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靜好走出大廳的時候，外頭的雨淅淅瀝瀝下的正歡，不遠(yuǎn)處，卻看見一個人影用手遮著頭頂，飛奔而來，裙子上的蝴蝶像要翩翩欲飛，不知是否太匆忙忘了帶傘，額前劉海濕漉漉的垂著，走近了才看清，居然是葛熙冉。
葛熙冉看見她，急剎車一般，臉色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復(fù)了一臉明朗的笑意：“四少奶奶回來了？”
方靜好不相信她沒有聽到一點風(fēng)聲，她那么急去前廳難道也是為了要去看她出丑？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她微微一笑：“葛小姐?！?p> 葛熙冉笑容不變：“姑母說有事找我，我正要去前廳呢?！?p> 方靜好從她臉上看不出真假來，也不愿再多想，對她笑了笑：“那葛小姐快去吧，我先回房了。”
待葛熙冉走后，方靜好轉(zhuǎn)過身問身后的齊叔：“齊叔，錦繡織晚上開嗎？”
“回四少奶奶，店鋪過了晚飯時間便關(guān)了，作坊是通宵的?！饼R叔答道。
方靜好點點頭：“那么你現(xiàn)在便帶我去作坊吧。”
剛才，柳氏讓齊叔跟著她，幫她了解一些錦繡織的的事，她想了一想，雖然還有兩天，但她畢竟沒染過布，具體需要多少時間是不知道的，不如現(xiàn)在就過去，也好先熟悉熟悉。
齊叔也沒有多問：“那好，四少奶奶可要回屋準(zhǔn)備準(zhǔn)備再走？”
“不用了?！彼w快的拍了拍身上已經(jīng)結(jié)成塊的泥水道。
齊叔備了馬車，方靜好在馬車上瞇了一會，很快便到了。
容家的染布作坊就在錦繡織的后頭，規(guī)模很大，雖然天色漸暗，這里卻燈火通明，此時，雨小了些，一批批穿著下人衣裳的染匠來來回回的忙碌著。
露天放著好幾十個碩大的染缸，而另一邊，則是一排排整齊的晾布架，一匹匹已染好色的布迎風(fēng)招展，很是壯觀。
方靜好轉(zhuǎn)了一圈，看到院落西面的角落里的一間屋子也亮著燈，從外面望進(jìn)去很多人影晃動，便問齊叔：“那里也是染布的嗎？”
齊叔道：“那間屋子是繡房?！?p> “繡房？我們家也有繡房嗎？”她好奇。
齊叔微笑：“那是自老爺那一代才開始的，最早是為了讓那些守節(jié)的婦人有點兒活干，維持維持生計，后來老爺見那些繡了花紋的布匹很受歡迎，便把繡房擴(kuò)張了起來?，F(xiàn)在，繡房里有位老師傅，其余的有在這里好些年頭的，也有新進(jìn)來的?！?p> 方靜好心想：看來那位過世的老爺好像是位善人，也挺有生意頭腦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生出了那么幾個“各具千秋”的兒子。
此時，一位白發(fā)斑斑的老婦人手捧著一匹茜素紅的布匹走了出來，看見齊叔，欠了欠身。
“孫嫂啊，來，見過四少奶奶?！饼R叔道。
老婦人走過來，低著頭道：“見過四少奶奶?！?p> 方靜好看著那匹布上的繡花圖案微微一笑：“孫嫂是吧？這些繡花是你繡的嗎？真別致?！?p> 那布匹上繡的是一朵婉約的白棉，清淡素雅，又不落俗套。方靜好本來就喜歡看服裝上的裝飾，現(xiàn)在更是喜歡。
“哪里，四少奶奶過獎了……孫嫂邊說邊抬起頭，燈光下，她的神色猛地一怔，微微張開了嘴巴。
怎么了？她的樣子當(dāng)然算不上驚艷，但也不至于嚇著人家啊。方靜好注視著孫嫂，孫嫂也盯著她，那神情，像是透過她看見了別的什么人，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直到齊叔輕輕咳了一聲，孫嫂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別過臉，匆匆走了。
“齊叔，孫嫂剛才怎么了？”方靜好問道。
齊叔笑了笑：“四少奶奶別見怪，鄉(xiāng)下婆子，沒見過世面。對了四少奶奶，染房在那邊，你隨我來?！?p> 方靜好也沒多想，她的心思一下子便轉(zhuǎn)到了染布上面。畢竟她是來染布的，不是來學(xué)繡花的。
進(jìn)了染房，齊叔便出去了，方靜好也沒打算他教她些什么，本來她是受罰來的，不是來學(xué)習(xí)的，柳氏大概也是存著考驗她的心，當(dāng)然不會讓別人幫她。
她看著身旁的那些染匠在染缸中調(diào)好顏色，再把布放進(jìn)去，便學(xué)著他們的樣，首先，要調(diào)色。
她是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免不了也學(xué)過顏色搭配，只是怎樣調(diào)色沒有具體學(xué)過。葉家的訂的那匹布是天青色的，青色……是用哪幾種顏色混合而來的呢？
正當(dāng)她弄得滿臉都是染料，齊叔進(jìn)來了：“四少奶奶，時辰不早了，回府吃過飯再說吧?！?p> 她頭也不回的道：“齊叔，你先回去吧，告訴娘我在染房，晚飯來不及過去了。”
“四少奶奶不吃飯怎么成？”齊叔有些擔(dān)心的道。
方靜好瞇起眼睛笑了笑：“沒事，待會兒這里有什么吃的隨便吃點就行了。”
齊叔也沒辦法，只好點點頭道：“那老奴先走了，一會便回來接少奶奶?！?p> 齊叔走后，方靜好無奈的望了望地上的布匹。她折騰了好一會，卻只染出了綠色，黃加藍(lán)是綠，好像沒錯，只是這綠色的布匹落了染缸再拿出來的時候，卻一塊綠一塊白的，根本無法著色。
是哪里出了錯嗎？
她蹲在地上，苦思冥想，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忽然，她聽到有人喊著：“大掌柜——”
大掌柜？她騰的站起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一襲梨花白的暗紋長褂，漆黑的眼睛不知是否沾染了外頭的雨水，濕漉漉的，此刻正望著她，一時間，她凝住了：“是你！”
是他，那個在湖邊偶遇，又與她拜堂，讓她一度以為是容家四少爺?shù)娜?。他怎么會在這兒？
那人看著她，許久，微微一笑，若白云掠過般清雅：“四少奶奶。”
“你是誰？”她脫口而出，卻忽然想起剛才外頭的人喊的那幾個字，猛地抬頭：“你是……錦繡織的掌柜？”
“是?！蹦侨撕?，很簡潔的回答。
“你是……韓少爺？”她又問。
那人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唇邊的笑意更深：“四少奶奶可以叫我韓澈。”
韓澈，韓澈……方靜好木然的站著，原來這個人竟然是桃心口中那位韓少爺——柳氏的干兒子。原來她還聽過他吹笛，只是那時她并沒有把韓少爺與眼前的人聯(lián)想起來。
韓澈的目光從方靜好的臉上落到她身上，又看了看地上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碎布，不知在想什么。
方靜好此刻臉上沾著染料，身上還穿著那件浸了泥水的衣裳，和韓澈身上那纖塵不染的白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為什么每一次見到他她都要這么狼狽不堪呢？
第一次她渾身濕淋淋的從水里鉆出來，第二次她正掀了紅蓋頭一臉茫然，而這一次，她手足無措、一籌莫展的時候，又遇到了他。
“韓少爺有事嗎？”方靜好片刻的怔忡后，回過神來冷淡有禮的道。
韓澈抬起頭，手指動了動，卻只是道：“沒事，只是來看看。”
“那么韓少爺請便吧，我還要染布?！彼瓜卵鄄辉倏此?。
不知道為什么，每一次見到他或想起他的時候，總會讓她記起那天在湖邊發(fā)生的事，若不是他的拒絕，她也許已是另一番生活。
韓澈的手落在衣襟內(nèi)，觸到一枚細(xì)長的簪子，停了片刻，手卻又緩緩落下，轉(zhuǎn)身離開。
“等一下……”方靜好低著頭，看著他的衣擺越來越遠(yuǎn)，猛地喊道。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過身。
方靜好吸了口氣，一字一字的問道：“既然你不是容少白，為什么要跟我拜堂？”
韓澈的身影一動不動，半響，沒有回答，朝外走去。
方靜好喘了口氣，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問了這么一句話，只覺得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她甩甩頭，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布染好，否則明天便真的有人可以看好戲了。
她繼續(xù)研究她的布，不覺天色全都暗了下來，她伸了個懶腰，走到屋外，卻看見孫嫂正站在窗外往里張望。
她驚訝道：“孫嫂，你在看什么？”
孫嫂尷尬的垂下眼道：“沒什么沒什么，齊叔吩咐我給四少奶奶準(zhǔn)備點吃的，我剛燒好，正送過來?！?p> “麻煩你了?！狈届o好釋然的一笑。
孫嫂收拾出一張放滿布料的小桌子，從食盒里拿出三疊小菜和一碗米飯道：“四少奶奶餓了吧？我隨便弄了些小菜，如若少奶奶不嫌棄就快些吃吧?！?p> 方靜好看著桌子上的菜，一疊金針菇炒春筍、一疊素雞和一疊小醬瓜，雖然都是些素菜，卻很清爽，她光聞到香氣便覺得肚子真的餓了，夾了一塊醬瓜放在嘴里，一時有些恍惚，尋常的小菜卻讓她想起了家的味道，她經(jīng)常加班，冰箱里總有母親為她準(zhǔn)備的航空醬瓜，可以就著白粥吃。
她抬頭朝著孫嫂笑：“孫嫂，你燒得東西真好吃?！眳s和孫嫂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慈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
“孫嫂，你吃過了嗎？沒吃就一起吃吧?！彼p聲問道。
孫嫂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吃過了，吃過了。”
她點點頭繼續(xù)吃，不一會，吃完了所有的小菜，舒服的吐了口氣，正要站起來，卻聽孫嫂喚了聲：“四少奶奶…..”
“嗯？”她回過頭看她。
孫嫂似乎有些猶豫，手扯著衣擺半天才小聲的道：“四少奶奶娘家姓什么？”
“??？”方靜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孫嫂以為她生氣了，連忙道：“沒……沒什么?！?p> 方靜好看著孫嫂誠惶誠恐的樣子，放柔了聲音道：“我娘家姓方，孫嫂為什么問這個？”
孫嫂卻沒有聽她的后半句，只是一個勁的喃喃：“方……姓方……”然后抬起頭忽然道：“四少奶奶打小可會繡花？”
方靜好怔了半響，笑出來：“不會?！?p> 這位孫嫂真奇怪，凈問些古怪的問題。她不知道那位“方靜好”是不是會繡花，她是一點也不會的，本來嘛，現(xiàn)代人，哪會這些？能繡個十字繡已經(jīng)不錯了。只是不知道孫嫂為什么問她這個問題，難道孫嫂看到她對她的繡品感興趣，要教她繡花？
“不會么……我還以為……”孫嫂的嘴唇抖了抖，神情中掠過一絲失望。
以為什么？方靜好正納悶，這時，齊叔走進(jìn)門來：“四少奶奶，時辰不早了，回府吧?！?p> “等一下……”方靜好回過頭，剛想再問問孫嫂，卻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收拾好碗筷走了出去。
“怎么了四少奶奶？”齊叔問道。
“沒什么，走吧?！彼柭柤?。
今晚看來是做不成什么了，她總不能在染布房過夜吧？一切只好等明天再說了。
方靜好前腳剛踏進(jìn)桃苑，桃心便迎了出來：“少奶奶，你可回來了?！?p> “怎么了？”她瞄了桃心一眼，只見她臉上有種雀躍的神情。
然后，她聽到桃心興奮的宣布道：“四少奶奶，四少爺……四少爺回來了！”
四少爺回來她早就知道了，她和他已經(jīng)有過“驚心動魄”的會面。她沒有任何表示，徑自走進(jìn)去打開房門。
“四少奶奶，四少爺在……”桃心對她的面無表情有些愕然，急匆匆的說道。
“什么？”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僵住了。
直到此刻，她才領(lǐng)悟到桃心的那句“四少爺回來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