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眼瞼微翕，默默地將玉瓠收入袖中。上官太后吁了口氣，目光越過霍成君的肩膀看向她身后富麗堂皇的宮室，若有所思地道：“還記得小時侯令堂最愛對我們講的故事嗎？孝武皇帝對竇太主許諾以金屋貯其女?！?p> 霍成君抬頭望向自己仿佛從未認(rèn)識的皇太后，只見她淡然微笑，緩緩轉(zhuǎn)身，清冷如冰的話音輕輕劃過自己的耳邊：“即便那般，許的也是金屋，而不是椒房殿……”
“即便那般，許的也是金屋，而不是椒房殿……”
入耳的話語輕描淡寫，卻讓霍成君驟然變了顏色，雙手緊握成拳，用力之大仿佛想將那只玉瓠瓜捏碎。
“上官兮君，你憑什么教訓(xùn)我？”霍成君冷然地質(zhì)問，“不是先考護著你，你以為你能在椒房殿待到孝昭皇帝崩？”
上官太后無奈地止步轉(zhuǎn)身：“外祖父不在了……皇后，為什么你們總是不明白這一點？”
“那又如何？”霍成君冷笑，“先考不在了，霍家就該任人宰割嗎？你也是霍氏枝屬！長信宮又如何？孝惠皇后還是高祖血胤呢！”
她的話一氣呵成，語速極快，上官太后幾次想開口都沒有機會，終于等到她停下喘息，剛想開口，又聽她不屑地嗤笑一聲：“你以為劉病已有多么多情？”
上官太后聞言臉色刷白，雙唇緊抿，瞪著她看了半晌，終是什么都沒有說，轉(zhuǎn)身拂袖而去。長信宮的待御見狀，誰也不敢開口多言，神情肅然地跟著皇太后離開這座母儀天下的宮殿。
登上停在玄墀前的紫罽軿車時，上官太后的手重重地拍在車戶的邊框上，令隨侍宮人大驚失色，但是，隨即，她便進車輿，并未再有任何發(fā)泄情緒的舉動。
本該同乘的兩名長御面面相覷，最后，年長的那位輕輕嘆息：“你去屬車吧！我會跟陛下解釋的！”
“謹(jǐn)謝君！”年輕的長御不勝感激。
年長的女子微微一笑，示意她先走，隨后才登上皇太后的車駕。
“他們都嚇壞了吧？”車戶剛關(guān)上，長御便聽到皇太后幽然的嘆息詢問，她默默轉(zhuǎn)身，走在皇太后身側(cè)跪下，低頭道：“陛下何必在意中宮的話？”
上官太后垂首端坐，沒有立刻回應(yīng)的意思，長御也不作聲，默默坐下。
“……她也沒說錯……我是沒有立場教訓(xùn)她……”
“陛下！”長御厲聲喝斥。
壓低的聲音，凌厲的語氣，令車輿內(nèi)的氣氛頓時一滯，上官太后抬頭望向這位如保如師的長御，眼中滿是迷茫與痛苦。
長御心中不由一軟，伸手為她整理腰間的佩綬，溫和地安撫陷入自己心障的皇太后：“陛下，還記婢子初謁之時所說的話嗎？道也罷，德也罷，宮門之內(nèi)，一切皆簡在帝心?！?p> 上官太后一怔，隨即便聽到長御在自己耳邊低語：“時至今日，陛下所能依恃的只有縣官，萬不可存此念而疏之。”
溫柔的細(xì)語卻讓上官太后不由顫栗，回神看到長御望著自己的眼神，不禁又是一驚，惶然垂首，只覺得心亂如麻。
“陛下……陛下……”長御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不由擔(dān)憂，連聲輕喚才讓她重新抬頭。
“方才在承明殿，縣官可有說對霍氏諸人的處置？”長御正色詢問。
上官太后聞言便感覺自己已是身心俱疲，卻也知道她是好意，眉頭微皺，搖頭回答：“我沒問?！?p> “為何？”長御純粹不解地反問。
“何必問？史、許子弟自不會讓縣官有仁慈之念?！鄙瞎偬笫?，“就像當(dāng)初，外祖能保住我不失后位已是難得了！”
長御微微點頭，隨即低頭稟告：“方才婢子問了兩位侍中，昨夜執(zhí)金吾奉詔逐名捕人，平陵侯、樂平侯、冠陽侯自殺，其余諸人均入廷尉獄?！?p> 聞言，上官太后的神色驟然一黯，思忖良久方凄然言道：“外祖父臨終那點念想終究是奢望……”
霍光臨終所求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為無子國除的冠軍侯一系立嗣奉祠。
劉詢對此是不解的。
長信宮前殿，年輕天子坐在她對面，神色擔(dān)憂，又十分不解“大將軍此書何意？漢家從無此制……”
“愿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為列侯，奉兄票騎將軍去病祀?！辈婚L的上書，除了謝恩惶恐之辭，唯一有意義的便是這句。
已做五年天子的劉詢顯然想得更多，上官太后唯有苦笑：“大將軍只是想提醒縣官，霍家之興源于冠軍景桓侯?！?p> “那又如何？”年輕的天子對她的話依舊感到茫然。上官太后忍不住在心中長嘆一聲，抬眼望向劉詢，搖頭低語：“冠軍景桓侯亦是衛(wèi)氏枝屬……而縣官是衛(wèi)太子之孫……”
劉詢訝然怔忡，良久才道：“大將軍是告訴朕，他為何立朕嗎？”
……
長御不知道上官太后正沉浸在回憶中，沉吟片刻，重新開口：“霍家既敗，又經(jīng)今日之事，椒房殿必要易主，陛下可有決斷？”
上官太后猛然一驚，微斂眸光，皺眉道：“立后是縣官決斷的事！”
劉詢看似隨和，實則極有主見，初登帝位尚不肯附和眾議，何況如今？
“陛下非縣官至親，皇后之位母儀天下……許、霍之別，陛下不可不思?！遍L御叩首進言，字字誅心，上官太后心中卻連一絲怒意都沒有興起，只是疲憊輕撫眉心。
“陛下……”
“我明白長御的意思?！鄙瞎偬筝p聲打斷她的話，無奈地?fù)u頭，“只是……我并非縣官至親……如何理會此事？”
長御語塞，一時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但是，若不早作計較，只怕后事難測。
——上官家本就因謀逆被族，如今霍家眼看著也是相同的結(jié)局，若是繼任皇后依恃圣眷，不將長信宮放在眼內(nèi)，長信宮可就難堪了。
——誰知道皇帝的維護能持續(xù)多久？
“……華婕妤與張婕妤所受的圣眷不相上下……陛下未必?zé)o所作為……”華婕妤育有今上的長女，恭哀皇后在世時，便深得寵幸，張婕妤受寵稍遲，卻是皇次子劉欽的生母，很難說兩人中，誰更可能得到椒房殿。
“椒房殿有什么可爭的……”上官太后閉上眼睛，“那是什么好地方……”
長御訝然抬頭，望向倚靠在憑幾上的皇太后。
車輿內(nèi)的光線昏暗，長御看不清楚，卻恍惚地想到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
那時，她也是長御，侍奉的女子坐在重重帷簾后，以溫軟如絲的聲音喚她倚華。那輕柔的聲音即使在一片喧囂中，仍然十分清晰——盡管也透著從未有過的疲憊，
綺羅帷帳里，溫柔優(yōu)雅的女子無奈地嘆息：“倚華，椒房殿已不是什么好地方……將殿中侍御都調(diào)走吧！……椒房殿何曾是好地方啊……”
——那是征和二年的夏天，一場大風(fēng)發(fā)屋折木，而另一場更慘烈的暴風(fēng)，在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坐巫蠱而死之后，以愈加狂躁的氣勢席卷整個未央宮，。
——那個夏天，偌大的未央宮竟無法找到一處安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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