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書晴一醒來就瘋了。
不是因為這雖然看起來破舊卻依舊古韻十足的房間。
也不是因為腦子里多出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更不是因為腦袋像有人用錘子在敲一樣疼。
而是因為眼前這個小心翼翼的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進來的孩子而翻涌起的那些記憶,以及因為這些本不屬于她的記憶而泛起的心酸。
這個孩子,是這具身體的弟弟,方書寒。
因為瘦,個子越加顯得高,洗得發(fā)白的衣服空蕩蕩的掛在身上,臉上透著青色,不用大夫看,就是普通人看著也知道這孩子過得不好。
太過專心走路,方書寒直到走近床邊才發(fā)現床上的人已經醒了。
手一晃,碗里冒著熱氣也不知是湯還是什么的東西傾倒了一些在手上,動作明顯的瑟縮了一下,卻咬牙忍著疼,盡量不晃動的將碗放到床邊的幾桌上,也顧不得去擦手,一把撲到床上,眼眶含淚,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姐姐,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還以為……”
頭疼得厲害,莊書晴輕輕撫摸著孩子的頭,盡量小幅度側頭看了眼碗里的東西,是精米熬成的粥。
以這姐弟兩個在家里的地位,怎會有精米給她吃?
所以莊書晴問得直接,“哪來的?”
莊書寒低頭咬著嘴唇不答話。
那幾個都是有點小聰明的人,知道不能傷著容易讓人看到的地方,一眼看去除了營養(yǎng)不良也看不出什么來,莊書晴軟著聲音問,“告訴姐姐哪來的?姐姐不怪你。”
莊書寒這才抬起頭來,說話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昨晚上我等他們都睡了去廚房偷的?!?p> 莊書晴不贊同的皺眉,“書寒,你錯了?!?p> 莊書寒當然知道這不好,可是姐姐昏迷不醒,他去求爹爹請個大夫回來給姐姐看看,爹爹卻聽信了那個女人的話,說姐姐睡一覺就會好,但姐姐都睡了兩天了,他哪里肯信,要是姐姐再不醒,不要說只是偷點家里的精米熬粥,就是偷銀子給姐姐請大夫他都會干。
若是說他錯了的是爹爹或者家里的其他人,他都絕不會讓錯,若說錯,他們比他更錯,有什么資格來說他?
可說他的人是姐姐,他接受。
莊書寒正要認錯,就聽到姐姐又道:“這是莊家,你是莊家長子,在自己家里的米缸里拿了一點米,而且是給受傷的姐姐吃,就是去衙門理論,也沒人能說你是偷?!?p> 莊書晴冷靜的糾正他,也不說得過多,免得將人教歪了,孩子這么小,之前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這原身又不是個多強梁的性子,本該護著弟弟的姐姐卻反受了弟弟不少照顧,孩子性格已經有些偏激了,輕忽不得,要是走了歪路她可就哭都沒地方哭去。
有父親勝似無父親,有祖母勝似無祖母,若是再也回不去了,她的親人就只得這么個弟弟而已。
莊書寒猛的抬頭,眼里亮得像是點了一盞燈,姐姐說他沒有偷,姐姐說他占理,姐姐沒有怪他又惹爹爹生氣!
一直忍著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他不怕挨打,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他會將現在承受的這些百倍千倍的還回去,他唯一怕的,是姐姐也和娘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他已經沒了娘,要是再沒了姐姐……
這回姐姐要不是為了護他,也不會被爹爹用硯臺砸到頭傷得這般重,姐姐沒有醒來的這兩天,他怕得根本不敢閉眼,困了就按自己身上的傷處,疼了就不困了。
他要等姐姐醒來,他要告訴姐姐他學乖了,在長大前都不會去反抗那幾個人,他不能再讓姐姐代他受過……
也不知是這具身體本身的情緒還是這孩子現在的表情太讓人心疼,莊書晴鼻子發(fā)酸,將小孩拉起來伏到自己身上,用瘦弱的肩膀攬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不發(fā)一言,無聲的安慰著如受傷小獸般的孩子。
很快,胸前就有了濕意。
莊書晴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帳頂,心潮起伏。
她心底也難受,為這個孩子,也為自己。
她是莊書晴,也不是莊書晴。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不知父母是誰,不知自己的根在哪,好在她運氣夠好,那所孤兒院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卻也不做那些黑心事,讓她平平安安的長大,并且不阻她讀書。
她自己也爭氣,連跳帶蹦的一口氣讀到了大學,便是在這時,她都還是滿心光明,可八年醫(yī)學院她都靠著助學貸款讀下來了,并且在兩年后就成了主刀大夫,她的人生明明才起航,卻敗給了齷齪的現實。
一起與她無關的醫(yī)療事故,最后卻是她背了黑鍋,因此被吊銷了醫(yī)生職照,不但履歷上有了污點,那些人怕她會有出頭之日更是想方設想的抹黑她,讓別的醫(yī)院也不敢再聘她,生生讓她在這一行再無法立足。
氣嗎?自然是氣的,可現實并不會因為你氣而有所改變,她沒有背景沒有靠山,還得為孤兒院和那么多弟弟妹妹計,不能將時間耗在這上面,一咬牙又去進修了兩年,轉行做了獸醫(yī)。
人會因那些傳言不信任她,動物卻不會。
在她長大后院長和她說起過,她是被一只狗叨著送到孤兒院門口的,大冷的天,要不是那只狗此舉,她絕不可能熬得過去。
后來那只狗就在孤兒院里看家,直至死去。
她小時候雖然不知道那只狗之于她的意義,卻一直和它感情很好,它死時她還狠狠哭了一個。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打定主意有錢有閑時也不要養(yǎng)寵物,你可以給它一切,卻無法讓它長壽,生離已是難受,死別只會更甚。
哪想到最后她卻成了獸醫(yī),死在她面前的動物不知有多少,再大的難受經歷得多了也需得習慣。
明明她都習慣了,明明她都委屈求全了,明明她能以一己之力讓孤兒院情況好些了,沒有天災也沒有人禍,也沒有受什么刺激,怎么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具身體里呢?
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呢?是去了她的世界還是魂飛魄散了?如果她們是互換了身體,那么,她能肩起她曾經的責任嗎?
她無法不去想這些,孤兒院雖然破舊,卻是給了她一切的地方,院長媽媽已經老了,身體也不好,她昨天才和同學約了時間給院長媽媽做體檢,桃子之前還打電話給她說有事要她幫忙拿個主意,阿軍說想去當兵,她得去幫著找找關系,院里又來了個小嬰兒,她買了幾盒奶粉還沒送回去……
莊書晴抬起一只手壓住眼睛,不讓眼里的液體流出來,沒離開便不曾發(fā)現,原來她在那個世界有那般多的牽絆,原來,她有那么多的不舍。
要是院長媽媽知道她死了,她得有多難過,但愿,但愿她們只是互換了身體,哪怕她不如自己擔得起責任,也別讓人為她流眼淚。
眼淚是債,她還不起。
兩姐弟正各自傷神,外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
莊書寒聽著這腳步聲就知道來人是誰,立刻抬起頭來,眼睛一抹,眼里是狼崽子護食一樣的兇狠目光。
莊書晴見狀心下了然,情緒頓時褪去,眼神淡淡的看向門口。
記憶中沒什么好感的姨娘和庶妹一前一后從外走來,就像是走在自己的房間一樣自在,看不到莊書寒的憤怒,也看不到床上還躺著的人頭上的傷。
甚至,眉眼間還帶著得意,姨娘是全無顧忌,庶妹便是藏得再好,在她眼里也無所遁形。
按規(guī)矩,莊書晴是嫡出,一個姨娘和庶妹在她面前是站不住腳的,可是在莊家,娘親過世后她卻被逼叫那個人二娘,不叫可以,只是日子會過得更加不堪。
莊書晴只是眼界不寬,并不蠢笨,知道不能吃眼前虧,遂改了口,可換了個芯子的莊書晴,卻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了。
看繼女不若以前一樣急切的相迎行禮,也不喚她,只是不咸不淡的看著她,陳嬌娘心頭火起,看屋里沒有其他人在,抄起桌上的杯子就要扔過去。
莊書晴不大的聲音傳來,“砸準一點,照著腦袋來,最好是讓莊家今天辦一場喪事,也好讓姨娘眼不見為凈?!?p> 陳嬌娘愣住,手里舉著的破了一個口子的杯子一時間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莊書晴向來不是個吃虧的性子,不想皮肉吃苦,也不再過多刺激她,換了口氣道:“我頭疼得厲害,還請姨娘請個大夫過府給我看看?!?p> “想看大夫?”陳嬌娘頓時覺得自己占了上風了,“不過是點皮肉傷,哪用得著看大夫,你還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不待莊書晴答話,陳嬌娘繼續(xù)一臉的皮笑肉不笑,“你那千金小姐出身的娘已經死了,現在莊家內宅做主的是我,想要看大夫?求我我倒可以考慮考慮?!?p> “我為何要求你?”莊書晴一臉裝出來的訝然,且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裝,“我是莊家嫡女,莊家一應吃穿用度全賴我娘當年帶來的銀錢,我用的不過是我娘的銀錢,與姨娘有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