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寶林寺回來,埋藏好那筆銀子,這張家村中獨(dú)門小戶的生活,從表面上看和以前并沒有什么不同。日子依舊謹(jǐn)小慎微地過著,最多只改善了些伙食。
這樣的平靜,并不是一戶之主的少年不知道怎么花錢;而是張牧云深知這世道并不太平。一個無根無底的鄉(xiāng)村小戶忽然富庶,無疑會成為那些流寇盜賊最好的目標(biāo)。別看現(xiàn)在天日朗朗,寧靜小村中一切如常;真要他得了一大注銀子的消息泄漏出去,不用過幾天,他這偏僻小院的門檻就會被道上的豪杰踏破。
不知不覺,便到了六月末七月初。就如同張牧云腰間那根死纏爛打的竹片腰帶,讓人氣悶的暑熱也無法解脫地到來。相對于羅州城里人而言,每年張牧云家的夏天其實已經(jīng)延緩到來。他家的屋院就傍著村里的北山,那山上綠竹婆娑,碧樹成林,只要不是最炎熱的天氣,這滿山的青翠總能給張牧云家?guī)硪还汕搴臎鰵狻6较掠钟心菞l潺潺的清溪在屋后蜿蜒流過,在將從汨羅河中帶來的溪水一路流淌到洞庭湖中時,也順便帶走張家屋宅中的幾分暑氣。
不過,這日子眼瞅著便往七月中去了;七月之中燠熱的暑氣,對于湘南而言無論什么地方都避無可避。冬暖夏涼的土屋已成了烘爐,到了晚上一股熱氣縈繞不去,直烘得人整夜睡不著。于是到了這天晚上,張牧云便忙前忙后,把屋中的長條凳搬出四張,在院中空地上齊整地擺好,然后便摘下堂屋的兩扇門板,分別在兩排凳子上安放牢靠。幾乎沒費(fèi)多少事,簡易的床鋪便搭好。然后他便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青竹竿,在床板的四角地上立好,撐起從屋內(nèi)拆來的紗帳,徹底支好兩張夏夜睡覺納涼的露天床榻。
過不多久,張牧云和他的義妹便相隔不遠(yuǎn)地只著襯衣躺臥涼榻紗帳中。才相處幾個月,也都有十二三四歲年紀(jì),但此時的二人卻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孩童,近在咫尺地并頭躺臥兩張門板上,于夜晚微涼的清風(fēng)中一起仰望滿天燦爛的繁星,臥看那牽??椗?p> 七月流火,雖只星名,今年這時卻真似流火。即使入夜之后,這小院中除了開始有一絲清風(fēng),轉(zhuǎn)瞬間那周圍的空氣便又變得熱烘烘。雖然躺在露天,張牧云卻仍似覺得自己身處火爐中。這時候他的身上穿著一件輕薄的白布小衫,仰躺在門板上,雖然四肢可以隨意舒展,卻覺得怎么擺怎么熱,總找不到一個涼快的姿勢。
這般輾轉(zhuǎn)反側(cè)折騰之時,便想找旁邊的女孩兒說說話。透過粗線的紗帳,張牧云往那邊看去,卻見到如此悶熱之時,那少女卻安然不動地躺在門板上,兩眼靜靜地看著天上。
“莫非天上有啥稀奇?”
這樣熱烘烘地空氣中,還能這般悠然地望著天空,定然是天上有什么稀奇物事了!張牧云正煩悶無聊,一見如此,趕忙也放平了身形,枕在一塊軟木上的那顆腦袋使勁向后仰,要看看那天邊有什么古怪稀奇。
“……”
就這般仰面看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那天上也只不過一彎月亮,萬點繁星,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有甚稀奇。
“奇怪……月嬋妹子看啥看得這般津津有味?”
牧云心中納悶,又忍了一時,終于按奈不住,便準(zhǔn)備轉(zhuǎn)臉問她。還沒等側(cè)過身子,卻聽得那安詳躺臥的少女忽然輕輕說話:
“大哥,現(xiàn)在是不是涼快了一些?‘心靜自然涼’的?!?p> “我們一起盯著天上的星星看,就記不起那么熱。再過了一會兒,就睡著啦……”
“呃……”
本就輕柔的叮嚀隔著蚊帳傳來,被紗線一濾,愈加變得溫柔飄渺,好像兩人間沒有了距離,就在他耳邊呢喃。就在那一瞬間,本來煩熱的少年只覺得肺腑一熱,肚腹那兒宛如冬天被熱水茶碗一挨,霎時一股醇酒般的熱流激蕩全身。本來平凡普通的建言,一時間竟讓少年十分感動;等游離于心魂身軀之間的激流退去,眼前的景物又回歸了正常,張牧云細(xì)一琢磨,卻覺得現(xiàn)在果然不似剛才燠熱。星光之中,他便側(cè)臉瞅了瞅那邊紗帳中優(yōu)美的剪影,也安下心來,仰面靜靜地看那浩闊的星空。
也許是剛才那少女溫柔可愛的主意吧,眼前這張牧云早就看膩的星空,此時竟顯得如此地美麗恢宏。此刻那夏夜的天空,如一塊巨大而深黑的幕布從前到后從左到右地拉展在空中,燦爛明滅的星辰交織著各色的光輝將靜默深邃的夜空點綴得無比生動;一縷縷灰色的夜云如山間的煙嵐悠悠飄過,那半爿月輪便似一張蘸著水幕閃著明光的弓。靜靜地仰望蒼穹,過了一會兒張牧云覺得那高高的云天變成了一條深深的河,光輝燦爛的星輝是水面泛著月華的漣漪波紋,緩緩流動的夜云是水底飄拂的水草,也許下一刻就有肥美的鯉魚從波光粼粼中躍起……
而這時在那近在咫尺的少女眼中,頭頂?shù)男强找埠孟褚粭l幽深的河,那光輝燦爛的星輝是水面泛著月華的波紋漣漪,緩緩流動的夜云是水底飄拂的水草,而下一刻也許就會有肥美的鯉魚從波光粼粼中躍起——所有的一切不約而同,但恍惚中似乎還多了一位面目可親笑容燦爛的少年,正擰著一竿細(xì)長的魚叉,出手如風(fēng)地打破水面寧靜的同時,也走進(jìn)了她的夢里……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七月末。這一天傍晚,當(dāng)西天尚有余霞之時,月嬋便將煮好的稀粥盛在碗中,端到擺在院中的木桌上。牧云相幫著拿出筷子小菜,又在桌腳旁邊一口破鍋中燃起驅(qū)蚊的煙草,一切就緒,這兄妹二人就開始圍著桌邊吸溜起稀粥來。此時這小院中,晚風(fēng)微微,霞光淡淡,風(fēng)聲里送來一些鄰里的話語,屋后林溪中水鴨兒不知疲倦地叫喚,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這是洞庭湖畔無數(shù)鄉(xiāng)村中一個尋常的夏日傍晚。
就在張家小院中這晚飯吃到一半,月嬋勤快地起身要去給張牧云再添碗粥時,卻忽聽得院門處一響,有人高宣了一聲道號,說了句“打擾兩位施主了”,便飄然走進(jìn)一位道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