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的一天，王展背著一個巨大的軍綠帆布包，杵在西京火車站熙熙攘攘的站臺之上。

　　他站了許久，只為傍觀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時代所蒸騰的喧囂。

　　每一處他都覺得有意思，每一處也讓他倍感彷徨。

　　綠皮火車開了三天三夜，這才從北平駛達了十三朝古都西京。緩慢的車速，擁擠不堪的車廂，梆硬的坐鋪，渾濁難聞的空氣，惡劣的如廁條件不一一細表，其中最讓往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難忍耐的是，連啃了三天僵硬的自帶干糧，連口咸菜也沒有。

　　唯一的好處是讓途中來到這個時代的王展有了融合靈魂、適應巨變的時間。可當真正走下火車，那腳踏另一個時空土地的感受又是不一樣的。

　　一覺醒來，從21世紀的一位電影公司老板，變成了個1985年的24歲青年這檔事，以后世人的眼界來看，并不難以理解。在穿越劇還沒被禁之前，他也投拍過這類型的電影。

　　21世紀的王展，家族家道中落，到這代是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生意的，有兩個兄長，他分管地產(chǎn)衍生的娛樂產(chǎn)業(yè)。

　　本應認命當個富貴閑人，不想他眼光和運氣莫名好，竟在國內(nèi)電影市場爆發(fā)前夜占住了先機，投資了院線和電影，主要分布在國內(nèi)及M國。當各路熱錢紛紛涌向影視領(lǐng)域，他已成為業(yè)內(nèi)三大巨頭之一，與另兩個頂級資本旗下的電影部門三分天下。這樣的成就感是他從沒有過的，他通過電影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

　　為了成為行業(yè)獨龍，彼時他四十多歲，豪情萬丈地投資了30多億拍攝了一部史詩巨制，并進行了全球公映，雖破了國內(nèi)票房紀錄，到達60億的量級，海外票房卻遠不如預期，總體依然虧損了十幾億，同時，家族生意及院線方面的經(jīng)營也遭遇巨挫。王展那部大片的虧損客觀上只能說九牛一毛，卻成了壓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和他倆哥哥抱頭痛哭，喝了一頓大酒，就這樣去了。

　　王展不承認自己的電影失敗了，他只是輸給了好萊塢的電影工業(yè)，輸給了西方的文化輸出能力。

　　如今，王展變成了新的王展，什么都一樣，就是提前投了胎，從老三插隊成了老二，導致人生經(jīng)歷有些不同。

　　現(xiàn)下，他剛完成了為期一年的北平電影學院制片管理干部進修班學習，正在返鄉(xiāng)回單位的路途中。

　　王展，北平人士，祖籍西京，62年生人。

　　77年恢復高考，滿足一定條件的前提下，允考年齡范圍在15～30周歲。于是15歲的王展77年便參加了的高考，78年初上的北大中文系，又在82年1月畢業(yè)分配到了西京電影制片廠。

　　后世人視角里，百廢待興的時代，作為極為稀缺的大學生，還是清北畢業(yè)的天之驕子，分配到不起眼的事業(yè)編電影廠算是嚴重的人才浪費了。

　　但這時，人們的價值觀不是這樣的，別忘了，這也是個白衣飄飄、屬于文藝青年的時代，無論是學業(yè)有成的天之驕子，還是干部子弟、大院子弟，都有一顆向往文藝的心，而從事文藝事業(yè)是件既高端又體現(xiàn)自我價值的事兒。高校文科生畢業(yè)生若是被分配到這類單位，單位也會特別重視，往往晉升神速。和王展同個大院長大、也和他是北大中文系同學的鄭曉瓏，就被分配到了北平電視藝術(shù)中心，這破單位，怎么能和當時全國躍升第二的西影比！據(jù)鄭曉瓏說，當時單位草創(chuàng)，就兩間租來的平房做辦公場地，還是違章建筑！現(xiàn)在發(fā)展得極好，他已經(jīng)是中心的生產(chǎn)副主任了，按后世的說法，就是全單位最核心的制片部二把手。

　　由于全國的電影學院比普本晚一年恢復招生，所以王展這期新人只有他一個大學生，又是清北畢業(yè)，非常合理地成為了廠長秘書，打算作為管理方面的人才發(fā)展。當時老廠長田偉主持完成的《西京事變》剛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西影這個小破廠本以為日子有了盼頭，老廠長卻被查出了肺癌。

　　秘書是有了，老廠長很快病逝。

　　在廠長空缺的日子里，臨時組建的領(lǐng)導班子人浮于事，你方唱罷我登場，一連換了好幾批主事人，王展一人對著流水的新領(lǐng)導，n個對上位雀雀欲試的副廠長，總算八面玲瓏地維持了日常運營，也從中周旋拿到了不少權(quán)柄。

　　與此同時，西影業(yè)績從田偉最后一年的全國第二，跌到了全國倒數(shù)第一。82年西影故事片收入790萬，83年676萬；82年利潤405萬，83年243萬；82年拍了7部片，無一虧損，拷貝發(fā)行量全國第二，83年拷貝發(fā)行量全國倒數(shù)第一，上座率前十的影片沒有西影的，倒數(shù)前七的卻占3部。

　　西影廠雖然是個小破廠，可職工也是有一千七八百號人的，加上家屬有六七千人，不可能就這么下去。

　　新廠長是由全廠職工多輪票選出來的吳天鳴導演，83年冬天上任，才44歲，一下子就從一名導演變成了全國最年輕的電影制片廠廠長，他攜全廠掃墓祭拜老廠長后，對老破的西影廠進行了大動作。

　　西影此時的中高管理層平均年齡50歲，他大刀闊斧將所有中層干部免職，免掉了所有副廠長，完成了機構(gòu)改組，僅從幾個方面提拔了4個廠長助理，分管藝術(shù)中心、生產(chǎn)技術(shù)系統(tǒng)、行政系統(tǒng)和D委四大塊。

　　他還大批量提拔年輕人補缺空位。

　　但不包括王展。

　　王展和幾位副廠長走得近，他不喜歡王展很正常。吳天鳴當廠長之前的呼聲就很大，期間，王展聽聞他極可能上來，還想把自己下沉到生產(chǎn)系統(tǒng)遠離管理層，就利用職務之便，最后“以權(quán)謀私”一把做了些事。

　　他是個畢業(yè)于中文系的文青病重度患者，不然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實際上像他這般的出身背景的，很多人都在這個時代走上了藝術(shù)道路，拍電影、畫畫、跳芭蕾、玩樂器、當作家的……有回廣影來人想拿走西影一個改變自柯嵐同名小說的劇本，叫《深谷回音》，在洽談的過程中，王展看到了劇本內(nèi)容，見獵心喜，舍不得給廣影。

　　“我們自己都還沒有拍，怎么就輪到你們南面的制片廠拍西北的故事。”王展找上對劇本投拍有生殺大權(quán)的一位副廠長，暗示既然競爭廠長之位大勢已去，這個劇本尺度有點大，拍出來給吳天鳴添點麻煩也是好的……

　　這個劇本拍完后，電影改名為《黃土地》。

　　如此這般，本該被廣影拿走拍攝的《黃土地》留在了西影。

　　83年10月，趕在吳天鳴上任前夜，《黃土地》開機了，那位副廠長為了保駕護航還親自擔任了制片。

　　吳天鳴對王展氣打不上來，他是喜歡《黃土地》的，舍不得停撤，但又討厭王展的行事風格。

　　吳天鳴很快換了新秘書，安排王展去擔任個制片主任。體制內(nèi)的制片主任其實就是所謂的制片人。

　　吳天鳴的理由是，王展喜歡插手電影的事，名不正言不順，還不是科班出身，也過太年輕，需要實際的業(yè)務鍛煉，王展很有做大總管的天資，而制片工作就需要這種能力。

　　制片主任也就說著好聽。西影廠制片部其實有五十幾個的制片主任，但每年就10部戲，僧多粥少，而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頭部效應。所以，為了扶持一把王展，吳天鳴直接就讓他去《黃土地》報到了，頂替之前那位副廠長。

　　好嘛，既然這么愛做電影，去制片部吧，順便在制片欄掛上名字，想把他拉下水又不想波及自己，沒那么便宜的事。

　　就這么著，王展趕鴨子上架中途成為了《黃土地》的制片主任。幸虧制片組除了主任，底下還有現(xiàn)場制片等一眾經(jīng)驗豐富的職員。他憑著機智的勁兒，生生順利拍完了電影。

　　84年，比原軌跡提前出爐的《黃土地》大獲成功，居然還震驚了世界。

　　這不，作為“褒獎”，吳天鳴讓他去北影干部班深造了一年，算是把專業(yè)背景短板補齊了。

　　“吳天鳴?。　蓖跽箛@息一聲，這人他是打心底里服氣的。一個人，促成了第五代導演的傳奇，他也期待著這段波瀾壯闊的新征程。

　　“王展！這兒！你趕緊的??！愣著干嘛？”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王展才出了站，腳步緩慢，心里想著，究竟是先回單位報到，還是先回宿舍看看，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高呼。

　　只見人群中遙遙有只瘦長的手在擺動，王展扛著包快步走過去，眼睛一亮：“蘆韋？你咋來了？”

　　“你在北平也沒忘記往里面給我寄書寄信，咱這得報答你啊?？茨愎穷^都快顛散架了，帶你兜兜風，回頭到你宿舍給你炒幾個硬菜?！碧J韋一手扶車，笑著說到。車還是王展的車，他不在的時間都是蘆韋騎。

　　蘆韋這人特別有個性，第一回參加工作上了4小時班就辭職了，接著啃老做了4年待業(yè)青年，在家看契訶夫、羅素、維特根斯坦。

　　這年頭社會上幾乎沒有閑人，看不下去的街道干部恐他變成街溜子，把他塞進西影廠做起了炊事員，他顛了兩年大勺才被調(diào)去美術(shù)組做繪景工。他和王展的交集點是文學愛好，王展有很多在這年頭不好弄到的外國小說，他還會外語，自己翻譯出來，蘆韋則是靠著文筆幫他進一步潤色修飾，陜省地下流傳的譯版手抄書原件幾乎都是他們的勞動成果，他們特別鐵，而前一輩子，他們只是有幾面之緣的點頭之交。

　　王展仔細瞅了他一眼，依舊是一身勞動布工裝，長相和衣服一樣樸素平淡，此時頭發(fā)尚且茂盛，許久沒見，倒是留起了小胡子，斯斯文文又有點漫不經(jīng)心。乍看是想不到這樣的人如何叛經(jīng)離道的。

　　蘆韋打自因跳舞關(guān)了11個月出來以后，就成了廠里的名人，周邊文藝小青年的大哥大，如果他們譯書的事暴露了，名氣可能還要擴散到整個陜省。

　　“盛情難卻啊?！蓖跽挂膊豢蜌猓_跨上了車后座，“走起！”

　　185的大高個，加一大袋行李，小兩百斤了。

　　蘆韋哼哧哼哧頂著西斜的太陽一路向南騎了半小時，80年代的西京街景從王展眼前掠過，足足拉了7公里，眼看西影路近在眼前。

　　“快看！”王展右望，激動地指著不遠處。

　　“不就是大雁塔！”蘆韋喘著氣回道。

　　1300多年前的古塔。它逆光映著夕陽余暉，如披金紗衣的古佛，神圣而幽秘。

　　時光倒流40年，恐怕對它來說只是彈指一瞬吧，但對新生的王展來說，卻足夠作為一生的時間圓滿自己的理想……

　　“到了?！?p>　　自行車帶著慣性“吱——”地剎在的一處可供車并行寬的鐵門口。

　　透過鐵門，抬眼就是一幢三層高的紅磚樓，坐北朝南，又寬又扁，正中的大廳。雖然老舊也不高大，但簡陋糙拙之中，隱隱偷著蘇式工業(yè)建筑的大氣威嚴。

　　當然，這只是主廠區(qū)建筑群的一部分。

　　其實整個廠區(qū)是非常大的，除了各種行政及生產(chǎn)設(shè)施建筑，還有大面積的空地，雖然于全國來說，比不上7000畝的長影，但畢竟是西北地區(qū)成立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影片生產(chǎn)基地，名下還有多處散落在秦陜各處的土地，多為影廠的配套及拍攝用地。

　　二三十年后，西影沒落，它的建筑被列入了國家工業(yè)遺產(chǎn)，老廠區(qū)核心的150畝被改造成西影電影產(chǎn)業(yè)博物館，作為宣傳參觀之用。

　　王展在北平期間，蘆韋有他宿舍門鑰匙，王展讓他幫忙騎車先把行李拿過去，自己去一趟辦公樓。

　　他先是去了制片組報了到，又往廠長辦公室走。

　　“王制片？你回來了？請坐請坐。”

　　給他開門的是周友潮，客氣疏離地讓他進來。

　　王展被調(diào)去了制片部，廠長秘書的角色成了周友潮的。周友潮大王展4歲，卻比王展低一屆高考，78年秋入學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去了省文化廳，他調(diào)到西影不久，吳天鳴剛好上任，因此，王展還比周友潮多了兩年西影的資歷。王展還知道90年代他也成了一個導演。

　　人生就像一塊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廚子變編劇，秘書變導演/制片，攝影師變影帝，廠長變廚子，時代洪流下，個人經(jīng)歷都非常莫測。

　　王展直截了當問：“頭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