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燈火下的容家祠堂里。
柳氏背對著方靜好站著，似乎是凝視著靈位，只是也許是因為窗外的風(fēng)透過窗戶沙沙作響的原因，她的聲音聽起來讓方靜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上完香，柳氏在最中央的那個蒲團上跪了下來，撥弄著手中的一串佛珠。奶媽拿過另一個蒲團置于一邊，朝方靜好看了看，方靜好領(lǐng)會過來，在柳氏身邊跪了下來。
奶媽拿著一塊軟布小心的把靈位上的灰塵擦拭干凈，便掩上門出去了。
一時間，只剩下柳氏和方靜好婆媳兩人。
“在這祠堂里，供著每一個容家去世的人?！绷虾鋈坏?，“想來，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老爺在很早以前便過世了，而你二哥，在三年前也走了?！?p> 方靜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不做聲。
柳氏凝視著牌位，那高高上挑的眉梢看上去竟然有了幾分柔和：“你二哥，叫容少瀾，長少白六歲。他是個很好的孩子，聰明開朗，脾氣也是極好的，只可惜……”柳氏眉心不可察覺的一顫，似乎是微微一嘆，只是那聲音輕的被風(fēng)聲一帶而過了。
方靜好側(cè)過臉看著柳氏，只覺得她的身影在晃動的燈火下，顯得那么單薄、消瘦，有些不太像初見時那位威嚴(yán)四射的大太太。正好柳氏緩緩回過頭，她連忙低下頭去，柳氏卻喚道：“靜好——”
“什么？”方靜好忙又抬起頭。
柳氏離她很近，眼神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似乎凝住了。
“娘？”方靜好小聲喚道。
心微微一顫，她記起第一次請安時，柳氏也是用這種目光看著她，那眼神落在身上，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我知道，嫁給少白，你受了很多委屈?！绷虾鋈痪従彽拈_口道。
方靜好沒想到柳氏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幸好柳氏并未等她回答，眼神便望向窗外接著說道：“我們?nèi)菁铱粗箝T大戶，其實人丁稀薄，少瀾走后，我只剩下少青和少白，少青……你一定有些奇怪少青平時的言語行為吧？”
方靜好怔了怔，臉紅了起來，她是好奇過容少青的事，此時被柳氏一點，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柳氏臉上并無怪責(zé)的神情，只是淡淡的說道：“少青從小開口便比別的孩子晚，后來經(jīng)常說些奇怪的話，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先天的，沒法子。”
方靜好愕然，雖然柳氏說的婉轉(zhuǎn)，可是她聽懂了。她也曾懷疑過，但沒想到她那位大哥真的……腦子有問題。她想起第一天見到容少青時他說的那番話、和今天的行為，沈氏微微顫抖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她心底微微一嘆，那么賢淑、溫婉的一個女子，怎么就嫁了一個傻子呢？
“你一定覺得你大嫂是個可憐的女人吧？”柳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道。
“我……”方靜好心一跳，柳氏的眼睛怎么好像能看到人的心里似的？
柳氏望著她道：“當(dāng)初是她自愿嫁給少青的，對于少青的事，我們也從未對她隱瞞過什么，她進門之后，少青也是很疼她的，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也足夠了不是么？”
方靜好微微的點了點頭，既然沈氏是自愿嫁給容少青的，那么就是她對容少青還是有情的，而從短短幾天的接觸看來，容少青雖然傻傻憨憨的，可是對沈氏還是極為關(guān)心的。兩個人之間的事，外人是無法體會的，好與壞只有自己知道，如果他們是真心相愛的，那么的確足夠了，至少像容少青那樣的男人，不會去惹是生非、沾花惹草。只是，究竟是不是別有隱情，方靜好就不知道了。
“而少白……”柳氏輕聲道，“是匹脫了韁的野馬，我總有一天會先走，以后他如何，就全靠你了。”
“娘……”方靜好抬起頭，怔住。
“我知道你是為了替家里和村里還債才嫁進來的，可是你既然已經(jīng)嫁進來了，便是容家的人了?！绷系?，“我希望你能好好和少白過日子，幫我們?nèi)菁已永m(xù)香火?！?p> 方靜好不明白柳氏為什么忽然說到延續(xù)香火上去了，可轉(zhuǎn)念一想，晚上飯桌上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腦海，沈氏大概很難有孩子了，而宋氏嫁進來這幾年也未懷上子嗣，所以柳氏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也情有可原。只是，她和容少白之間，要好好相處現(xiàn)在看起來都難，怎么可能有孩子？
方靜好望著柳氏，柳氏也望著她，緩緩道：“好么？”
“娘，我——”她張了張嘴，拒絕的話沖到了嘴邊，卻最終咽了下去，遲疑許久，點了點頭。從小她便是這樣的性格：別人對她兇，她倒不怕，別人好好的跟她說話，她就會心軟了。特別是柳氏的目光，不知為什么，讓人難以說“不”。畢竟她是嫁進了容家，柳氏剛才提的要求也再正常不過。她還能說什么？
看到她點頭，柳氏唇邊終于浮起一絲笑容。
方靜好進門這幾天，很少看到柳氏臉上的笑容，現(xiàn)在她一笑，眉宇間的線條便溫柔了許多，就算方靜好是女人，也不覺有些出神，可以想象的出，柳氏年輕的時候，是極美的。
雖然不想承認(rèn)，可是不得不承認(rèn)，容少白與柳氏還是很像的，特別是那雙細(xì)長入髻的眼睛。反而容少青不怎么像，大概像容老爺多一些。
“這就好?！绷系脑挵阉龔淖约旱乃季w里拉了回來，“靜好啊，男人的世界無限大，女人的世界卻只有男人而已，女人這一輩子，只有好好的守住自己的男人，為他多開枝散葉，才有舒心的日子過，你明白嗎？”
“是，娘?！狈届o好又點了點頭，雖然她不太同意柳氏的觀點，可是在這個時代，的確是這樣的。
柳氏滿意的微微點頭道：“既然你都明白，我便不多說了，過幾日我讓奶媽叫下人多燉些調(diào)理身子的湯水，你記得要天天喝?！眰?cè)過臉，凝視著牌位道，“靜好，只要你好好的跟少白過日子，容家便不會虧待你?！?p> 方靜好輕輕笑了笑，柳氏最后的那句話讓人聽起來像是發(fā)誓一般，可是，以后的路還很長，她能不能好好的走下去呢？雖然她答應(yīng)了柳氏，心里卻沒有一點兒底。
再看柳氏，已經(jīng)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撥弄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念著什么。
方靜好望了望窗外，天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很深了。她睜大眼睛，盡量讓自己不要有睡意，雖然以前習(xí)慣了熬夜，可是來到這個時空之后，也沒什么事，所以都睡得很早，難免有些倦意。
不知過了多久，柳氏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面容沉靜，而方靜好雖然過了幾個月早睡早起的日子，但熬過了特別想睡的那段時間，便也不覺得什么了。畢竟以前她是可以徹夜畫稿的。
這時，忽然有人打破了這片寂靜。奶媽推門進來，小聲喚道：“太太……”
柳氏沒有睜開眼，只是應(yīng)道：“什么事？”
奶媽瞥了方靜好一眼，沒有出聲。
方靜好狐疑的想，怎么了？為什么奶媽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
柳氏等了一會沒有聽到奶媽的回答，緩緩睜開眼睛，見奶媽看著方靜好，便道：“不要緊，有什么事就說吧?！?p> 奶媽這才道：“四少爺……”
四少爺？方靜好怔了怔，容少白又怎么了？
奶媽見柳氏與方靜好都看著她，便接著說道：“四少爺去了賬房……卻沒想到在門口撞到了三少奶奶房里的菊萍，許是嚇了一跳，那丫頭叫起來，驚了其他房里的人……”
柳氏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吸了口氣，站起來道：“去看看！”說完飛快的走了出去，奶媽嘆口氣，連忙跟了上去。
一時間，祠堂里只剩下方靜好一個人，她怔怔的跪在蒲團上，才把奶媽剛才說的話組織起來。容少白去賬房，正好被宋氏的丫鬟菊萍看見了，好像就是這么一回事，可是容少白半夜去賬房干什么？還有菊萍，大半夜的，她不睡覺又在賬房門口做什么？
方靜好滿腹疑惑，想著想著，人有些迷迷糊糊，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猛地清醒過來，看了半響才發(fā)現(xiàn)大概是窗沒關(guān)緊，風(fēng)吹打著窗欞引起牌位輕微的晃動起來，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
她吐了口氣，是自己大驚小怪了，只是在這種地方難免有些心驚肉跳的，她站起來走到窗口把窗戶關(guān)好，正要轉(zhuǎn)身，身子卻猛地一僵。
哭聲……剛才的一霎那，她分明聽到一陣飄渺的哭聲，像是一聲綿延的嘆息，在這個寂靜的夜里讓人毛骨悚然。
方靜好一步一步的走到門口，那哭聲似遠(yuǎn)似近，好像是從祠堂后面發(fā)出來的，她慢慢的繞過去，看到祠堂后有一道高墻，透過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可以看到里面似乎是一個荒廢許久的園子，只是門上了鎖，夜色中也看不清什么狀況，只能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好像是從那里面?zhèn)鞒鰜淼摹?p> 她一動不動的站著，只覺得腳軟綿綿的，又像有千斤重一般，忽然，她聽到細(xì)碎的腳步聲，猛地一驚，見到一棵樹便閃了過去。
從樹后，她看到奶媽正提著燈籠向這邊走來，身邊正是柳氏。
似乎是聽到動靜，奶媽把燈籠向上提了提高聲道：“誰？是誰在那？”
方靜好心底一慌，咬了咬牙，正要走出去，卻看見不遠(yuǎn)處的另一棵樹下，走出一個頎長的人影……居然是韓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身影正好擋住了她身前的那棵樹。
方靜好一怔，韓澈為什么也會在樹下？難道他也是聽見了哭聲才過來看個究竟的？那么，他是不是也看見了她？
她正想著，就聽見柳氏疑惑的問道：“阿澈，你在這里做什么？”
韓澈輕輕一笑道：“剛看完賬簿，不知為何一點睡意都沒有，便出來走走，干娘也睡不著嗎？”
柳氏的表情柔和下來：“也許是春天到了，白天總犯困，午睡睡得太多，晚上便睡不著了?！?p> 奶媽在旁說道：“是啊，這春天到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貓跑到后園來了，叫喚個不停，我正要叫人把它趕出去呢，呶，現(xiàn)在倒不叫了?！?p> 韓澈微微一笑，看不出在想什么。
方靜好一愣，失笑，剛才的聲音，原來是貓叫。她側(cè)耳聽了聽，那哭聲已經(jīng)不再響了。以前她家附近也有野貓出沒，一到春天便叫上一整夜，那聲音的確和嬰兒的哭聲差不多。看來剛才是自己被自己嚇著了。
柳氏道：“好了，你也別太累了，回去就早點睡吧，賬簿明天再看也不遲?！?p> “干娘也早點休息。”韓澈柔聲道。
柳氏點點頭，轉(zhuǎn)身和奶媽向祠堂走去，方靜好皺了皺眉，完了，要是柳氏回到祠堂發(fā)現(xiàn)她不在，該怎么辦？
她探出頭，卻看見韓澈站在月光下，微微朝身后側(cè)了側(cè)臉，緩緩道：“夜涼如水，四少奶奶回去吧?！?p> 方靜好身子一僵，他還是看到她了。那么剛才他是故意站在她前面遮住柳氏和奶媽的視線嗎？他又為什么要幫她呢？
方靜好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才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去祠堂。祠堂門口，奶媽正焦急的往外張望，看到她回來，吐了口氣道：“四少奶奶，你這是去哪了？太太正找你呢?！?p> 方靜好頓了頓道：“我……去茅房?！?p> 奶媽見她低著頭，以為是不好意思，便笑道：“好了，快些進去吧?！?p> 祠堂內(nèi)，柳氏依舊跪著，見方靜好進來微微一點頭，倒也沒有問什么，便閉上眼睛繼續(xù)念經(jīng)，方靜好對柳氏改觀幾分，她竟為了一位故去的姐妹整夜的超度，想來是個念舊之人。
又過了一會，她抬起頭望了望窗外，天空中曙光乍現(xiàn)，她以為這一夜會很長，卻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