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下午,羊琇攜主力抵達破羌城與折返的皇甫闿會合。
當他從劉弘口中得知破羌城大捷后竟然出現這種怪事,羊琇皺眉想了又想,望著皇甫闿道:“皇甫將軍,在下雖不曾習過兵法不懂軍事卻舔攝主將一職實感慚愧不安,不過照目前情況在下覺得:我們這位對手可能不太好對付?。恳幌韧嘶亟鸪?,等待征東大將軍和中京消息?”
這是自然,漢國名將要是那么好對付也不配稱為名將,現在冀縣那邊還沒有消息,中京那邊晉公的心意更是詭異莫測。
羊琇的建議不失為穩(wěn)妥之計,照現在的局面西平這邊是渾水一潭,不知深淺。西平武威等郡因蠻夷為主、故而甚至不及漢、吳兩國便利,中京那邊的密探很難滲透,獲得及時準確情報更是極度困難,而鎮(zhèn)壓更是難事一樁。
所以自漢以來,涼州一但出現叛亂,中原無不是兵力極其充足方才進兵鎮(zhèn)壓。現在倉促進兵,是有些危險。但既已出兵,再退回金城便大有難度,何況現在又加上這場慘敗士氣軍心均不合宜。
羊琇聽著皇甫闿說著那些難處直皺眉,他想了好一陣才道:“將軍,你的意思是先前得到的情報根本不準確,敵人不止那么多,而我們又不能退卻,對么?”
雖此人只是個文官,不曾習過兵法,好歹有個驚才絕艷的母親逼迫著每日研讀經典,更授以謀術,果然目光敏銳一語中的?;矢﹃]尷尬莫名,低聲應道:“正是這樣。”
“那么將軍,”羊琇問,“您認為他們現在應該控制的地區(qū)在哪兒呢?”
身邊的小校知趣,急忙將綢布畫制的西平地圖展開,鋪放到主將低案上供兩人使用?;矢﹃]就跪坐在羊琇身邊,緊咬著嘴唇,躊躇揣測。他想了好一陣,才指著綢布圖紙圈了幾處道:“除了西都和安夷,我想剩下的西邊這些城壘可能也降伏逆賊了。”
羊琇神情凝重,點頭淡淡道:“這不奇怪,西平各城反復無常,他們是絕不會為帝國誓死盡忠的。嗯,這就難怪他們?yōu)槭裁礇]有向我軍求援了。”
皇甫闿皺眉。
這就是羊琇不懂軍事的地方了。求援無非是騎兵斥侯探馬,若在中原騎兵寶貴,以騎兵突圍求援倉促之下步卒們不可能追上,而騎兵若是恰巧布置不當也可能讓敵脫逃??稍谖髌健?p> 這些不服王化的羌部所處之地極為復雜,人口分散零落,要是找個十萬大軍怕是不易,可到處是馬,最不缺的就是騎兵。
西都落入敵手,西西平便是求援首先要過的就是西都控制地。西北地廣人稀,西西平也不例外,不但城少,也小得很。人馬并不多,損失不起。加之姓劉的與羌部關系密切,每一個羌部都可能私通姓劉的幫助敵方截擊西西平求援信使,那些城守將們也很有可能考慮于這些考量,會靜等中原增援。所以西西平不來求援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只有那些超過西都可能倉儲數量的箭只,倒是印證了西西平的背叛。
皇甫闿也不敢直接指出羊琇的謬誤,委婉道來,羊琇才智過人,也明白皇甫闿的用意,他向皇甫闿笑道:“皇甫將軍,在下實在不曾學過兵法,只是觍顏暫攝此位。所以一切還得仰賴將軍您先多多照應,等征東大將軍病體康復,我會向征東大將軍力薦將軍您的。”
沒辦法。
兩人謀劃許久,最終決定先遣師試探敵方虛實,第一個目標毫無疑問,便是已經確定無疑落入那人手中的安夷。
接著由羊琇負責召集那些廢物將領們議事。這些廢物將領雖然無用,但他們所統(tǒng)轄的兵士不少都是他們自家的子弟和從各自歸屬的豪族部曲、客征調的兵丁。皇甫闿的地位不夠,羊琇也只是文臣,又是代職,不跟他們商議直接調用指揮他們是絕對不行的。
可是,所有魏人將領們都支支吾吾,誰也不愿帶隊最前白白犧牲自己家族帶出的力量。這些將領疏于兵法韜略,算計起政治利益來卻是一點都不傻。就這樣大好時光就在口水戰(zhàn)中靡費,整個魏軍上萬雄師龜縮在破羌城方圓八里之內,所做的事情也只有區(qū)區(qū)一件,鞏固城防。
除此之外警戒提防敵軍襲擊,為此派出一只百十人的斥侯隊伍。不過這支隊伍被昨夜的屠殺嚇破了膽,知道敵方在騎兵力量上可能zhan有優(yōu)勢,并不敢太過深入西方,一直徘徊在破羌城西八里附近。而且膽戰(zhàn)心驚的,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東跑,這支斥侯隊伍沒有任何戰(zhàn)果,到天黑時便退回破羌城大營。
當魏軍為了這些瑣事耗費時光的同日下午,西方劉武軍主力,無需多言,自然是整合。
說實話,真有些羨慕北宮心能毫無障礙的與這些部落溝通。現在除了劉武自己手下竟一個懂漢話的大將都沒有了。那些從西西平征召的漢民雖然懂得劉武的意思,但區(qū)區(qū)幾日還是未能挑選出合宜人才,且漢民剛剛依附,心思叵測,劉武不敢過于倚重。
而那些比較可靠的羌人、鮮卑種卻全是些對牛彈琴,靠著比劃和那些北宮心留下的先零羌人間接翻譯。與那些語言不同的臨時屬下吃力的交流,單只此事就讓劉武十分疲憊還要擔心魏軍現在便大舉進攻。若是現在就大舉進攻,說真的肯定是一團亂。
懷著忐忑不安,劉武艱難的整合這支隊伍。萬幸蘇瓦羌人到底之前操練過,很快了解劉武到底想干什么。接下去在這些當初劉武花了不小氣力才操練好的蘇瓦羌人示意領導下,各蠻族總算有些起色。
整個下午分配諸部職司,順便行軍向東南,稍稍遠離安夷。
從那些已經被葛彬秘密處決的俘虜口中得知,魏人的算計是將劉武軍趕至狹長地帶斷絕劉武軍后路迫使決戰(zhàn),以兵力優(yōu)勢將劉武軍壓垮。所以主力部隊絕對不可滯留安夷,那處地帶的河灘對劉武軍是很不利的。
此外周大帶領二百軍士將安夷城的百姓連哄帶嚇,利用那些剛剛俘獲的戰(zhàn)馬,在眾匪類幫助下將這些百姓遷轉回西都。空下的安夷城則開始布置各色守城器械,又從城外運送合適大小的石塊入城,全堆在城墻上,堆得滿滿的。
最后一支是宗容,他帶著蔣筑和由蜀人、蘇瓦羌、莫洛羌組成的五百精騎渡過湟水趕往安夷城東北的臺鄉(xiāng)谷。他們從那邊暗渡,插到破羌、浩舋兩城中間,騷擾魏軍糧道。
五月十四日的西平郡,一方靜,一方動。
五月十四日夜,冀縣,天水太守府客房。
一位五十許模樣的醫(yī)者跪坐在那個躺在低榻上咳嗽喘息的黃面老者身邊,小心揣摩這古怪病癥。天水功曹任回搓著手,焦急站立等待消息。那個醫(yī)者思來想去還是搖搖頭,緩慢站起身,向著任回作揖,苦著臉道:“在下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何病癥?!?p> 這是整個天水郡最后一個出名醫(yī)者,連他也弄不明白。
任回也只好無奈的對病榻上的石苞恭聲道:“征東大將軍,對不起,我天水郡竟然連您也照顧不好,真是罪該萬死。”
“不怪他們,咳,不怪,都怪老夫這身子骨,咳,”
石苞面色痛苦,看起來頗為難受:“都是老夫不好,咳……”一陣猛咳,痛苦的閉上雙眼。
“叔父!”
中年男子跪在石苞身邊,一臉淚痕,悲泣道:“您千萬不要說話了,要好好休息?。∧羰怯惺裁撮W失,我可怎么向全族交待?”
任回連忙道:“征東大將軍,令侄說的是,下臣也不打攪您休息了,先行告退?!?p> 就此,帶著醫(yī)者和侍候石苞的那些婢女家奴們退出房間。
好一會兒,石苞才聽到耳邊侄兒的低語:“叔父,他們走了?!?p> 石苞那緊閉著的雙眼也露出一條細縫,瞳眸閃閃發(fā)光。
“叔父,”中年男子笑嘻嘻低聲道,“這藥真是神了,連那些人都沒看出破綻。”
石苞點頭,嘴角間微微露出一絲得意,用極輕微的聲音道:“當然,吳老爺子可是華老神醫(yī)的弟子,老夫年輕時有幸能從他老人家那邊得到這件寶物也是老天助我。”石苞稍稍頓了頓,又道:“黑尻兒,現在西邊有消息么?”
“沒,不過應該快了吧?”
石苞點頭:“你再給老夫挑一小匙藥粉喂給老夫。天天裝病比真病還累。哼,老夫想先睡一會兒。過會兒那些婢女送上的湯藥,照例你給老夫喝了。”
“啊,叔父!又要侄兒喝?”
中年男子叫苦。
“你不希望老夫被毒死吧?”
不能端著藥物出門倒掉,正如石苞所說,所有人都不可信,所有人都可能是晉公的密探,都是石家潛在的敵人。
倒在房中也是不行,晉公的密探一定能聞到,非得喝掉不可。也不能讓石苞喝,藥是不能亂混合的,尤其是已經喝了一份藥的他。中年男子只好認命小聲答應。
石苞睡了一陣,再醒來是被侄兒悄悄推醒的。
“有什么事么?”
“叔父,剛到的消息,”中年男子恭聲道,“金城太守楊欣派人來說:西平那人開始對破羌城下手了。”
“哦?這是何道理?他不先去平滅西西平倒要攻打東邊的破羌城……難道他把西西平已經全部拿下了?”石苞瞇起的雙眼又睜大了些,萬分詫異。
中年男子道:“這個信使倒沒說,只是說西平那邊不太好辦,探馬派出去都是石沉大海?!?p> 石苞長長吁了口氣,點頭道:“理當如此,幸好老夫沒去金城,否則……哼,”他向侄兒掃了一眼,輕輕道:“你日后也是要接掌我族的,我且問你,你可知為什么老夫最后同意行此險招?”
“侄兒不知,還請叔父賜教?!?p> “哼,你呀,真是的,”石苞再度瞇起眼,冷笑道,“那人我雖從未見過,不過據老夫所知,此人年歲雖小卻是英雄了得,最最重要的是他母親是半個羌人?!?p> “啊?叔父,只為這個么?”
中年男子還是似懂非懂。
“當然不止,不過,”石苞道,“只現在來看,這點便足夠了。”石苞淡淡道,“你且看好,沒有老夫指揮調度,這黃口小兒如何將這西北折騰得天翻地覆,哼哼。”
“叔父高見,侄兒這才明白了,”中年男子贊嘆,“可是萬一,他不幸戰(zhàn)死呢?”
顯然其實他還是不太明白。
“那就是天意,跟我家毫無關系,”石苞冷笑道,“看著吧,晉公很快會從中京調遣新的主將前來西北,至于老夫么,哼,先回中京,等老夫返回中京再聯(lián)系我那幾個好友,要不了三兩個月,我叔侄二人還能回揚州?!?p> “叔父,”中年男子還是有些忐忑,小聲道,“侄兒一直有個問題,司馬家這次得罪我們,他會派我家重回揚州么?”
“他會的,一定會的,”石苞道,“這天下還不是他司馬家的,就算變成他們家的也永遠不可能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你懂么?”
中年男子漲紅著臉一臉羞愧。
“算啦,”石苞有些掃興,意興闌珊道,“你這么愚鈍怎么行?也罷,正好瑜丫頭過世,等過些時日給你續(xù)一門親事吧?荀家的那個女孩兒我看不錯。哼,小小年紀別的不怎么樣,心眼倒是不少。你就跟你女人學習幾手就是了,只是千萬注意,她就算再好,也是荀家的人,像老夫跟你說的事情斷斷不可與她商議,知道么?”
“叔父,那侄兒還不找個單純些的,天天跟這么個有心計的女人睡在一起,實在連合眼都不敢?!?p> 中年男子囁嚅道。
“混帳!老夫面前說什么就是什么,”石苞低聲怒斥,“你要是再多點心計老夫死后也能放心將石家交與你兄弟幾個了,讓你娶她就是為了磨礪你。”
門外,一個婢女輕柔恭順的聲音響起:“稟大人,藥好了。”
石苞連忙合上眼,再不說話。之后就像前幾日一樣,中年男子接過藥便讓婢女退下,只說自己要親自伺候石老頭兒喝藥。
等將婢女斥退合上門,中年男子捏著鼻子將微燙的藥汁一口吞下。
五月十四日深夜,破羌城至浩舋城的山道。
山道上死尸遍野,而那些本來要運送到破羌城裝滿物資的重車也在烈火中痛苦掙扎哀號,慢慢解體、轟然崩塌。
“宗哥!”蔣筑高舉著鮮血淋淋的長刀,向著宗容跑來,他大笑著歡呼道:“宗哥,這次我又殺了四個人呢!”
宗容勉強堆起笑臉,笑道:“小豬兒,干的好。不過你怕不怕?”
“怕,但黑廝哥哥告訴我:我要是不砍他他就砍死我,我不能怕!而且就像早上黑廝哥哥說的,還是蠻刺激有趣的。哇,我心跳得好快!”
宗容啞然。
雖然他出謀劃策害死的人比這小子親手殺的多多了,可與所有文士一般,還是不太喜歡親眼目睹這種血腥場面。而這個綽號叫小豬的大男孩果然不愧是個好苗子,在葛彬那些匪類解勸誘惑下,漸漸殺人殺出樂趣來了。
“宗哥,下面我們該去哪兒?”蔣筑一本正經的問。
宗容想了想,道:“先找處山坳,我們去吃東西睡覺,等明天再說?!?p> “啊,這樣啊,那也好?!?p> 不久除了那些輜重車在烈火中的噼啪嘆息聲,一切只剩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