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下了封口令,嚴禁擅自議論當天之事,違者重罰,對外只稱小姐那日身體微恙。因此闔府上下對此諱莫如深,但下人們看我的眼神中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敬畏。
輝娘常常對著我的背發(fā)呆,我知道輝娘是擔心我,心里著實感激。
小哥哥依舊晨昏定省,慘無人道地蹂躪我的臉,我以后要是長個歪嘴一定拜他所賜。
我和小屁孩天天待在娘正屋大炕上,一邊茁壯成長,一邊斗智斗勇。
小屁孩極具運動天賦,我還只能干躺著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能坐起來了,居高臨下地看我,一臉得意洋洋。等我勉強能坐直了,那小屁孩已經(jīng)滿炕爬了。等我能靠四肢運動的時候,小屁孩兩條腿已經(jīng)能顫顫巍巍地走幾步了。
過年的時候小屁孩利索地滿地溜達,偶爾小跑兩步,然后走到炕邊鄙視我。
摔一個,摔一個,我偷偷咒他,可惜老天爺早早就和我結(jié)了梁子,完全不賣我面子。
大年初一,小屁孩假模假樣地給長輩磕頭,爹娘大為欣慰,時任禁軍統(tǒng)領的大伯見人就夸侄兒像他,早早就預定了小屁孩鞍馬教習的位子。
武不能勝他,那就以文好好壓他一頭。
七月二十,帥爹設宴慶賀廿五壽辰,席間賓客再三懇請見見小屁孩和我,聊以彌補百天宴席主角抱病不出的遺憾,帥爹欣然應允。坐在帥爹膝上,挑釁地看一眼小屁孩,忽然“嗷”了一嗓子。眾人齊齊看我,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我干咳兩聲,用最最甜美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道:“溪兒祝爹爹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帥爹低頭看我,一臉的驚喜和難以置信。
眾賓客呆若木雞,半晌,一位白衫少年感慨道:“小姐天賦異稟,可喜可賀,水大人好福氣。”
眾人紛紛附和,起身敬酒,一時觥籌交錯,吉詞貫耳。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才是我要的效果。那叫一個得意啊。
物以稀為貴,言語亦是如此,那日之后,我惜字如金。任爹娘用盡千方百計,百般哄逗,我就是不開尊口。
爹娘放出話來,讓小姐再次開口者必籌以重謝。
于是輝娘軟磨硬泡,小哥哥威逼利誘,闔府上下想方設法誘我說話。
臘月雪大,這一天夜雪初霽,我在娘正屋炕上膩歪??簧闲落佇杉t洋毯,柔軟暖和,我忍不住蹭了又蹭。小屁孩背著手在地上來來回回地溜達,穿著蝴蝶百花對襟襖,緙絲撒花褲子。這小子更帥了,真是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帥爹下朝回來,和娘圍爐下棋,爹修指執(zhí)白,娘素手執(zhí)黑,東南一角激戰(zhàn)正酣。
朱瑗打簾子進來,人未到先覺一陣冷香撲鼻,原是朱瑗手上托著的一個粉青玉壺春瓶,瓶里供著一枝素白宮粉,俏生生開得正精神。
“老爺,夫人,今年奇了,下這么大雪,卻把梅催得異常繁茂。”朱瑗把瓶捧到爹娘跟前,爹娘暫時休戰(zhàn),從廝殺中抬起頭來。
“咦,好俊的白梅,咱們園中何時栽了新品?”娘指著瓶訝道。
“回夫人,并未植新品?!敝扈シ钌蟽芍训⒗辖瑁捌婢推嬖谶@兒了,往年都是滿園紅花,紅彤彤一片,似火如霞。奴婢剛剛想折枝絕好的插瓶,走得遠了,未曾想這梅園深處竟藏有好一樹白梅,開得比什么都好。”
少見多怪,這有什么稀奇,那梅樹一定是基因突變,沒準兒這接連幾日的大雪就是誘因。
爹娘興致頗高,撂下青花仙鶴茶盅,細細把玩那梅枝。小屁孩也溜過去湊熱鬧,小臉兒比梅花還晶瑩剔透。
“園中所植皆是上品,主要是大羽照水、銀紅朱砂和粉妝臺閣,還有幾株泰山大人相贈的八重寒紅。從未聽聞這幾品開有白花,《梅譜》中也未曾提及?!?p> “正是如此,奴婢跟著夫人到府上幾年,從來沒在園中見過白梅,奴婢剛剛還以為是雪粘在枝上呢,走近了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花?!?p> “是雪,是花,是雪,是花?!蹦厨B歪著腦袋也跟著瞎琢磨。
笨鳥,少打岔。我正津津有味地聽帥爹講梅,想也沒想張口就接道:“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話一出口即知不妙,暗暗懊悔,恨不得自己把舌頭咬下來。
果然,爹娘和朱瑗徹底石化,小屁孩張牙舞爪地朝我這個不明發(fā)聲體撲過來,走得急了,著地時腿一歪,終于摔了個狗啃泥。
朱瑗率先回魂兒,上前將小屁孩抱起,小屁孩忘了哭,巴巴地看著我。
爹娘仍然僵化,不會是把我當作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我嚇得一激靈,連忙開動腦筋想法子補救失誤。
“爹爹,娘親,抱抱?!蔽覐堥_雙臂,嗲嗲地朝爹娘撒嬌。
“溪兒乖啊?!蹦锉灸艿剡^來抱起我,我立馬送上一個大大的笑容。娘果然面色緩和下來,看來娘適應力很強啊。
帥爹就沒那么好糊弄了,還想著王安石那首大作呢。從娘懷里抱過我,坐到炕上,小心翼翼地問道:“溪兒啊,那句子是打哪兒聽來的?”
怎么回答,坦言王安石?帥爹要是繼續(xù)刨根問底怎么辦,實話實說,告訴帥爹他是另一個世界的大詩人,我就是從那里被雷劈穿越過來的?
想想爹娘聽了這話后可能的反應我就不寒而栗。
怎么辦,怎么辦,難道我也免不了其他穿越同仁剽竊大師作品的命運?
對著帥爹探究的眼神,我咬咬牙,還是眼前情況要緊。于是硬著頭皮,貌似天真地答道:“爹爹和娘親不是常常講類似的話嗎,很好聽呢,溪兒好喜歡?!?p> 看著爹娘眼中疑慮漸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驚嘆,我長長舒了口氣。
旁邊小屁孩哼哼兩聲,從朱瑗懷里掙扎著下地,踩著黃花梨玉壁紋圓凳爬上炕,一把抓過那枝梅遞給我,冷香撲面而來。
嘿,這小子,原來是個風liu種子,小小年紀就會這等手段,難道是遺傳?
我大樂,欣然笑納。
舉著花枝當仙女棒,嘴里念念有詞,惡毒地詛咒那只扁毛畜生快點得禽流感。
爹娘相視一笑,回到那張螺鈿紫檀棋盤上繼續(xù)龍爭虎斗,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