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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

第十章

青花 林悟 8698 2009-03-20 21:18:56

    九月,青花再一次告別門河村,來到了木子中學(xué),以全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假期里,她認真地準備了教案,萬分期待第一次正式站上講臺的日子。

  初一的孩子們顯然沒有料到新來的語文老師竟然這么年輕,年輕得幾乎不像個老師。他們用驚訝而崇拜的目光看著青花,青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送給孩子們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后拿起粉筆,用她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漂亮行書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青花的教書生涯,于是正式開始了。

  生活沿著既定的軌道波瀾不驚地緩緩行走。青花很快習慣了從學(xué)生到老師這樣一個角色的轉(zhuǎn)換過程,習慣了終日與粉筆打交道的日子。在同事們眼里,這個新來的小姑娘做事勤懇認真,虛心好學(xué),學(xué)識也廣博,都很喜歡她。在學(xué)生們眼里,年輕的王老師講課風趣,為人和藹,從不擺架子,也都很喜歡她。青花努力地在新的環(huán)境里求得一方立足之地,每天抱著課本或者作業(yè)本忙忙碌碌地往返于教室和宿舍,盡量不讓自己閑下來。

  然而,再忙也終有閑下來的時候。晚飯后,逐字逐句地批改完所有作業(yè),準備好第二天的教案,離睡覺的時間,仍還差一大截。青花坐在桌前,拿本雜志或是小說,卻看不進去。便鋪開信紙,卻又不知道要寫些什么。在那個通訊落后的年代,打個電話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情,唯有寫信,才能將相互惦念的人們緊緊聯(lián)系起來。

  李敏的信從成都頻繁地飛過來,她告訴青花,冉旭東在一個研究所工作,自己四處求職,憑著英語專業(yè)的出身,比較順利地被一所中學(xué)聘用了。她說她過得很好,生活已經(jīng)基本安定下來,一切都順心如意,唯一不好的就是見不到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心里總是惦記,很不習慣。青花每次給她回信都會無從下筆。她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她可以告訴李敏,工作很順利,跟同事和學(xué)生都相處得很好。但是她沒有辦法告訴李敏自己很開心。因為她心上仍然懸著一塊大石頭,提不起,放不下。和林風兩地相處的愛情,原來比想象中要艱難許多,渺茫而未知的前程,一片迷霧。

  信件幾乎是青花和林風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在相隔遙遠的兩個學(xué)校,除了信紙上熟悉的筆跡,他們無法觸碰彼此的生活。想念如此濃烈,他們往往等不及回信的到來,便又寄出新的信件。信中絕口不提關(guān)于未來的只言片語,他們用筆墨與對方詳細地分享生活中每一個細節(jié),卻將最深的哀傷埋在心底。

  青花的心底,就這樣潛伏著巨大的荒蕪與空洞,無從填補。

  初秋的天氣,漸漸蕭瑟。木子中學(xué)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樹,漸有凋零的枯葉下墜,鋪成一地。青花抱著一摞厚厚的書本,匆匆行走。李清照的詞句卻不經(jīng)意地侵略著她的大腦?!皾M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千年前,這個女子細膩而哀怨地寫下滿地黃花的傷悲,而今,青花在蕭蕭而下的滿天黃葉中,拾起最深刻的孤獨的絕望。

  然而日子總是要一天一天過下去的。地球不會因為兩個小年輕的愛情如此辛苦而停止轉(zhuǎn)動,青花仍然是那個充滿活力樂觀向上的女孩。她像大學(xué)時代一樣熱愛著運動,踴躍地加入了教師籃球隊和排球隊,為秋季運動會積極地做著準備;她源源不斷地寫文章,成了木子中學(xué)校報最受歡迎的撰稿人;她勤奮地研究著教書的技巧和心得,參加木子鎮(zhèn)的賽課活動,捧回語文組第一名的獎狀……過去的二十幾年艱苦歲月,使她習慣于也善于和苦難作斗爭,并且不會輕易言敗。她揣著她的心愿,在木子中學(xué)踏實地工作,希望有一天,她一直深信著的緣分會給她指一條出路。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秋風瑟瑟。梧桐樹靜默地矗立,滿地落葉依然無聲。青花在木子中學(xué),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王老師,你的信?!边@天,青花路過傳達室時,傳達室的張大爺笑瞇瞇地叫住了她。青花笑著道了謝,接過信,一眼認出是邱子誠的筆跡。邱子誠和青花也經(jīng)常通信,讓對方可以了解自己的近況。而這封信和以往不同的是,地址竟然不再是桐州文化局,而是“內(nèi)詳”。

  青花匆匆走到辦公室,拆開信好奇地看了起來:

  “青花吾友:

  見字如面!

  已有數(shù)周沒有寫信給你,想必你在責怪我這個老朋友了吧?近日確實有事纏身,到今天才算安頓下來,立刻提筆告訴你這個消息。我已不在桐州文化局工作,而是服從上級的安排,調(diào)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來鍛煉,這段時間一直在忙著調(diào)動的事情。當我知道這個地方的名字時,著實大吃了一驚,本想第一時間告訴你,卻又思忖著到了這里之后再給你一個驚喜。這里是桐州市所轄的一個偏遠縣城,叫做凌縣,而我所在的這個小鎮(zhèn),離凌縣縣城不遠,名叫——青花?!?p>  看到這里,青花愣住了。青花?有和自己同名的地方?而且也隸屬于桐州?這也未免太巧了吧?她來不及多想,趕緊繼續(xù)看信:

  “青花鎮(zhèn)是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擁有凌縣最大的一個國有煤礦,青花鎮(zhèn)大部分的人都是靠著這個煤礦吃飯。我就在青花煤礦的文化部當部長。這幾天,我信步游走了整個青花鎮(zhèn),一見鐘情般喜歡上了這個小鎮(zhèn)。雖然有這樣大規(guī)模的煤礦,但這里的環(huán)境仍是非常好,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一個茶場,這個季節(jié)正是茶葉飄香之時,真是令人心曠神怡。見慣了桐州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我在青花鎮(zhèn)找回了大自然的感覺。不愧叫做青花,這樣淡雅優(yōu)美的名字,這個小鎮(zhèn)和你一樣配得上。”

  青花看到這里微微笑了,這個大才子,還是那么會耍嘴皮子。繼續(xù)看下去,后面的內(nèi)容讓她激動不安起來:

  “夸了半天青花鎮(zhèn),當然不是為了要讓你羨慕,接下來我要說正題了。青花煤礦有一所自己的子弟校,分為小學(xué)部和初中部,建校不久,學(xué)校的硬件設(shè)施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齊全了,但師資力量還非常欠缺,尤其是師范類的??粕?。校長是個求賢若渴的人,正在四處招聘賢能之才,我和他閑聊時了解到這些,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你和林風可以一起調(diào)來這里,豈不是一樁美事?我便自作主張向校長推薦了你們倆,校長一聽你們的條件,非常滿意,馬上托我邀請你們來青花任教。比起林風的石山村中學(xué)和你的木子中學(xué),這所學(xué)校并不差,它隸屬于國有企業(yè),效益良好。更重要的是,你們可以在一起了。你們分隔兩地已經(jīng)一年,我想,老天的考驗應(yīng)該到此為止,這個機會,不知你們是否愿意抓???況且,這個名叫青花的小鎮(zhèn),或許本身,就與你有著奇妙的緣分吧!”

  青花的心砰砰亂跳。這莫非就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一年的機會?從邱子誠的信中,她似乎已經(jīng)看到和自己同名的那個美麗的小鎮(zhèn),青山綠水,在向自己微笑招手。一向果斷勇敢的王青花,迅速地做出了決定。

  沒多久,林風便收到了青花的信。在石山村的一年如此漫長,而今這個好消息從天而降,林風沒有任何猶豫,用最快的速度辭了職。林風的父母也沒有反對,畢竟林風將要去的是一個國有企業(yè),自然要比在村里教書好得多。

  林風來到木子中學(xué)時,青花也已經(jīng)辦好了一切手續(xù)。校長十分不愿意放這個年輕有為的小姑娘離開,青花的學(xué)生們也舍不得他們的王老師。但青花去意已決,懷著對校長和學(xué)生的深深歉意和牽掛,離開了木子鎮(zhèn),離開了她踏入社會后的第一個舞臺。這個舞臺教會她太多,令她感激不盡,終身難忘,但她仍然義無反顧地牽起林風的手,去奔赴另外的精彩,盡管那還是一方未知的天地。

  經(jīng)過幾個小時盤山公路的顛簸,青花和林風終于來到了青花鎮(zhèn)。邱子誠已經(jīng)在車站等候,一年后再次相見,三個老朋友開心不已。

  如邱子誠所說,青花鎮(zhèn)果然是個偏遠寧靜讓人一見鐘情的小鎮(zhèn)。四周被大山環(huán)抱,幾條小河靜靜地流淌在青山之間。鎮(zhèn)上的街道雖不寬闊卻很干凈整齊。唯一不協(xié)調(diào)的是鎮(zhèn)中心的大橋?qū)γ婺菐鬃吒叩拿荷?,黑漆漆地沉默堆積。青花走在青花的街道上,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熟悉感覺。

  很快到了青花煤礦子弟校,校長已經(jīng)笑瞇瞇地在辦公室等候。校長姓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藹可親。他帶著他們?nèi)チ私搪毠に奚?,兩人各一個單身宿舍,在同一層樓,房間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看上去明亮而舒心。青花和林風連連道謝,楊校長擺擺手說:“不用謝我,你們兩個大學(xué)生愿意大老遠地來我們學(xué)校教書,學(xué)校應(yīng)該感謝你們。今后不管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有什么不習慣的地方,盡管給我說?!?p>  一切都顯得這么順利,青花的心里不由得充滿了歡喜。看來這個和自己同名的小鎮(zhèn),是注定的緣。

  沒過多久,青花和林風正式地成為了青花煤礦子弟校的一員。他倆都在初中部,一個教數(shù)學(xué),一個教語文。邱子誠住的地方離子弟校也并不遠,三個人在閑暇之時經(jīng)常在一起打打籃球,聊聊天,生活平淡而簡單,卻是從未有過的幸福模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花和林風對青花鎮(zhèn)漸漸熟悉起來。他們喜歡在傍晚散步到茶香四溢的茶場,或是沿著清清的小河一直走,看著夕陽漸漸隱沒到大山的背后。青花鎮(zhèn)的夜晚特別漂亮,深藍的夜空不染纖塵,星星比賽似地眨著眼睛,俯視著這個祥和的小鎮(zhèn)。

  站在子弟校的操場,仰望夜空,青花竟有身處夢境般的錯覺。她想到門河村,想到大尖鎮(zhèn),想到桐州,想到木子……這些與她息息相關(guān)的地名,在她身后匯成一條涓涓細流,雖已成過去,卻永遠流動。如今的她,在緣分指引下,走到了青花鎮(zhèn),在這里,她要和林風攜手筑起新的夢想,一起度過未來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

  而婚姻大事自然而然被提上了日程。既然兩人現(xiàn)在同在一個單位,年紀也已經(jīng)不小了,兩家人便開始商量婚事了。在門河村和石山村,無論是嫁女兒還是娶媳婦都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而且青花和林風分別是長女和長子,兩家都非??粗亍5乔嗷ㄦ?zhèn)離兩家人實在太遠了,青花和林風現(xiàn)在又是公家人,剛剛進學(xué)校不久,不可能為了結(jié)婚專門請長假回家。長輩們發(fā)了愁,兩個當事人反而不著急。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80年代的年輕人,他們不在乎農(nóng)村里的那些世俗的條條框框,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可以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就夠了,那些形式上的東西都是不必要的。

  他們最終說服了兩家的長輩。不用大操大辦,不用宴請親朋,一切交給他們兩個人去辦。

  在五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青花和林風登記結(jié)婚了。沒有戒指,沒有婚紗,沒有婚禮,甚至由于正處農(nóng)忙時節(jié),兩家連一個親人都不能前來祝賀。青花毫不在意。她看著大紅的證書上兩個人故作嚴肅卻顯得傻乎乎的合影,樂得笑出聲來。林風不明就里,但看到青花笑得那么開心,便也微笑起來。

  那個時候的天空,就是這般云淡風輕。似乎只要有愛,便始終是一片明亮的顏色。

  婚后,兩人把學(xué)校分給他們的兩間單身宿舍收拾布置了一下,一間作客廳,一間作臥室,廚房則是在走廊上公用,倒也舒適。

  林榮生在農(nóng)忙后抽空來看過他倆,看到這個兒媳婦實在是沒有可挑剔之處,兩個人的工作也都很順利,于是有些許放心了,只是他心里清楚自己這個獨生兒子從小是怎樣被家里慣著長大的,如今到了這么遠的陌生地方,而且要擔當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他實在沒什么把握,便將青花叫到一旁訓(xùn)了一番話,不外乎就是強調(diào)夫唱婦隨的道理,要青花時刻以丈夫為中心,凡事都要為丈夫考慮。青花對這些說教其實很不以為然,但出于禮貌,她還是洗耳恭聽,應(yīng)承下來。況且在她心里,林風本就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最重要的位置,不用誰要求,她都會為了林風,為了兩人的美好生活,去付出一切的努力。

  沒過多少時日,兩人在工作上的成績都已經(jīng)初見端倪。青花任教的班級語文成績在凌縣所有中學(xué)排到了前十,林風任教的班級數(shù)學(xué)成績更是排到了前五。對于規(guī)模并不大的青花煤礦子弟校來說,這是一份令人驕傲的成績。楊校長對這兩個年輕人非常器重,不僅任命林風當了年級數(shù)學(xué)組的組長,還將學(xué)校正在集資修建的職工樓給了他倆一個名額。對于兩人來說,后者無疑是更讓他們興奮的事情。這意味著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了,那將是一個真正的家,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青花對青花鎮(zhèn)充滿了感激。她年輕的二十多歲的生命,因為這個地方而徹底改變。它帶領(lǐng)著她一步步走向心中的美好,愛情、婚姻、工作、家庭,青花幾乎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而大學(xué)時代的朋友們,也都對青花和林風的圓滿姻緣感到滿意和羨慕。李敏已經(jīng)跟冉旭東在成都結(jié)了婚,工作和家庭都幸福無比。兩個好朋友終于不再為彼此留存太多擔心和牽掛,雖然仍相隔遙遠難以見面,但互相分享幸福,已經(jīng)完成了最重要的事。

  讓青花感到唯一有些遺憾的事情是,她和林風結(jié)婚后不久,邱子誠遵從上級的安排,又調(diào)回了桐州文化局。于是這個名叫青花的小鎮(zhèn),更加顯出奇妙。仿佛邱子誠來到青花鎮(zhèn)便是專門為了青花和林風的這段未完成的緣分,當它終于完成,邱子誠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留下這新婚的小兩口,和他們面前長長的一段未知的道路。

  這點小小的遺憾很快被忙碌而美好的生活沖淡了。青花對教師這份職業(yè)的熱愛甚至遠遠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努力地工作,想盡辦法制作出新的教案和教學(xué)計劃,對每一個學(xué)生都愛護有加。每當看見這群十幾歲的中學(xué)生,她便想起自己被當時的時代背景荒廢了的中學(xué)年華,于是渴望著能在他們的身上彌補回來。80年代的中學(xué)生勤奮踏實,青花煤礦子弟校的學(xué)生們更是有著樸實的學(xué)風,他人無比擁戴這位年輕熱情的語文老師,在她的帶領(lǐng)下,整個班級幾乎沒有一個語文差生,更是有許多同學(xué)的文章陸續(xù)在煤礦廠報上發(fā)表。這些成績讓青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和動力,她時常備課和批改作業(yè)直至深夜,第二天仍能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站在講臺上揮斥方遒。

  在事業(yè)上全力以赴的青花卻不慎忽略了林風。林風也是一位好老師,但他教書時更多的是憑著聰明的頭腦,比起青花,他對于事業(yè)的熱愛和打拼程度明顯處于下風。兩人一起散步的時間變得少了,林風面對新的生活,已經(jīng)不像學(xué)生時代那樣喜歡安靜地獨處,他和學(xué)校的男老師們以及礦里的職工們漸漸打得火熱,多才多藝溫文爾雅的他人緣非常好,時常被這些朋友們叫出去玩。青花向來崇向個性,哪怕林風在她心中的地位再重要,她仍然希望兩個人可以有各自獨立的空間。林風要做什么事情她絕不阻攔,她信任林風幾乎超過信任她自己。

  礦上召開一年一度的職工運動會時,青花和林風理所當然地又一次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子弟校組織了女子籃球隊參加比賽,林風本不想讓青花報名,覺得她工作已經(jīng)很辛苦,但青花卻無所謂,在那個時候,她擁有大把大把的青春,甚至覺得不花掉實在太可惜。而且面對心愛的籃球,她基本上沒有免疫力。

  于是青花又一次每天奔跑在籃球場上進行訓(xùn)練,很快成為了隊里的核心人物。當她奔跑時,她似乎看到幾年前更加年輕的自己,還帶有幾份山里孩子的羞澀模樣,在桐州師專落葉飄零的秋風中奔跑。

  林風每天在籃球場邊給青花拿水拿毛巾,更重要的是用他的笑容為她加油打氣。子弟校的女同事們笑稱林風是最稱職的后勤部長,林風便氣定神閑地微笑。青花最初吸引他的,便是那股充滿活力永不退縮的勁兒,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們在漸漸地長大,漸漸地變化,可她的這股勁兒竟然絲毫沒有改變。他的欣賞和愛護,當然也不會改變。

  這次運動會沒有排球項目,所以青花沒能報名參加排球隊。只打籃球?qū)τ谒齺碚f當然很不過癮,所以她還踴躍報名參加了羽毛球單打。林風對她是無可奈何,看著她躊躇滿志的高興樣子,也只能隨她去了。

  運動會在礦里的體育場隆重舉行。比起大學(xué)時代的運動會,這次運動會的規(guī)模顯然要大許多。礦里所有的部門都派出了隊伍參加比賽,大家不僅想爭得榮譽,也對總工會擬定提供的獎金很感興趣。一個冠軍的獎金是十塊錢,要知道,那時候青花和林風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才幾十塊錢!

  子弟校的女子籃球隊所向披靡地沖進了決賽。她們的對手是文體部,這支隊伍是上屆運動會的冠軍,但子弟校的女老師們毫不畏懼。這次比賽,實力本來就很強的子弟校多了秘密武器王青花,一路過關(guān)斬將,信心滿滿。帶著這樣的信心,年輕的女老師們在決賽中毫無懸念地戰(zhàn)勝了文體部,拿到了冠軍。青花拿著獎狀,興奮地貼到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高興得像個孩子。

  羽毛球的比賽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青花像個高奏凱歌的戰(zhàn)士,輕輕松松地便拿到了冠軍,于是家中又多了一張獎狀。

  運動會圓滿閉幕的時候,在體育場進行了華麗的閉幕式,全體職工都參加,是一場盛大的聚會。在這場聚會中,得了兩個冠軍的青花無疑贏得了許多贊賞的目光,陌生和熟悉的人們都對這個剛來不久的年輕姑娘充滿了欣賞,似乎都被她永無止盡的快樂和活力所感染。而林風的二胡獨奏成了閉幕式的壓軸演出,不同于纏mian哀怨的小提琴曲《梁?!?,這首鏗鏘奮進的二胡曲《賽馬》將閉幕式的氣氛調(diào)動到最高潮,為運動會劃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演出結(jié)束,林風手持二胡,微笑著向臺下鞠躬,風度翩翩。青花坐在第一排,也微笑著,忘記了鼓掌。在旁人的眼里,或許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吧。

  周末,青花領(lǐng)到了運動會上贏來的獎金。她和林風拿出平時的一些積蓄,興沖沖地去供銷社買了一臺14寸的長虹黑白電視機。這是他們?yōu)樽约旱男〖姨碇玫牡谝患吧莩蕖钡募译姟;氐郊遥诛L熟練地把電視機后面一大堆線擺弄了一番,又把電視機下面的按鈕擺弄了幾下,便可以收到很多頻道了。新聞聯(lián)播的主持人用字正腔圓的標準普通話播著新聞,青花懷著自豪的心情站在一邊看著丈夫忙忙碌碌,心里便充滿了成就感。

  林風第一次晚歸,青花并沒有在意。那天她最后一節(jié)有課,上完課已近六點,本來準備和往常一樣去食堂吃飯,突然想起林風下午沒課,應(yīng)該在家等自己下班。于是她決定回家做飯。她去學(xué)校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些菜,匆匆趕回家。但是家里并沒有人。青花心想林風可能是去哪個同事家串門了,便開始做飯。青花的廚藝并不是很好,在門河村的日子里,習慣于踩著忙忙碌碌的節(jié)奏生活,做飯的唯一標準就是可以下咽。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之后,為了林風,她也細心琢磨過做飯的技巧,可工作占用了她太多的時間,加之她對廚房之事其實并無興趣,因此也沒有太大進展。好在林風倒是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兩人都忙的時候就各自去食堂吃,倒也省心。

  做好飯已是新聞聯(lián)播時間。往常這個時候林風總會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可這天卻不見人影。青花覺得有些奇怪了,便挨家挨戶敲門找。每層樓有十多間職工宿舍,青花找遍了三層樓,所有同事都說沒看見林風。青花有些緊張,也無心吃飯了,焦急地在家里來回轉(zhuǎn)悠,不時跑下樓看一看,卻仍是看不見林風的身影。

  后來青花累了,胡亂吃了些飯,想起還沒有備課,作業(yè)也還沒有批改,于是打起精神,伏案工作。夜色如墨,臺燈在桌上發(fā)出微弱而孤獨的光。

  林風回來的時候,已近午夜。青花在電視機前困倦得已經(jīng)睡著,電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雪花。聽到開門的聲音,她一下子警醒地站起來,看到林風,連忙迎了上去,等了一夜的辛苦和疲憊全部涌上心頭,想好的責備卻說不出來。林風很內(nèi)疚,他完全沒有注意時間,也沒有想到青花會等他等到這么晚。青花問他去哪兒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嗯……跟小李他們幾個去……打了會兒牌?!鼻嗷ㄒ宦犛悬c兒著急,小李也是學(xué)校里的一個年輕老師,沒什么別的愛好,就好個賭,甚至為了打牌缺過課,學(xué)生家長好多次反映到學(xué)校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也對他很不滿意,但因為學(xué)校正處于嚴重缺乏師資的時候,所以對小李也只能口頭警告或者扣工資。林風和他同在數(shù)學(xué)教研組,青花平時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有多熟,怎么林風突然會跟著他去打牌呢?

  林風見青花還要說什么,趕緊岔開話題:“我有些餓了,有沒有剩飯可以吃?”青花起身準備去把剩飯熱一下,林風說不用了,隨便吃點就可以了。青花哪肯聽他的,端著飯菜輕手輕腳地去了走廊上的公用廚房,熱好又端了進來??粗诛L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牌能當飯吃嗎?也不看著時間,這都幾點了。”林風抬頭笑了笑:“下午小李他們說缺人,所以非要我跟他們一起去,也不是太熟,所以不好拒絕。放心吧我沒輸錢,我保證下不為例。你先去睡吧?!鼻嗷ù_實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便安心地去睡覺了。在她心里也并沒太在意,林風畢竟只是個大男孩而已,偶爾貪玩,算是情有可原吧。

  在青花鎮(zhèn)的日子像是一條緩緩流淌的平靜河流,載著兩個人的小小幸福一天天前行。暑假的到來意味著他們在青花鎮(zhèn)已經(jīng)度過了整整一個學(xué)年的時間。毫無疑問,兩人選擇在這個長假里回老家看望親人。

  青花鎮(zhèn)的火車站是一個小站,只有一些貨車和慢車才會在這里停留。讓青花覺得很幸運的是,最近新開了一趟從鄰省某市開往桐州的火車,正是一列慢車,在青花小站會作兩分鐘左右的停留。于是青花自然不會再去坐那令人難受的長途汽車了。選了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青花和林風拿著大包小包給家里人買的禮物,興沖沖地去了火車站。

  這的確只是一個巴掌大的小站。建在公路對面的半山腰,需要走過小河上方的一座小水泥橋。這是一座如此簡陋的小橋,甚至沒有護欄,僅僅由幾塊水泥板拼搭而成。河不寬,河水也并不湍急,緩緩流過橋底。青花緊緊拉住林風的手,仍是有些心虛,不敢挪步。林風笑著牽她往前走:“不要看底下的河水,一直看著前面,一下子就走過去了?!庇谑撬愫馨残牡乇涣诛L牽著一步步過橋,如他所說,一直往前看,不理會腳下的河水。果然很順利地過了橋。

  而這句話這幕景,如同一條小水蛭,悄悄吸附在青花的心底,多年后,當她牽著女兒的手走過這座橋,習慣性地對因害怕而不敢過橋的女兒說出這句話時,水蛭悄然浮出,毫不留情地吸附她最柔軟而隱忍的記憶。若真要一直向前,是否意味著那些或悲或喜的過去,必須如同橋下流水,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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