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空臉色通紅,相映之下,倒顯不出酒糟鼻的出奇之處了。他神情尷尬,一時(shí)支吾半晌,憋了許久才說出一句:“真平道長,靈空奉掌門之令,前來極真觀論道,還請真平道長莫要藏私,共證大道。”
這幾句話說得雖是符合禮儀,但不咸不淡,遠(yuǎn)沒有真平話里話外透露著熱切與期盼。真平聞言,一絲失望自眼中一閃而過,隨即恢復(fù)如初,淡淡一笑,說道:“靈空道長見笑了,真平豈會藏私,只怕真平的道法難入道長法眼。這位小道長是?”
張翼軫聽出真平話語中的淡然,便連道兄也省去直呼道長了,言談間再無一絲熱切,只是平淡隨意的客套應(yīng)承。他自是不知其中緣故,似乎靈空和真平之間曾有過嫌隙,見真平問起,便向前一步,施禮道:“靈空道長門下張翼軫,拜見真平師叔。”
真平只是淡淡地看了他幾眼,說了一句“無須多禮”便當(dāng)前一步飄然上山。真平腳步輕盈,看似不徐不疾,但猶如腳不點(diǎn)地,滑行前進(jìn)。張翼軫跟在靈空身后,暗中對真平的身法贊嘆不已,卻見靈空愁眉苦臉低著頭,便如前面一步就要邁入萬丈深淵一般,走路一步一挪,姿勢笨拙難堪。
走不多時(shí),便來到極真觀的正殿。賓客落座之后,真平依例寒喧一番,說是真明掌門已然趕向清虛宮,此番論道便由她來主持,禮數(shù)不周之處,還望靈空道長勿怪才是。靈空頭也不抬,喏喏應(yīng)允,臉上的尷尬和緊張之色始終不褪,讓張翼軫咂舌不已:何曾見過靈空這般窩囊模樣,即便當(dāng)街被人揭穿行騙之時(shí),他還理直氣壯地自稱神仙,今日這是怎么了?
從真平口中張翼軫才得知,以往論道,一般都要派出二三十名弟子,不知為何此次靈動掌門只讓靈空前來?
按下張翼軫這些疑惑不提,真平道長將張翼軫和靈空安置在客房之后,臨出門時(shí),忽然回首說道:“靈空道兄,莫非你真的忘了十六年前的月下之約?”
靈空緊跟真平身后,正要等真平一離開就關(guān)緊房門,不料真平忽然停身,靈空急忙止步,險(xiǎn)些撞在真平身上。被真平一問,靈空稍稍恢復(fù)正常的臉色又瞬間冷汗直流,眼神閃爍不定,支吾半天,方說了一句。
“年深日久,倒是真的忘記了。十六年前我做了燒火道士,好象許多事情都灰飛煙滅了?!?p> 靈空話一出口,真平身子一滯,面如死灰,呆立半晌才喃喃道:“如此也好,如此甚好!恭喜靈空道長堪破有為與無為界限,祝早日斬?cái)嗉t塵,功德圓滿位列仙班!”
真平離去良久,靈空仍站立在門口,呆呆無語。張翼軫從未見過靈空這般呆愣出神,如此看來十六年前靈空突然轉(zhuǎn)性做了燒火道士,卻也有莫大的因緣!
直到張翼軫見山風(fēng)寒氣傷人,前去關(guān)閉窗戶,靈空這才驚醒,回身坐到椅子上,老臉一紅,說道:“翼軫,這真平道長當(dāng)年曾被我騙了百兩銀子,所以我一見到她就頗有些尷尬,莫要多心?!?p> 見靈空一臉訕笑,張翼軫心道,百兩銀子如若掂記上十六年無法釋懷,這真平道長能修行到這般仙姿風(fēng)影么?師傅這個謊,撒得全然沒有水平。當(dāng)下也不揭破,嘻哈一笑,便問起這論道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靈空這才慢慢活泛起來,將這論道之法一五一十告知了張翼軫。這天下三大道觀,不分高下,互相推崇。修道之人雖不爭強(qiáng)好勝,但道法修為自有高下之分,三大道觀明面上都客氣退讓,但暗中卻也都認(rèn)為在參悟道法上更為高深,在感悟天道一途中走得更遠(yuǎn)。所以便有了這論道之說,平常三大道觀可以每年間私下互派弟子論道,以十年之期三家相約齊聚一地,共同論道。
這論道共分三步,第一步便是坐而論道。共坐一堂,各派弟子上臺演說參悟道門典籍心得。第二步便是立而論道,便是論證道法修為,比試道力高深,以演示法術(shù)為主,輔以演示飛劍和法寶。第三步便是爭而論道,各派弟子上場比斗,法術(shù)、法寶一齊上陣,不管手段,勝者為第一。三大道觀各有所長,清虛宮在坐而論道上歷來獨(dú)占鰲頭,三元宮在立而論道上向來技高一籌,而極真觀注重技擊,爭而論道之上從未敗績。只是近些年來三大道觀取長補(bǔ)短,各自優(yōu)勢不再如以前一般突出。
張翼軫不知這論道居然還有如此多規(guī)則,這次三元宮只來了他和靈空,以他二人之力,怎可與極真觀無數(shù)弟子三番論道呢?
“哼……”靈空猶自憤憤不平,“都是靈動師兄之意,他讓我前來哪里是論道?分明是讓我來出丑。說什么讓我坦然面對心劫?這劫數(shù)能坦然面對還叫劫數(shù)么?說得倒也輕松,害得我左右不是,莫說度過心劫,恐怕心中又增加了不少惶恐和不安,怕是道心也有了裂痕?!?p> “不過這論道倒無須擔(dān)心,我已和真平說好,我們二人只坐而論道,這打打殺殺的爭而論道就留給別人去做吧?!?p> 張翼軫聽得靈空絮叨一番,放下心來,在他看來,這論道一事只是靈空之事,與他這初入道門的少年斷然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他只不過跟隨師傅前來長些見識罷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極真觀一名自稱“吳沛”的三代弟子前來請安,并請靈空二人前去凝霞崖論道。這吳沛面黑體壯,五短身材,倒像這山間的農(nóng)夫,不過舉止倒是彬彬有禮。張翼軫卻發(fā)現(xiàn)他眼神閃爍不定,幾次在靈空的鼻子上掃過,譏笑之色一閃而過。
這凝霞崖號稱華山最東峰,初升朝霞最早照耀此處,故稱凝霞崖。張翼軫趕到時(shí),但見凝霞崖中間一塊空地上坐滿了道士,足有百十之眾。道士們背東面西,正對著一處高臺團(tuán)團(tuán)圍坐。他原以為三元宮只有他和靈空二人,這極真觀想來也不過派出三四人而已,不想這般聲勢浩大,倒讓張翼軫吃驚不小。
靈空卻不見絲毫驚訝,笑容滿面走到臺上。臺上有兩張方桌,真平道長端坐一處,吳沛站立其后侍從。靈空也不客氣,沖真平一拱手,便自行坐到另一張方桌之后。張翼軫也只好上臺,站在靈空身后。
真平道長先是依照規(guī)則恭敬讀誦了一遍《道德經(jīng)》,然后才宣布論道正式開始,自然是由靈空破題先開口坐而論道。靈空卻全無得道高人風(fēng)范,竟然將袖子一挽,端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
這桌上只有一壺一杯,再無其他。此時(shí),凝霞崖朝日初升,清風(fēng)徐來,直讓人如臨仙境,心向往之。萬道霞光躍然從東方升起,全然映照在靈空臉上,清亮之下,正中紅通通的酒糟鼻更顯格外醒目,靈空還未開口,底下便已有了竊竊私語和低低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