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挑選的地方,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望江樓。望江樓臨江而建,風景優(yōu)美,有好酒,好茶,好廚子,還有過往名士留下的墨寶以供瞻仰,是達官貴人,文人騷客除了青樓楚館最愛去的地方。陸二去望江樓,是奔著那好酒“千日曛”去的,這種酒只有望江樓里才有得賣。這輩子為了長壽,陸二不會再向上輩子那樣毫無節(jié)制的飲酒,但適當?shù)钠穱L美酒還是可以的。
這個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可望江樓并不是僅供人吃飯的,賞景,品詩,交朋友,一壺酒就可以在這里呆上一整天,只要不影響做生意,老板是不會干涉的。陸二帶著賀琳上了二樓的雅間,要了幾個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壺“千日曛”。
賀琳還是沉著臉,放下東西后,明顯的松了口氣。陸二買的東西堆了半張桌子,吃的玩的用的,應有盡有。賀琳揉了揉胳膊,她一個人出去的時候,也要買這么多東西嗎,提得動嗎?這堆東西值好幾百兩銀子,自己若是有這些錢,就可以讓自己和母親離開那個骯臟的地方,還可以治好母親的病,把父親的靈柩運回老家安葬……可這個人卻拿這些錢去買這堆無用的東西,賀琳為自己的窘迫處境傷心,同時對陸二的大手大腳感到憤怒……
賀琳注意到,陸二的錢袋里還有好幾個銀錠子,買玉石的時候還從懷里拿過銀票。父親曾經講過土匪綁架了人,向家人要贖金,自己是不是可以這樣做呢?反正都不是好人,父親的在天之靈不會怪自己的??墒撬荒艽_定陸二對于花大姑重要性,她不能讓母親冒險,父親不在了,母親不可以有事。賀琳不是個懂得隱藏自己情緒的人,臉上神色變換,陸二看著甚是有趣。
一路上雖然不曾問過賀琳的身世,但從細節(jié)上也可以猜出七七八八。賀琳不是個弱女子,花大姑不會不知道??伤坏环乐优?,還讓她跟自己上街,一定是有把柄在花大姑手里,賣身契,還是病重急需用錢的親人?
飯菜上來了,陸二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清冽的酒香撲鼻而來,端起來微微晃動,抿了一口,道:“好酒,你要一杯嗎?”
賀琳瞥了眼酒壺,繼續(xù)吃飯。一個女孩兒家跟個酒鬼似的,等你知道萬花樓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就不會如此輕松了。
望江樓的大廚手藝的確不凡,做的東西比萬花樓的好吃很多,樣子也更漂亮。君子遠庖廚,卻希望別人來做小人以滿足他們挑剔的胃口。
這具身體承受不了太多的酒,陸二的頭有點暈,斜倚在欄桿上,吹著涼爽的秋風,一時覺得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好,一時又覺得自己很冤枉。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跟誰說,該如何表達心中的郁悶,憋屈的只想對著江面大叫幾聲。
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吼了幾聲之后,果然暢快了不少,待要走到座位上,卻聽有人道:“對于先生方才所言,生深以為然。君子應當謙和有禮,進退有度,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良好的風儀。似那等放浪形骸之人,縱然才華橫溢,也必不容于世。歷史上的隱士,無不是才高八斗,卻始終不得重用,只得在詩文中寄托抱負。究其原因,固然有世道不公,人心險惡之故,但其本身也未必沒有不足之處?;蚴沁^于清高傷人,或是過于較真?zhèn)?,都有違君子謙和之道?!?p> 這個時候的陸二是很敏感的,外界的一丁點刺激都會立刻做出反應,放浪形骸,是說她?陸二循聲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須發(fā)皆白,氣質儒雅的老者,身邊坐著五六個少年,其中一個正是剛剛說話的人。那人見到陸二望過來,也回望過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譴責之意。
陸二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輕哼一聲道:“君子我沒見過,卻也聽說過,我覺得呢,你這樣的,絕對算不上君子。”
少年涵養(yǎng)不錯,明明生氣,還是面帶笑容,拱手道:“不知兄臺有何見教?”
陸二道:“你剛才所說的,放浪形骸,不容于世是在看到我后,有感而發(fā),因為你認為我的行為有損君子風儀。你心里這樣認為,卻又不對我明說,只是在背后議論,這是君子行徑?”
少年毫不遲疑的道:“我不認同你的行為,可是當你的面告訴你,豈不有損你的顏面?你說我在背后論人長短,但我說話刻意把聲音放大,就是為了讓你聽見,并不算背人。我這樣做,既保全了你的面子,也讓你知道自己言行失當,何錯之有?”
陸二不由正眼看了這少年,道:“你這樣說倒也的確有幾分君子風度,可是我剛剛大喊的時候整個酒樓的人都聽見了,你又那么大聲的勸告我,豈不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責我,你依然沒有保住我的顏面,甚至影響更大?!?p> 少年一呆,道:“這,這的確是我思慮不周,在此向兄臺道歉。按說,我與兄臺第一次見面,說這些可能會有些唐突。但兄臺天資聰穎,心思機變,只是為人處世上言行過于激烈,不懂得收斂,這對于你的將來并不好,我心中不忍。須知君子如玉……”
少年正要引經據(jù)典,陸二毫不客氣的打斷道:“呵,君子如玉,不就是人家欺負到家門口,也要跟人家講道理,不能動粗,不然就是有損自己的君子風度嘛。這個國家,有你們這群人來做接班人,真真是可憐?!?p> 少年道:“兄臺這話是什么意思,圣人明訓難道有錯?”
陸二道:“圣人明訓延續(xù)至今,自然有它的道理,我沒那么狂妄,說它是錯的。只是你們這群開口子曰,閉口圣人云的家伙真的的讀懂圣人明訓了嗎?你們只是斷章取義,從里面曲解出對自己有利的內容,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別人,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小人”,辛辛苦苦勞作換來的成果。嘴巴里還要把別人變得一文不值,這種行徑該用什么來形容呢?”陸二做冥思苦想狀。
少年再好的涵養(yǎng)也受不了這種對于自己引以為傲的事業(yè)的侮辱,怒道:“你有什么根據(jù)就說這樣的話?自古以來,武定國,文安邦……”
陸二道:“武定國,文安邦,這話是沒錯,可也有一句話叫‘書生誤國’,兄臺可曾聽說過?武者上了戰(zhàn)場就可以殺敵,保家衛(wèi)國。文人讀萬卷書,最后能有建樹又有幾人?剩下的這群人,碌碌無為倒也罷了,偏還自視甚高,不事生產,全靠別人養(yǎng)活。道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難道錯了?”
少年頓了一下,坐在他身邊的人便也參與進來,幫助同伴。只是眾人明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遠不及陸二的反應快,要不是人多,恐怕早已敗下陣來。一番舌戰(zhàn),陸二大獲全勝,六個書生垂頭喪氣的坐下,面有慚色的看向自己的老師。眾人心中滿是不服氣,只覺沒說一句話,對面那個張狂的小子都有十句八句等著,可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們掉書袋,那人總是能舉一個歷史典故來駁倒他們的觀點,活生生的例子可比大道理有說服力多了。那些例子他們也都知道,為什么他們就想不到呢,是書沒有讀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