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后緊緊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唇。
“那女人在落熙宮。”馮善伊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轉(zhuǎn)眸,有些艱難,“那個女人是落熙宮的......秋妮?!睗M腔酸澀逼涌,善伊忽得落下淚來,這一次并非裝腔作勢,是全然失控。渾身每一個處都在發(fā)顫,左手緊握右手,才是不抖。
常太后滿意地沖她一笑,轉(zhuǎn)身吩咐去李敷處置此事。她一步步走回殿上,清雅的身影漸漸落了簾幕之后。馮善伊凝著她背影散去,尚未回過神來,她掙扎了幾下,仍是爬不起來,索性癱坐在殿中,汗?jié)u漸涼下。
李敷無聲地退身,緩緩經(jīng)由她身側(cè),她看見他的袍角落在余光之側(cè),便轉(zhuǎn)過身來,緊緊握了他一角袍子,幽幽抬了目光:“可不可以,不要殺她?”
半晌,李敷道:“能殺她的人,只有你。”
他說了一句大實話,是能聽得她將心肝肺全吐來的大實話。
夜涼若水,馮善伊拖著步子在宮燈下落了長而蕭索的影子。大雁當空飛過的聲音是她所能聽見唯一的聲響,落熙宮入了夜便格外靜謐,從前的時候,她和李銀娣就蹲在宮門的樹前說著女兒心事,無不是拓跋余如何如何。那時候的馮善伊就是個花癡女子,即便現(xiàn)在依然是。
廊道上風吹著燈籠打轉(zhuǎn),她扶著墻壁行著,停在東首的那間屋再不能進。窗里映著燈下女子的身影,秋妮有一張普通的臉龐,如她的姿色,想在宮中混得人上人恐是沒有機會,但是如她毫無戒心老實聽話的性子,在宮里做個好奴才平安一生倒也不難。
善伊推開殿門,暖暖的燭光裹了她周身。
秋妮持著針線,膝上平鋪著大紅色的襖子,善伊一看便知那是她在替自己改棉襖。
“善伊姐您別急,還差一支袖子,半倆時辰就好?!鼻锬輰⒁恢п槻辶唆W間,引她坐下,轉(zhuǎn)身去尋茶杯。
善伊目光緊緊隨著她不離,突然呼吸一止:“我給你一百兩,你拿去孝敬內(nèi)侍府也好,買通李敷也罷,總之要得到皇上的寵幸,要成為人上人。”
“善伊姐您這是怎么了。”秋妮笑了笑,滿臉自嘲,“我白日不過是說說,像您說的,我這個姿色上不了臺面,我啊還有些自知之明來著?!?p> 善伊搖了頭:“我的意思不是——”
秋妮連連將話截過,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氣銀娣,不吭聲不說話,關(guān)鍵時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氣,宮里誰不知道您對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帶出來,卻把您踩了腳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寵,她耀武揚威起來,她什么東西?!?p> 善伊一袖子拉過她,“我想讓你在這宮里好好活著,我想你能蒙受恩寵。聽懂我的話,這樣才能......”
才能......活下去。這是她想言,卻只能死死吞進喉嚨的話。
秋妮目光呆滯,好半晌才喚了過來,嗤嗤笑著:“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還惦記我呢。能在您手底下歷練是我的福氣,您處處給我們好處,想方設法替我們撈油水,我們都知道您是好人?!?p> “我是好人?”善伊嗆了一口氣,忙咳起來。
秋妮給她遞過水,笑得滿面紅潤:“您不知道,宮里我最喜歡的人就是您了。”
馮善伊抱著盞杯灌了自己滿口水,不忍再看她。
門人宦官在傳秋妮去中宮,秋妮應了一聲,將襖子放下,連連說著:“善伊姐您放心,回來我就把這袖子補了,等我啊,一會兒好試給我看哪處還不齊?!?p> “秋妮?!瘪T善伊哽了哽,緊著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p> 善伊一點頭,將手松了,平靜道:“好。我等著?!?p>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間,狂風入了窗扉,落葉凄離。她站起身來去關(guān)窗,卻見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涼。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間,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細細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轉(zhuǎn)過身來,她奔出秋妮方方邁出的門檻,夾著雪花的涼風撲來,她放開步子跑著,鐘聲一圈圈回蕩在中宮的上空,雪落無聲,只有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黃的燈籠,夜色下映出滿壁沉殷的朱墻,這些一一從她的余光中撤去,越來越遠。終于,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漸漸顯現(xiàn)在視線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靜謐中顯出平靜的紅光。數(shù)百盞燈火圍繞著它,金色的瓦檐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級玉階下,裙擺一路染了濕,那些落了肩頭的輕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紋絡間,每一層玉階都落了薄薄的雪,紅光之下反射出溫暖的顏色。
從現(xiàn)在開始,她會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個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絕沒有勇氣再踏入那個地方?;蛟S,只是她過分謙虛,或者可以說過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錢的忠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蕭索。
金玉雕鑿的寶座,積攢著舉世孤獨。從九歲伊始,善伊便有一個心愿,親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圓目的螭龍,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么涼。八個月前,他站在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時說,善伊,你站到這里來,很高。她最后也沒有動一步,只不過抬起手來,觸了他指尖,確實很寒。從小父親教過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永遠不要碰。因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毀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著父親所有的教誨。所以野心這種東西,從來與馮善伊無緣。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階上矗立的龍椅,卻看不見拓跋余無限寵溺的一笑。心一時滑落,跌至沉底深處,毫無聲息。這個時候,她應當滿目盈潤,還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連他躺在梓宮中安寧微笑的最后一眼都沒有機會親眼看到。
“大膽,宣政殿也是你能隨意出入的?”不知打哪湊進來一個小太監(jiān),善伊看著他面生,至少,這小太監(jiān)不認識自己。
她將目光移開,全無反應。
“崇之,你先退下?!边@一聲,熟悉又陌生。
她偏過身來,看著由身后而進的李敷,看著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后殿?”她只是輕問。
“你以為如此便可救了那個人?”他于是反問她。
她繞開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后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這一路似有香梅,圓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風帳飄擺,和滿地斑駁相映成章。
“你連自己的命都顧不齊,又何來保全他人?!?p> 落了簾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轉(zhuǎn)過身來,虛了眸光。月色幽然,凝著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長而落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