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二年,政事紛亂。
先是司空京兆王杜元寶謀反,此之后濮陽王閭?cè)粑模魑鞔髮④?,永昌王拓跋仁舉兵謀反接踵而至。自平城至陰山,內(nèi)外皆陷入拓跋濬繼位而來最盛大的混亂之中。此一次,拓跋濬詔命剿滅亂黨,平叛景狀前所未有的狠絕,又一次向天下證明了這個(gè)年輕皇帝果斷銳利的手腕。然而,寧靜祥和的云中陵宮,卻與腥風(fēng)血雨的京師不同。隨春而至的新生命為死寂沉沉的先陵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場潤物細(xì)無聲的春雨,更為茫然絕然之中的數(shù)百位宮人注入生機(jī)。
搖籃中恬靜沉睡的嬰兒,載著不諳世事純凈的笑顏。馮善伊將她抱在懷中,行至窗前,望去菊花簌抖,密雨織簾,輕吻著女兒的額頭:“你還有一位母親,恰也是秋雨時(shí)出生的。她會(huì)是這個(gè)世界上最想抱你的那個(gè)人。”
綠荷由她身后靜靜步來,張開雙臂將孩子轉(zhuǎn)抱入懷中,輕道:“今年的雨真瑟啊?!?p> “這家伙睡得真沉,也不知奶媽吃個(gè)什么,將她喂得這樣沉?!瘪T善伊重回了榻上,由軟毯蓋了雙膝,轉(zhuǎn)著手里的毛氈淡道,“我那姑姑可又在信上提到了京中八卦趣聞?”
“說的是去年舊事,就是不太吉利?!本G荷言聲輕緩,似怕驚了懷中嬰兒,“小雪時(shí)李夫人突起腹痛,臨產(chǎn)誕下的龍子面色發(fā)青,死胎成結(jié)半月。為得此事鬧了宮內(nèi)腥風(fēng)血雨,誅殺不少宮人嬪妃。虧得太妃早有預(yù)感首胎會(huì)不妙,自您抵達(dá)云中后便自求入庵禮佛,算也算避過禍?zhǔn)?。只可惜,那個(gè)叫李銀娣的貴人未能躲過劫難。也牽連了太皇太后。”
聞聽“李銀娣”的名字,馮善伊略蹙起眉:“可曾有難?”
“起先是關(guān)押了許多宮人,李貴人不在其中。后來牽涉極廣,連殺了幾位才人,又引出了李貴人參與謀害李夫人。念著貴人腹中龍?zhí)ィ噬舷仁菈合?,但隨即太后出面,讓李貴人遷去瑤光寺,產(chǎn)后論罪。只不過半月,李貴人心生恐怯,自沉湖底。大人救活,孩子沒了?!本G荷將信中的消息徐徐道著,雖覺得各處奇怪,卻忍著未言。
馮善伊靜靜聽著,其中七八分含而不露的訊息大抵知曉。心底情緒糾葛,自纏一處,攪得人心既煩又亂。她再揚(yáng)起頭看著綠荷:“你說說,這像話嗎?”
“夫人說的是?!本G荷稍皺起眉,才又緩道,“我只聽說臨產(chǎn)的孕婦落了水中也有安全無恙的?!?p> “她若心生恐怯,何苦等個(gè)半月?!瘪T善伊撇撇嘴,搖頭苦笑,“謊都圓不起來。”
綠荷又道:“太妃在信中又提及一事。說是查出來了?!?p> 馮善伊亦念了一聲:“查出什么來了?!?p> “是李申?!本G荷吸了口氣,繼續(xù)說,“您憑著記憶畫出那些個(gè)刺客,已被證實(shí)是她的人?!?p> 沒有驚訝,沒有冷笑,馮善伊閉了閉眼睛,平淡無奇道:“知道了?!?p> 綠荷再低下頭去,欲言又止:“還有一件事?!?p> “你就不能一口氣說完?”馮善伊睜只眼閉只眼,“若還是給取名的事,只回她雹青天這名字絕對不行。”
“這回改了,說叫雹米花。”綠荷認(rèn)認(rèn)真真道。
馮善伊一手戳著額頭,無奈道:“放了我兒吧?!?p> “還,還有一件事。”綠荷咽了口水,這回面上凝重遂起。
“你還沒完了?!瘪T善伊哼了一聲,眼皮有些發(fā)沉。
“閏月,太皇太后薨了?!本G荷說著將頭低下去。
馮善伊恰猛得揚(yáng)起頭來,困意半刻盡滅,狐疑盯緊綠荷,久久未言。
“夫人,您要是難過,便說句話。”綠荷幽幽跪了她膝下,緩緩言,“太妃囑咐我拖些日子再告訴您。都是我不好。”
“我不難過?!?p> 只是,替一個(gè)人難過。
馮善伊轉(zhuǎn)過身去,靜靜拍著睡去的孩子,聲音故作了輕松:“臨走時(shí),就沒留下什么話?”
“走時(shí)已神智大不清。連連喚著赫連昭儀的小名。一并囑咐太妃書信云中,問你們什么時(shí)候回宮?!本G荷將聲息壓得極低,“太妃說,如今魏宮天下盡在常太后與李申掌中?!?p> “哦。我有些困了?!瘪T善伊嘆了一聲,轉(zhuǎn)過身欲要睡去.
綠荷仍不甘心道:“去年安能寺前來陵中的那場法事中,夫人重重懲治了那妖言惑亂陵寢宮人的老僧。您可還記得那老僧四處散播的謠言?”
漢主大魏,馮氏三朝!
字字是滅九族的罪,如何能不記得。
馮善伊皺緊眉,以指揉去眉心緩緩道:“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老僧只不過是拍我馬屁沒拍到點(diǎn)上。我對皇權(quán)主位沒那興致。他要是謠言散我魅惑眾生,紅顏禍水,倒樂意聽去?!?p> “可是?!本G荷仍是不死心。她在云中近二十年,總算迎來了命中那位貴人。那還是她十三四歲時(shí),陵宮仍活著那位能掐會(huì)算的老宮女說自己總有一日會(huì)遇到貴人出得云中奔去錦繡前程,她雖只當(dāng)是戲言,卻在遇見馮善伊后平添了幾分信念。
“你怎知?!瘪T善伊想了想,忽而嚴(yán)肅看向綠荷,“不是魏宮派來的又一次試探呢?”她是如何才平安抵達(dá)云中,那是踩著尸骨而來,怎不能懷疑猜忌,怎不能小心翼翼。
綠荷聞言,只扭過身去,將門窗闔緊,重新回至屋內(nèi),跪了帳中將袖中素綢抽出,雙手承上:“一而再,再二三,以命試探嗎?那惠裕師傅,自法事后,一日見不得夫人,便刺自己膝骨一刀。如今雙膝疤痕近百余處,人已不能站立行走?!?p> 馮善伊接來那素綢,稍一展開,數(shù)字以血而書,字字觸目驚心。她望著那字,竟扼了呼吸,空眨了眼,咬下一口冷氣,全無聲息。
“寺中主持說惠裕師傅積病纏身,恐熬不過幾個(gè)冬天。如若您想見他,奴婢自會(huì)有辦法讓您出得陵宮?!本G荷終于揚(yáng)起頭來,堅(jiān)定看向她,“為什么,您不為自己拼一回呢。如若真是此番將日,即便終是一死,也值了?!?p> 馮善伊垂了一支腕子,緩緩捏起綠荷下巴,看清楚她的眸色含笑道:“你除了眼睛大,膽子也夠大。我這一步走下去,興許就是條死路,你可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給我嗎?”
綠荷笑了一笑,聲音毫無起伏:“奴婢是為了等這一日才活著的。綠荷,愿意與夫人同死?!?p> 馮善伊眨眨眼睛,隨意而笑:“到了那一天,就不許說同樣的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