賽的當天早晨，隊員們正在訓練開始前玩著頂球，吳曦教練把畢峴拉到了一邊。他只是說出了他不得不說的話，而畢峴明白他要說的是什么。
“畢峴，今天晚上你不會首發(fā)上場了，你要呆在板凳上?！?p> 畢峴的心收緊了。雖說他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然而，聽到吳曦教練講出來就像被誰在肩胛骨之間打了一拳。忽然感覺到整個賽季不過就是他蓄意準備著要對畢峴這么做。畢峴仿佛置身事外，腦海中只晃動著這樣幾個念頭：尤文，一次重要的比賽，參加這場比賽對你來說太重要了。畢峴可以嘗到嗓子后面冒出的怒火和失望。有些時候，感覺是如此混亂，如此復雜，會讓人突然僵硬在那里。畢峴看著吳曦教練，努力向他的眼睛深處望去：那里面根本就沒有畢峴的影子。畢峴搖搖頭，轉過身去，開始朝著更衣室走去。
“畢峴，回來！別就這么離開?！眳顷亟叹殯]有叫喊。他沒有發(fā)脾氣，就像是在請求，而不是明示畢峴說：“畢峴，請回來吧，讓我把想說的話說完。”
好像真還有什么可說的似的。畢峴仍然繼續(xù)向前走。如果吳曦教練對畢峴仍像對一個人或一個球員那樣關心，他們就會在此時此刻坐下來談談，他就不會讓畢峴那樣從他那里走開。而對畢峴來說就不同了，畢峴不得不繼續(xù)朝前走，以防止他會說出或者做出以后會為之后悔的話或事情出來。畢峴是個職業(yè)足球隊員，對自己對俱樂部都負有責任。他需要表現出一個職業(yè)球員的樣子來，而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此時他仍然覺得無論自己在場上還是在替補席，他都還是河北隊的一員。
拿到首發(fā)名單時，畢峴先前的失意遂為難以置信的感覺所取代。的確，本賽季中，陶強龍時斷時續(xù)地踢畢峴的位置，表現得可圈可點。退一步，如果跳出自己的失望之情，或許畢峴會理解為何吳曦教練讓他先發(fā)。畢竟，與尤文一戰(zhàn)，隊員們之間誰出場更合適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而做出選擇則是主教練的工作。畢峴知道，陶強龍一直表現不俗，棄之不用于情理不合。在河北隊作為替補，他向來兢兢業(yè)業(yè)，沒有怨言。沒有人否認陶強龍終有出頭之日。然而，讓畢峴難以置信并且使畢峴確定吳曦教練是基于個人而非足球因素而棄畢峴不用的是——因傷缺陣達七周之久的老將尹鴻博赫然出現在首發(fā)名單上。老尹最近幾天才恢復訓練，預備隊比賽他甚至不能作為替補出場。然而，在這場重大的比賽中，他居然作為首發(fā)出場。畢峴深受打擊，覺得有人從他的腳下搶走了他的足球世界！
走進更衣室，換好衣服，畢峴沒有跟任何人說話?；锇閭兇蠖家央x開，去吃午飯了。畢峴覺得應該讓經紀人金暢知道所發(fā)生的事情，現在的處境讓畢峴感覺到留在河北隊更加困難。在畢峴的生命里，他第一次想到，或許在別的地方踢球會比在這兒更愉快。畢峴想讓人知道他有多么沮喪，多么憤怒。金暢不能相信畢峴所說的事情，他建議畢峴正確的做法是盡量裝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坐在板凳上，時刻準備著，抓住屬于自己的機會。他確信畢峴仍有機會。不能說畢峴和金暢一樣有信心，但和他談話至少讓畢峴冷靜一些。
畢峴打電話給冬蕾，讓她知道所發(fā)生的事情。從冬蕾那里，畢峴好像總能得到所需要的東西。這不過是在不堪重負的日子里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知道如何面對的又一個例子。就像在札幌對韓國一戰(zhàn)中的積聚。自從那只鞋擊中畢峴之后，人們對畢峴的處境和畢峴的未來街談巷議、筆墨渲染，已讓畢峴幾乎為之而窒息。當畢峴開始想“或許他們是對的”時，他知道自己出問題了，更何況作為當事人，畢峴清楚地知道實際上他們錯了。冬蕾理解尤文一戰(zhàn)對畢峴意味著什么。她知道畢峴的想法：必須踢球，好好踢球，在河北奧體中心。因此，在聽完畢峴的訴說后，冬蕾安慰說：“那你坐冷板凳了。呃，千萬做好心理準備。坐板凳時間比上場時間長了，小心長痔瘡。”
“呃？”
“一定要面帶微笑。這樣，在鏡頭對準你時，沒有人知道出問題了?！?p> 夫妻倆笑起來，兩個人一起笑起來。冬蕾說的是心里話，她告訴畢峴繼續(xù)工作，而畢峴也知道不得不如此。不過，她是世界上唯一能用這種方式和畢峴談話的人。冬蕾把畢峴帶回了現實世界。
在今天比賽的這個日子里，畢峴自己的感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球隊擊敗尤文圖斯?；氐胶颖眾W體中心時，畢峴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換好衣服，出去和伙伴們一起熱身；在休息室里，畢峴與隊友握手，祝他們好運。
畢峴穿過通道時，尤文的后防中堅德里赫特從畢峴身邊經過，他看看畢峴，聳起一只眼眉用英語說：“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沒有上場呢？”畢峴沒想到世界頂級中衛(wèi)會主動和自己搭話，他思考了一下這句英語的意思，然后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德里赫特大笑著說：“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過來為我們踢球?！碑厤s也大笑起來，這是一種能讓一整天心情都很好的認可。
畢峴穿過通道，走向邊線，爬上臺階，和其他替補隊員擠坐在一起。七個人正襟危坐，畢峴的臉上盡量保持著微笑，或者說，至少別緊鎖雙眉。畢峴知道鏡頭會切向替補席。畢峴知道媒體在他被棄用一事上所掀起的風浪。這個夜晚屬于這場比賽，而不屬于一位失寵于吳曦教練的球員。畢峴并不想搶場上球員的鏡頭。如果必須說些什么的話，畢峴會說如果他上場又該如何。同時，盡量不流露出自己的痛苦。畢峴不知道是否還有跟任何一支其他球隊進行的任何其他一場比賽能使他忘卻身在何處，忘卻當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哪怕只有一分鐘。
尤文圖斯又是三比零領先，又是高枕無憂的優(yōu)勢，他們仍然像在首回合時一樣對付河北隊，短傳、突破，仿佛每次進攻都會破門得分。畢峴和其他現場觀眾一樣，沉醉于其中。弗拉霍維奇打進第三粒入球數分鐘后，吳曦教練讓畢峴披掛上陣。畢峴迫不及待地沖向場地，并非為了破門得分，而僅僅是為了能參與這樣一場令人驚訝的足球比賽，河北隊絕對沒有放棄努力，盡管進一球的目標看起來遙不可及。
尹鴻博被畢峴替換下場時的氣氛有些怪異，當他走到邊線替換他的時候，畢峴平常所得到的歡呼聲，此刻好像凝結在人們的喉嚨中。畢峴能理解，河北球迷不知道這一刻應該站在哪一邊。這令畢峴非常不快。然而，球迷的不確定性使畢峴決心在剩下的時間內有所作為。
河北隊在尤文禁區(qū)邊上獲得一個任意球，正好在禁區(qū)圓弧的右邊，離球門越近，踢出的球飛過人墻和穿越守門員的十指關并滾入網窩時就越快。這對于畢峴來說，是小菜一碟：在這樣的范圍內，對著這樣的人墻，從小在別人都回家之后，畢峴總是自己成千上萬次地練習。教會自己的腳、腿以及身體的其他部分在進球時的感覺，教會如何協調各部分打進更多的球。
因此，此刻，甩甩頭，深呼吸，心頭沉甸甸的。
如同熄燈一般，畢峴將心中的雜念排除。
球，就在自己的腳下，透過人墻，可以瞥見白色的門柱，看見對方門將雙腳的位置，可以確定觸球的角度。
向前跨步，射門。
多次訓練使畢峴本能地感覺非常之好，球必進無疑。
畢峴跳在空中，甚至在球尚未落入多納魯馬身后的網窩之前。
畢峴顧不上理睬周圍響起的歡呼聲，他慶祝自己身披河北隊戰(zhàn)袍期間打進的最值得回憶的、最漂亮的任意球。
畢峴開始耳鳴，感覺好像陷入某種境地?？偡稚线€是兩球落后，但畢峴肯定這里面還有其他東西。然而此時，仿佛突然間，尤文球員上前跟畢峴閑聊，而這場不可思議的比賽在激烈地進行著。先是基耶薩跑過來，問畢峴賽后是否可以交換球衣；隨后，德里赫特露齒一笑再次問畢峴要不要來尤文踢球；十分鐘后，洛卡特利出現在身旁再次詢問賽后交換球衣。
畢峴滿場追逐，仍試圖挽回敗局。那些球員并非在干擾畢峴，或讓畢峴緊張。他們只是鐵定地認為會打敗河北隊，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現在就完成這些儀式呢？或許，他們如此放松是對的。或許，他們有足夠的力量，不管河北隊如何逼近，總會發(fā)動又一輪攻勢。
然而，五分鐘之后，陳國抗沖向禁區(qū)，果斷起腳，球被守門員撲出，而在遠離門柱的畢峴在和德溫特一起倒地時，用腳尖將球捅進了網窩。畢峴可以瞥到球門后河北奧體中心區(qū)球迷中支持者的臉，人們不僅僅是歡慶，而且還瞪大眼睛，好像在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連扳三球追平比賽看起來并非不可能，畢峴的身體越來越輕盈，他在左路突破后將球傳出，而換到右路的陶強龍卻在禁區(qū)內沒有停好球錯失射門良機。隨后，河北隊獲得又一個任意球，在對方禁區(qū)邊上，正中間的位置。不過這一次，畢峴的射門高出橫梁，他可以帽子戲法扳平比分的一球飛了。
最終河北隊二比三輸掉了比賽，畢峴無力回天，非常失望。在與尤文球員握手時，有那么一兩次的念頭：且享受眼下，其他的聽天由命。一種滿足和得意洋溢在畢峴心頭。剛踢完的三十分鐘比賽，比整個賽季中所參加的任何一場比賽都令畢峴滿足。替補上場時有些猶豫的球迷好像被畢峴征服了。終場哨聲響起，球迷對畢峴的歡呼比記憶中在河北奧體中心球場的任何一次都要熱烈。畢峴習慣于最后離場。跟尤文的比賽結束后，畢峴閑蕩著，沉醉于其中。這個夜晚，畢峴當然不是在和河北奧體中心作別。恰恰相反：他想自己已盡己所能將關于他對球隊的忠誠和價值的懷疑置之腦后。九十分鐘內，所有一切都屬于球隊；而現在，畢峴恣意揮灑自己的情感，在球場的四周，向球迷致意。
回到休息室時，畢峴胳膊下夾著基耶薩和洛卡特利的球衣。一絲溫暖仍在。吳曦教練走過來靜靜地對他說：“畢峴，發(fā)揮得不錯。”畢峴想知道，此時教練會不會想到那個晚上他所犯下的大錯：對畢峴和球隊。不過，這并非追問的恰當時間和地點。
“是的。謝了，教練?！?p> 畢峴從來沒有如此迅速地更衣并沖出河北奧體中心。比賽結束三十分鐘后，畢峴已經坐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與金暢和百事可樂中國市場總監(jiān)一起共進晚餐。整個晚上，畢峴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畢峴不停地打電話給在劇組忙碌的冬蕾。第一次通話時，告訴她所發(fā)生的一切。然后，畢峴仍然不停地給她撥電話，一遍一遍地向她訴說。她不在身邊，畢峴有點想她。在畢峴正要起身離開飯店時，一位意大利人走了過來，他說不了幾句英語。交談中，他豎起的大拇指就沒有放下來過。他向畢峴示意：親筆簽名，在球衣上。他轉過身來，是尤文10號蘇萊的球衣。
當畢峴回到家中時，一切靜悄悄的。媽媽已經替畢峴將孩子們哄睡了。畢峴在門口，探頭張望著，畢峴想告訴他們爸爸今夜的輝煌，但最后還是決定不把他們弄醒。畢峴依然興奮異常，睡覺是不可能的了。
煮一碗面條，倒了杯冰水。畢峴打開電視：河北隊和尤文的比賽重播。畢峴大口地吃著面條，靜靜地觀看著重播的比賽。差點上演帽子戲法，最后踢飛的任意球讓畢峴對自己很惱火。然而，鏡頭切換到吳曦教練的臉上，畢峴的血液凝固了。他正伸長著脖子，死盯著；球飛出橫梁，他轉過身去；當重新注目場上時，他臉上的表情讓畢峴讀懂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他的憤怒，他的失望：一切都是畢峴的錯。他的反應，就好像畢峴是球隊失利的罪魁禍首。也許觀看電視的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或許，只有經歷過去六個月的艱難歲月，才會真正理解這對于畢峴意味著什么。
結束了。教練不再需要畢峴了。
畢峴坐在那兒，心中一沉。球賽的最后幾分鐘圖像從電視上匆匆閃過。吳曦教練受夠了。畢峴已經長大成人，而看來他不喜歡畢峴現在的樣子。其實，畢峴已經知道，在內心深處?，F在，好像他對作為球員的畢峴也已經厭倦了。畢峴畢竟是身披河北隊戰(zhàn)袍的球員。在畢峴踢飛第二粒任意球后的幾秒鐘內，他臉上的表情讓畢峴感覺到：心中的某扇門已經關閉。整個晚上，畢峴滿場飛奔，他曾真切地以為在場上的表現能使自己找回原來的位置，但是現在他知道沒有機會了。
如果這與吳曦教練有關——當然肯定如此——那么，畢峴敢肯定自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