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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歡喜十一

歡天喜帝 行煙煙 19475 2009-06-05 11:16:07

    英歡手腕一軟,銀瓶細口左傾,里面的茶葉盡數(shù)灑了出來,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葉用手指輕捻,看那茶上銀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殺了他,該有多好。

  可人一輩子哪里能得機會后悔,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說,讓他們走。

  他便走了。

  現(xiàn)如今他又來,身后是五萬鄴齊精銳之師。

  陣鋒直指邰涗東境。

  英歡輕喘一口,胸口窒悶,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葉,緊緊攥在掌心,擠壓,碾碎。

  葉渣自指縫間滑落,飄了一膝。

  蒙頂茶足珍貴,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為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歡鼻尖發(fā)酸,那銀瓶看著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氣橫涌,伸手抓過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過去。

  是在泄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憤。

  是在氣自己多情,還是在氣他無情。

  是在氣他無情偏做多情舉,還是在氣自己有情卻生無情意。

  是在氣他,用這蒙頂茶、用那四個字,騙了她信他;還是在氣自己因他那雙眼那句話,便真以為兩國可以互睦。

  于邊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線州府互設(shè)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為兩國真可言和,誰曾想天下一亂,他便變了。

  不可信,終究還是不可信。

  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殺了他!

  英歡唇色發(fā)青,眼睫微顫,看著那銀瓶慢慢滾至門邊,撞上一側(cè)門柱。

  不清不脆的一聲響,卻令人心震。

  三國大軍就在邊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會舉兵攻來。

  北面流寇將她禁軍半數(shù)死死拖著,她縱是有三頭六臂,也擋不過此勢。

  那一晚的夢,現(xiàn)下想來竟是那么真。

  狂風(fēng),暴雨,冷,黑,孤立無援,無人可依。

  夢中母后的話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傾,不可傾……

  不可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毀在她手。

  身后掛燭光影微動,將她在案上的淺影也帶得晃了起來。

  高高盤起的宮髻上,珠簪吊尾銀墜在輕輕晃動著。

  英歡稍一怔愣,神色隨即轉(zhuǎn)變,抬手飛快將那珠簪取了下來。

  簪身冰涼,于掌心間寒光閃爍。

  她握住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時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別無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猶豫不決,真是不甘心……

  殿門被叩,“陛下,狄將軍奉詔覲見?!?p>  英歡回神,“宣。”

  內(nèi)侍將門掩開,狄風(fēng)大步而入,邁過門檻時微微一頓,看了看地上那銀瓶,又抬眼去望英歡。

  英歡垂眼,“撿了拿過來罷?!?p>  狄風(fēng)依言,彎腰拾起那銀瓶,目光飛快掃過瓶身上那四個字,眉間一顫,臉上驚訝之情不加掩飾,怔愣間竟忘了行君臣之禮,猶自僵在原地,待聽見英歡于前方輕咳一聲,才一下反應(yīng)過來,忙單膝跪下,“陛下恕罪?!?p>  “免了?!庇g起身,“鄴齊大軍已至西境,樞府來報你也看了。留守京師的禁軍只剩三萬五千人,其中兩萬風(fēng)圣軍在你麾下,朕一直扣著未動,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掛帥出征,眼下再看,可還覺得是朕做錯了?”

  狄風(fēng)喉頭暗啞,“陛下圣明,是臣短視了?!?p>  英歡望了他一眼,見他低頭不抬,“現(xiàn)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風(fēng)嘴唇略動,卻不說下去,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握起。

  英歡眸子瞇了瞇,“都到這時候了,在朕面前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話直說?!?p>  狄風(fēng)抿了抿唇,面色不穩(wěn),“南北中三路無一路有勝算,現(xiàn)在又有鄴齊大軍于東相迫,戰(zhàn)事著實堪憂。臣心無它念,但聽陛下調(diào)遣,惟愿與敵拼死相博,以身報國,絕無后怨?!?p>  英歡嘴角稍彎,冷笑道:“讓你拿這三萬人去和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血戰(zhàn)?你想被謚武國公,朕還不愿這么早封!”

  狄風(fēng)臉色又紅又黑,“臣實不愿見他人在前為國效命,而臣卻獨留朝中趨避,還望陛下派臣領(lǐng)兵出戰(zhàn)!”語氣急切,話中透狠。

  英歡斂了笑,良久未語,思及他先前所言……戰(zhàn)事堪憂,連他都這么說了,看來自己并未料錯。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她挑眉,對他輕聲道:“朕留一萬五千人護衛(wèi)京師,你領(lǐng)二萬風(fēng)圣軍直赴東境?!?p>  狄風(fēng)抬眼,眉頭皺起,“與鄴齊五萬大軍相抗?”若是這樣,還不如將他派去潯桑一帶,先與龔德明合力絞殺南岵,勝算還來得更大一些。

  英歡卻搖了搖頭,垂了眼,將手伸至狄風(fēng)身前展開,低聲道:“朕讓你去送樣?xùn)|西?!?p>  狄風(fēng)看著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歡看著他,眼中忽明忽暗,卻再未開口。

  手中珠簪映著殿上光影,一轉(zhuǎn),便微微閃爍。

  狄風(fēng)接過它,上面猶帶著英歡手中熱氣,“陛下的意思……”

  英歡側(cè)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頭北上,直逼南岵潯桑;若是他不肯……”她頓了頓,眼中溫光若現(xiàn),“朕留著武國公這個謚號給你?!?p>  狄風(fēng)握緊了拳,心中千言萬語滾過,喉頭卻梗了又梗,終還是化成三個字,“臣遵旨。”

  英歡忽而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眼中有光點點,“狄風(fēng)?!?p>  他挪不開眼,“陛下……”

  她將他的五官仔仔細細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沒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p>  他手臂微微一顫,想要抬起,卻終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歡一直看著他退至殿門口,才又開口,低聲問了一句,“十年來你有沒有后悔過?”

  可他卻沒有聽見,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門。

  英歡轉(zhuǎn)過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濕了起來。

  他一定會說,不曾后悔。

  可是她卻后悔。

  若知會有今日,她一定不讓他在她身邊徒留這許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難以償盡。

  ※※※

  雖是夏日,可夜晚江風(fēng)亦涼,城營墻高四丈,上有望樓,執(zhí)戟守兵身披黑色鎖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鄴齊五萬大軍并未入開寧城內(nèi),卻于城外三十里處扎營,地鑿三尺,筑墻為營。

  望樓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時,就聽遠處傳來馬聲,見沙塵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霧。

  營墻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兩側(cè)各上來兩個士兵,定睛朝遠處望去,眼中隱隱帶了點期冀之意。

  墨袍黑駒,一人一馬飛馳而來,盔上白纓于夜中格外醒目,奔來時似一道亮目之光,轉(zhuǎn)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樓之上的士兵看清來者身上鎧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語道:“終于來了?!庇诛w快回身,對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稟朱將軍,邰涗來使已至城下!”

  話音將落,身后桟梯上便響起了重重腳步聲,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響起:“待你們來報,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著了……”

  一排士兵長槍豎起,“朱將軍!”

  朱雄幾大步走至望樓前面,口中憤憤道:“邰涗雜種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騰到半夜才來個人,真他娘的欠教訓(xùn)!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

  話音在他看清墻下之人時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張,眼睛圓瞪,怔愣了片刻后,馬上朝兩側(cè)之人用力一揮手,“命下面的人開城門迎使入內(nèi)!”見身周士兵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又是不耐煩的一聲:“都等著干什么,想讓老子自己去開???”

  話一說罷,他便當(dāng)先快步下了樓去,動作之急,讓一干士兵們均摸不著頭腦。

  朱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來使怎會是他!

  城營比一般外城墻要稍顯簡陋,門不高但寬,為求方便軍隊疾進而出。

  狄風(fēng)打量了一番城營四周,又驅(qū)馬而行數(shù)十步,至城門方止,才翻身下馬,眼前之門便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里面遠處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馬都還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見眾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將軍。”

  朱雄更是兩眼放光,“狄將軍,怎會是你!”

  他知狄風(fēng)領(lǐng)軍至東江對岸屯營,卻怎么也沒想到,他竟會親來為使!

  狄風(fēng)見既是相識之人,也就顧不得那些虛禮,直接上前幾步,對朱雄低聲道:“朱將軍,狄某懇望見鄴齊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沒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隨即屏退左右士兵,對狄風(fēng)道:“陛下此時人在城中行宮,狄將軍之請,在下怕是難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來迎使,將軍有何事,但跟在下說便是?!?p>  說著便要讓人帶狄風(fēng)入營,可狄風(fēng)卻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眼里越來越暗。

  朱雄被他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將軍?”

  狄風(fēng)挪開目光,看了看身側(cè)幾個掛刀執(zhí)槍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彎,“朱將軍,別拿狄某當(dāng)三歲小娃?!?p>  朱雄臉色略黑,卻聽狄風(fēng)繼續(xù)道:“在下今夜,非鄴齊皇帝陛下不見。”

  他這語氣煞是篤穩(wěn),眼中寒意濃洌,抿緊的嘴唇更似刀鋒,絕不肯退。

  朱雄看著他這模樣,腦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風(fēng)所為,心中不禁略動,使勁一咬牙,悶聲道:“罷了,狄將軍隨在下來!”

  狄風(fēng)繃緊了的身子一松,跟著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鄴齊士兵一路跟著,他眼睛四處掃略了一番城營內(nèi)部,也顧不得多看,心中只盤算著見了賀喜,要如何開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負(fù)她的囑托……

  中軍重帳垂地,兩排士兵執(zhí)戟相向而立,帳幕交疊處隱隱透出里面亮光,狄風(fēng)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見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聲吩咐著什么,隨即入得帳內(nèi)。

  狄風(fēng)低了頭,手探上腰間佩劍,輕撫而過,然后解了下來。

  他就知道,那人此時怎會在開寧城中行宮,必是在這大營中無疑!

  轉(zhuǎn)念間朱雄已然出來,走至他身邊,壓低了聲音道:“狄將軍請入內(nèi)。”說完低頭看了看他掌中之劍。

  狄風(fēng)不等他再開口,自己將劍重重往他手中一擱,“多謝朱將軍了?!?p>  握劍的指節(jié)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緊張,看著眼前的垂帳,腳忽如千斤之重。

  狄風(fēng)暗暗吸了口氣,上前一步,厚重帳子被兩側(cè)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幾大步走了進去。

  身后帳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塵,有刀槍相觸的聲音傳進來,他心內(nèi)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軍帳內(nèi)空空蕩蕩,燭光通亮,帳中男子背對著他,低頭于案上揮腕,不知在寫些什么。

  一樣的寬肩長臂,一樣的挺拔身形,此時縱是背對著他,那人身上也透著讓人不可避視的迫人之態(tài)。

  狄風(fēng)看著他,半天沒動,不知該如何開口。

  第一次相見,是兩軍對陣時的匆匆一瞥,那驕悍身影映于腦中,長久不消;第二次見他,是杵州城內(nèi)驚心一夜,那臨劍欺身卻穩(wěn)而不慌的漠然之態(tài),曾叫他隱感欽佩;此時再見,對方底細他盡曉,可心中卻越是沒底。

  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風(fēng)再抬眼時,那人已然回頭,正看著他,褐眸中映著冰茫,“狄將軍,別來無恙。”

  狄風(fēng)微窒,心神陡轉(zhuǎn),頭低下,“邰涗檢校靖遠將軍狄風(fēng)拜見陛下?!弊笸认ドw彎了一瞬,卻頓在一半,終究是跪不下去。

  賀喜朝他走兩步,并不在意他這無禮之舉,“狄將軍膽識過人,以將帥之身而為來使,親赴鄴齊大營,真是令人欽佩?!?p>  狄風(fēng)微惱,聽得出他這話中的濃濃諷意,不禁頂?shù)溃骸皟绍娊粦?zhàn)不斬來使,何況鄴齊邰涗此時猶未開戰(zhàn),在下有何不敢來的?”

  賀喜嘴角驀地?fù)P起,眸子閃了一下,“說得沒錯。狄將軍口口聲聲說要見朕,所為何事?”

  狄風(fēng)見他單刀直入開口相問,也便不加掩藏,彎身從左踝側(cè)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遞了過去,“奉我上之命,前來將此物交與陛下?!?p>  賀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閃,眼中不覺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過,握住,手指滑過簪身,在簪頭珠花上磨娑了幾下,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眼前閃過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將這簪子從她發(fā)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卻拿了這簪子抵住他的喉頭。

  她本可以下手,卻終究丟了這簪子;而他竟也放過她,反將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發(fā)間。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歲后,就再無為女人綰過發(fā)。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綻出的發(fā)髻,是當(dāng)年母妃最愛的樣子。

  是沖動罷,那一夜竟會動情至此。

  賀喜握著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風(fēng),心中已知他的來意。

  竟沒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卻會做出這種事情,如此想來,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絕境。

  否則她絕不會讓狄風(fēng)來走這一遭,而且……還送來了這珠簪。

  是想讓他退兵。

  是想讓他念在那一夜,她終是放過了他,而求他這次也放過邰涗。

  賀喜眸子輕閡,復(fù)又睜開,簪身已被他攥熱,可他卻仍是沒有開口。

  狄風(fēng)卻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當(dāng)便問:“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賀喜看著他,眸色漸深,“朕不可能退兵?!?p>  狄風(fēng)聞得此言,心底一涼,整個人都僵住了。

  到底還是這最壞的結(jié)果。

  他心神似被抽離,艱難地開口,“既如此,在下只能與陛下于戰(zhàn)場相見!”

  賀喜不語,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劃過一道亮線,尾端緊緊扎入帳側(cè)高懸的五國布防圖上。

  狄風(fēng)順勢看去,簪子所扎之處,正是邰涗邊境重城臨康。

  于是愈加不解。

  賀喜長袖垂下,手指輕搓,“狄將軍以為邰涗眼下勝算幾何?”

  狄風(fēng)胸口氣血上涌,“不到二成?!?p>  賀喜嘴角輕扯,“就算是鄴齊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與三國重兵四面相壓。”

  狄風(fēng)知他所言在理,可卻聽不得邰涗成敗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無需為一己私心開脫……”

  賀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圖北面指去,“林鋒楠領(lǐng)十八萬邰涗禁軍出兵至嘉陵關(guān),此時只剩十六萬不到,而平寇之日遙不可望;北戩十萬大軍屯于云谷關(guān),一旦攻入邰涗境內(nèi),林鋒楠則是腹背受敵,大軍傾滅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于宏斷不可能見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擊北戩大軍;如是,南面便只剩龔明德,而他卻要以一己之部與中宛南岵共二十萬大軍相抗,結(jié)果可想而知。狄將軍,鄴齊退兵與否,邰涗都只是一敗?!?p>  狄風(fēng)眼中迸出血絲,面色泛黑,牙根緊咬,半晌才說出話來:“就算如此,在下也定與敵軍血戰(zhàn)至死!”

  賀喜扭頭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將軍死后,謚號定會不同凡響?!?p>  又是這般諷意濃濃的話語,當(dāng)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風(fēng)滿身血液沖上腦頂,恨不能此時上前將這男人扼死于帳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鄴齊舉傾國之兵來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卻隱隱聽見賀喜低聲道:“朕可以讓邰涗不敗?!?p>  狄風(fēng)腦中嗡地響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連禮數(shù)都顧不得了,上前急沖沖道:“你說什么?”

  賀喜看他一眼,聲音依舊穩(wěn)穩(wěn),“朕有一計,可保邰涗不敗,只是不知狄將軍愿不愿意配合?”

  狄風(fēng)渾身血液沸了起來,“只要能退三國大軍,莫論何事,在下定當(dāng)為之!”

  賀喜眸中寒光乍現(xiàn),抬手一把將珠簪拔下,圖中臨康處留了小小的一個洞。

  他開口,聲音冰得滲骨,“開臨康城門,讓鄴齊五萬騎兵入邰涗境內(nèi)。”

  狄風(fēng)身上滾燙的血液一剎那間統(tǒng)統(tǒng)被凍住,渾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

  若非是他聽錯了,便是這男人瘋了!

  ※※※

  狄風(fēng)拳背上青筋暴起,“絕不可能!”

  賀喜似是料到他會是如此反應(yīng),倒也不惱,手中把玩著那根珠簪,“狄將軍先前還說,只要能退三國之軍,不論何事你都愿意?!?p>  狄風(fēng)氣得不能自禁,“鄴齊五萬騎兵入境,誰知會做出何事來!”

  賀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圖,輕點臨康,“鄴齊大軍自此處入境,臨康以北一馬平川俱是河原,五萬騎兵奔襲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涼城。南岵定會以為鄴齊亦欲于邰涗內(nèi)亂之時趁機奪利,南岵世子邵遠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見不得鄴齊大軍會早一步攻近遂陽,因此定會領(lǐng)兵西進,與鄴齊一爭先后?!?p>  他將簪尾在涼城處狠狠地一頓,“待他大軍欺近,朕便率軍掉頭東去,于門峽設(shè)伏,奇襲邵遠一部,同時讓龔明德麾下八萬大軍堵住邵遠后路,合力圍剿南岵大軍。狄將軍,你率風(fēng)圣軍北上至平域關(guān)阻援,以狄將軍及風(fēng)圣軍之威名,北戩中宛必定不敢輕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風(fēng)眼中血色愈濃,就聽他繼續(xù)道:“鄴齊五萬騎兵雖少卻精,加上邰涗南路八萬禁軍共十三萬,前后相夾,足能將邵遠之部打殘。鄴齊一旦介入此亂,北戩中宛二國定會按兵觀望,只要滅了邵遠一部,三國圍攻之勢便會瞬時瓦解,北戩中宛自會收兵。外敵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內(nèi)亂即可?!?p>  這一句一句聽下來,狄風(fēng)身子漸漸趨冷,鎧甲下的單衣已經(jīng)全被汗浸透了。

  這男人真是……瘋了。

  竟然能想出此計!

  心思縝密嚴(yán)謹(jǐn),環(huán)環(huán)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

  可若是這樣,他又能得什么好處!

  不能信,也不可信!

  狄風(fēng)握拳,冷言道:“此計確實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為何愿意這么做?”

  賀喜眉峰略挑,“若是讓南北中三國得了利,于鄴齊亦無好處。邰涗既滅,鄴齊將來也會陷于困境。更何況,南岵三番五次犯擾鄴齊,朕亦可藉此機會將其重創(chuàng),令南岵三五年內(nèi)無力舉兵為亂。”

  此言確是在理,狄風(fēng)先前怒氣收了些許,可臉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證鄴齊大軍入了邰涗境內(nèi)不會言而無信!到時若是鄴齊不助邰涗,反而與其它三國聯(lián)手,又將如何!”

  賀喜眸子淡淡一閃,不緊不慢道:“狄將軍眼下怕是沒別的選擇?!?p>  狄風(fēng)喉頭一梗,這句話似當(dāng)心一箭,扎得他再無了生氣。

  不信他,便會被三國群狼圍攻;信他,便要擔(dān)著被猛虎反噬的風(fēng)險。

  信與不信,看似天差地別,其實到最后,結(jié)果或許都一樣。

  信他,還是不信他……

  敢不敢放手,做此拼死一搏!

  狄風(fēng)心中猶疑不定,若是英歡在此,聽見賀喜所言,又當(dāng)如何?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會獨懼此事!

  他抬頭,對上賀喜那遮了層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啞著聲音道:“便依陛下所言,開臨康城門讓鄴齊大軍入邰涗境內(nèi),我率風(fēng)圣軍北上至平域關(guān),并著龔明德斷南岵大軍后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賀喜看著他,神色略變,“狄將軍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議?亦不怕將來回朝后被御史彈劾?”

  狄風(fēng)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點都不怕!

  但……家國江山與個人榮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當(dāng)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時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資,帶他回京,破格舉薦他入講武學(xué)堂,后又著他入殿前都指揮使司,委以重任。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揚灰,他亦難報!

  更何況……還有她。

  先帝臨終前他曾立誓,縱是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這片江山。

  只要家國不破,便是犧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狄風(fēng)抬頭,并不答賀喜這話,反而道:“陛下貴為天子之身,卻欲親自領(lǐng)軍入邰涗境內(nèi),難道不怕鄴齊朝中出事?”

  賀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風(fēng)時眼中已有暖意,“鄴齊皇帝會一直留在開寧延宮內(nèi)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鄴齊大將何平生?!?p>  何……

  狄風(fēng)微微一愣,隨即馬上反應(yīng)過來,“陛下還真是……”話未說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劍膽沖天,行事絲毫無所顧忌。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傾了的那半顆心。

  狄風(fēng)一瞬間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脫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愈,至今猶見咳血?!?p>  賀喜臉色陡僵,眸色變得一片漆黑,半晌后里面水光漸現(xiàn)。

  他看著狄風(fēng),沒有說話,攥著珠簪的手卻緊了又緊。

  狄風(fēng)眉頭微皺,向后退去,“明晚亥時,在下于臨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賀喜點頭,忽然上前,定定地望著狄風(fēng),“狄將軍?!?p>  狄風(fēng)停住,“陛下還有何事?”

  賀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后,朕有一愿,還望狄將軍成全。”

  狄風(fēng)挑眉道:“何愿?”

  賀喜嘴角輕輕一撇,“待鄴齊助邰涗脫困后,朕再告訴狄將軍。”

  狄風(fēng)眼神堅穩(wěn),“陛下如若能退三國之兵,在下定當(dāng)竭力相報!”

  賀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帳外候著,狄將軍今夜辛苦了?!?p>  狄風(fēng)不再開口,只是看了他兩眼,便退了出去。

  帳外刀光凜凜,狄風(fēng)輕抽一口冷氣,望向不遠處的朱雄,朝他點了點頭。

  朱雄一揮手,兩側(cè)士兵收刀避刃,鏗鏘有聲。

  夜風(fēng)迎面撲來,掃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過是口頭相許,他便將邰涗一國之運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統(tǒng)統(tǒng)交付給了那人。

  只覺渾身僵透,就似臨淵之人,崖下萬丈深不見底,身后之路白霧一片,是坎坷崎嶇之路,還是平坦寬闊大道,此時都不得知。

  可是進不能進,便只能退。

  縱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行去。

  狄風(fēng)出得城營,掛劍上腰,翻身上馬,扯著馬韁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馬鞭,朝西疾馳奔去。

  倘若鄴齊此次負(fù)了邰涗,他死也不會放過那人!

  帳內(nèi)燭影微搖,賀喜垂眼,看著手中珠簪,良久未動。

  此次率軍至開寧,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沒料到她竟派狄風(fēng)而來。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見這珠簪的那一瞬,統(tǒng)統(tǒng)全亂了。

  于是剎那間便顛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敵之計脫口而出,現(xiàn)下想來,那些念頭,早在自己不經(jīng)意間,就已在心底滾過了無數(shù)遍。

  在狄風(fēng)前狠狠壓抑著的心潮,在聽見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時噴涌而出,自己差點就控制不住情緒,想要狠狠質(zhì)問他一番。

  本以為于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拋卻。

  可沒想到,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賀喜握緊手中珠簪,眼里一點點黯下去。

  狄風(fēng)能夠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顧,而他既然決定了要幫她,又豈會輸于那個男人!

  臂上墨袍袖口揚起,手將中軍帳幕一把扯開,外面火把之光猶亮,戰(zhàn)馬嘶鳴聲此起彼伏。

  賀喜看著帳外護衛(wèi),低聲開口,“傳詔,全軍人馬集營待命,卯時拔營出城,奔赴臨康!”

  天幕鐵青,獨月當(dāng)空而掛,映得營中四下兵行馬列殺氣騰騰。

  這一仗,他必勝無疑!

  …………

  大歷十一年夏七月,上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fēng)為東道行營都部署,領(lǐng)風(fēng)圣軍二萬至東江西岸,屯營待守。

  十二日,鄴齊都虞侯何平生率精騎五萬北上,夜至臨康城下,狄風(fēng)令守城之將開們以恭,不戰(zhàn)而使鄴齊大軍入境。

  十四日,何平生率麾下騎兵千里奔襲至涼城以東三十里處,扎營不進。

  十六日,狄風(fēng)率風(fēng)圣軍北上,至平域關(guān)乃止。

  …………

  消息傳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嘩然,人人震驚不已。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歡獨除狄風(fēng)臨事專斷之權(quán),可誰能想到狄風(fēng)竟會膽大至此地步!

  御史臺彈章如雪片紛飛源源不斷,半日內(nèi)便鋪滿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議,舉國上下皆驚,英歡亦是龍顏大怒。

  一日內(nèi)連下七詔,命樞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風(fēng)陣前,欲解其兵權(quán)與副帥盧可華,并著狄風(fēng)火速歸京。

  圣旨還未送出,前線兵報又至,南岵世子邵遠統(tǒng)十二萬大軍破境而入,直逼門峽南面,卻遭鄴齊何平生麾下騎兵伏擊,不得西進。

  中宛淀梁黃世開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卻于半路為狄風(fēng)所襲,只得棄而回營;北戩聞之,遂按兵不動,于云谷關(guān)扎營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龔明德率軍西進,截斷邵遠后路,與何平生之部前后相夾,重創(chuàng)南岵大軍,血戰(zhàn)七日,一役殺敵八萬余人,其余盡數(shù)俘虜。

  南岵世子邵遠奮力突圍,領(lǐng)千余騎殺出重圍,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內(nèi)。

  南岵大軍既敗,中宛北戩二國隨即收兵,三國圍攻之勢瞬時瓦解。

  于宏率軍北上,與林鋒楠大軍于嘉陵關(guān)外匯合,合力圍剿平德流寇。

  紅旗捷報抵京之時,距狄風(fēng)奉旨出兵不過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敵已退,內(nèi)亂平定之時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諸聲皆彌,人人都被驚得回不過神來。

  狄風(fēng)率部歸京,自上折子請罪,英歡閱后不批,命人謄抄后分發(fā)至兩省三衙并樞府及御史臺,著朝中肱股重臣群議。

  何平生麾下鄴齊大軍屯于涼城外,不進不退,不知何意,而龔明德之部對之不敢輕舉妄動,只留門峽一帶布守。

  狄風(fēng)于己罪尚未議決時又上折子,奏請英歡親犒鄴齊大軍。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鄴齊此役于邰涗堪稱有恩,犒慰鄴齊大軍也在常理之中;可讓皇上親赴涼城犒軍,風(fēng)險甚大!

  朝臣們各懷己見,三日來各色折子紛紛而上,附議的有,勸拒的有,彈劾狄風(fēng)居心叵測的有,意欲趁此機會與鄴齊修盟的亦有……

  眾言糾雜不清,惟等英歡最后定奪。

  ·

  “陛下非去不可?!?p>  狄風(fēng)跪于殿中,聲音低啞,語氣卻是不可動搖的篤定。

  英歡面無表情,眼中怒火騰然而生,手中一摞折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來,“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后路如何,此時替他鄴齊大軍操什么心!”

  狄風(fēng)避也不避,由著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領(lǐng)罪,絕無開脫之辭,但陛下非去涼城不可?!?p>  英歡氣極,撐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愿領(lǐng)罪?當(dāng)日你自作主張讓鄴齊大軍入境,事先連一封密折都不發(fā)予朕,你可知這是什么罪?”

  狄風(fēng)抿唇,頭低著,“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還望陛下能去涼城犒慰鄴齊大軍?!?p>  英歡深吸一口氣,面色發(fā)黑,“你到底何意?不論朕同你說什么,你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瞞著朕,就是怕朕知道后會同意,你怕若是鄴齊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國之昏君!你狄風(fēng)忠君愛國,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縱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過留待后人評說,當(dāng)真是好得很!”

  狄風(fēng)臉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語,待英歡怒氣降下去些后才又開口道:“陛下可知,率軍入境的何平生是誰?”

  英歡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將,一個鄴齊從三品的都虞侯!”

  狄風(fēng)頭壓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p>  何公子?

  英歡皺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風(fēng),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間陡轉(zhuǎn)百度,然后猛地一驚!

  “他……”她顫聲道,眼中亮光凌現(xiàn)。

  狄風(fēng)抬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英歡腿一軟,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亂抖。

  妖孽,妖孽,當(dāng)真是妖孽!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統(tǒng)帥五萬鄴齊精銳之師,橫掃南岵十二萬大軍,在危難中救邰涗于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

  英歡深吸一口氣,看向狄風(fēng)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為何你回京之日不報,要拖到此時才說?”

  狄風(fēng)微嘆,“臣與他有約,不得在此時將此事告訴陛下?!?p>  英歡臉色略變,“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說了?”

  狄風(fēng)低下頭,“臣只說他是何公子,并未說何公子是誰?!?p>  英歡側(cè)目,不再看他,低聲道:“到底為何執(zhí)意要朕去涼城?”

  狄風(fēng)猛地抬頭,“臣曾于鄴齊城營帥帳中答應(yīng)過他,倘若此次鄴齊能助邰涗脫困,臣當(dāng)竭力相報!那一日邵遠兵敗,臣率部回京途中過涼城,他說……惟愿能見陛下一面?!?p>  英歡心頭微震,胸間瞬時霧氣彌漫,潤得她整個人都濕了。

  狄風(fēng)又道:“幾日來陛下遲遲不決,臣若不將此事說出來,只怕陛下斷不會同意親赴涼城犒師?!?p>  英歡不語,抬眼去看狄風(fēng),面上一片平靜,心中卻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見她一面。

  那人竟能說得出此話?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應(yīng),只覺先前死死壓抑著的諸多念想此時統(tǒng)統(tǒng)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著狄風(fēng)去送那珠簪,是想讓他念在當(dāng)日她放過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說動狄風(fēng),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敵;更不曾想……他竟會親命親為,大敗南岵后徒留涼城不退——

  卻是為了要見她一面。

  堂堂一國之君,竟放縱自己任性若此,當(dāng)真是世間罕見。

  英歡淺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筆,低了眼,不愿讓他見她失態(tài),“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p>  狄風(fēng)跪著不起,握成拳的指節(jié)泛青,嗓音低啞道:“陛下,難道就不想再見他一面?”

  英歡大驚,卻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筆起身,盯著他道:“你說什么?”

  狄風(fēng)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p>  英歡一怔,轉(zhuǎn)瞬頓明,隨即怒不可歇,大聲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話撥得顫栗不已。

  也不論狄風(fēng)在身后如何,她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大步朝內(nèi)殿行去。

  才走了幾步,胸口便是一絞,額上汗粒漸涌。

  眼前水氣氤氳,拼死咬住嘴唇,才沒叫出痛來。

  近侍宮女們知她正在氣頭上,遂不敢言,合上門便都退了出去。

  英歡人一軟,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著落了下來。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貴氣霸舉,連帶那一夜的蒼茫月色,一剎那間全都浮現(xiàn)出來。

  他的懷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聲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說,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他看著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長指撫過她的發(fā),他為她綰了發(fā)髻。

  英歡閉上眼,再睜開,長睫已濕。

  伸手拿過案上銀瓶,指尖輕觸上面四個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樣。

  若是再見他一面,她又會變成什么樣。

  英歡挽袖,那銀瓶在掌中微微發(fā)熱,好似她的心。

  門峽至涼城不過兩日路程,若是讓龔明德率軍西進,她以犒師之名拖延時日,命狄風(fēng)領(lǐng)風(fēng)圣軍護駕至涼城……

  那人縱是插翅也難飛!

  英歡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縱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復(fù)!

  …………

  大歷十一年夏八月初十,朝中清流非議不休,御史臺群吏連名拜表,曰狄風(fēng)之罪可誅;工部尚書沈無塵亦拜表上,望上念其戰(zhàn)功赫赫,減死罷官,削職為民,流放邊疆。

  十四日,上詔天下,以鄴齊大軍有功,親赴涼城,攜禮以犒;遂貶狄風(fēng)為右驍衛(wèi)上將軍,使率風(fēng)圣軍護駕,罪待歸京再論。

  十五日,詔諭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廖峻暫理朝政,工部尚書沈無塵、龍圖閣直學(xué)士呂封隨駕,執(zhí)仗儀從諸事皆按朝之上禮,起赴涼城。

  何平生聞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涼城西郊扎營,以恭圣駕。

  …………

  八月之望正是嚴(yán)夏,涼城一帶酷熱難當(dāng)。

  英歡一行近涼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處設(shè)一大幕次,玉輅杳杳而入。

  大次內(nèi)立著數(shù)只銅質(zhì)高桶,內(nèi)有冰塊,以消次內(nèi)熱意。

  英歡長發(fā)垂腰,身上裸空,身側(cè)幾個隨駕宮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潤,長發(fā)烏青,次內(nèi)冰氣繚繞,纏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絳色紗裙,絳色敝膝,絳色紗袍。

  緋色襯里,邊緣墨黑,白羅曲領(lǐng)。

  青袞龍服,中單朱舄,沉碧玉佩。

  宮女手指輕觸她的身子,一樣一樣地替她穿戴齊整。

  英歡望向身前銅鏡,鏡中女子雍容端莊,華貴之態(tài)迫人,鳳眼微翹,眸中溫光若隱若現(xiàn)。

  不禁微微一笑。

  這副模樣,自己倒是已有許久未見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宮女捧了細金玉帶來,環(huán)過她腰間,輕輕系好。

  背后長發(fā)被人輕輕托起,一點點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盤起。

  玉犀簪穿過她的發(fā),引著卷云冠落上她頭頂。

  冠前,金博山加蟬為飾,最是高貴。

  宮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玉質(zhì)垂旒悠悠而墜,高一尺,寬一尺,恰巧將她的臉擋在了后面。

  若論天下女子,最尊莫過于此。

  但……

  最苦亦莫過于此。

  英歡抬眼,揚手輕擺,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時的心境。

  宮女在她耳畔小聲道:“陛下,快要到時辰了?!?p>  她回過神,“狄將軍人在何處?”

  宮女唇角彎彎,“狄將軍已領(lǐng)風(fēng)圣軍在外列陣,沈大人也命人將玉輅備好了,呂大人說,待陛下?lián)Q了袞服,便可隨時起駕?!?p>  英歡點頭,“那便走罷。”

  宮女輕輕扶著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驕陽似火,日漿火辣辣地鋪灑下來,晃得她的頭有些暈。

  玉輅已然在外候著了,六匹青馬駕車,馬面飾金,上插雕羽,身著鞶纓,胸攀鈴拂,尾包棉錦。

  英歡抬腳,朱舄才踏上輅旁銀梯,沈無塵便已將青繡門簾替她撐開。

  她抬眼,隔著卷梁去看他,他望著她,神色一剎那有些微怔,隨即低了頭撇開目光,低低道:“陛下?!?p>  英歡淺笑,沒有開口,徑直入得玉輅,于黃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見了自己今日這模樣,也是覺得一驚……

  她垂眼,平盤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冊為儲、身著袆衣時,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玉輅門簾被人放下,沈無塵的聲音在外響起:“陛下,諸事皆全,可是現(xiàn)下起駕?”

  英歡應(yīng)了聲,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緊張。

  竟是真的到了這兒。

  竟是真的要去見那人了。

  她手指輕扯玉帶,如此盛裝,不知那人見了,眼中神色又當(dāng)是如何。

  馬兒四蹄揚踏,玉輅鳴鸞,九旗揚旆,青華輪轅,銀轂乘葉,緩緩而行。

  風(fēng)吹動門簾,隱隱可見玉輅兩側(cè)陣行整齊的風(fēng)圣軍,狄風(fēng)銀甲著身,于前方馭馬而行,甚是醒目。

  英歡唇角輕漾,看見狄風(fēng),心里便踏實了許多。

  車身微晃,車外時不時傳來馬兒的低鳴聲,蹄聲嗒嗒,熱意一陣陣兒地襲來,惹得人發(fā)困。

  她輕輕合上眼,身子向后靠去,神思倦怠,朦朧間又見那雙褐眸。

  眸中之光亮如寒刃,刺得她幾近失明。

  英歡眼皮一跳,人一下驚醒,心口陣陣發(fā)堵。

  車外隱約傳來遠方馬蹄震地的聲音,玉輅漸行,那聲音漸響,飛快的,一下又一下,到最后,連她在車中都覺微震。

  英歡起身,伸手一把將玉輅前的門簾揭開,耀日寒光于遠處銜成一片,映目而來。

  鐵甲蒼青,森然攝人,長槍一點如雨相連,冷冷生燦。

  戰(zhàn)馬銜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驕陽。

  她胸口一顫,扶住玉輅左側(cè)龍柱,是鄴齊大軍!

  風(fēng)迎面吹過,掃亂了她面前垂旒,遠方疾馳而來的馬陣中,一人一騎當(dāng)先急沖,玄甲白纓,煞是奪目。

  身周熱意瞬時消彌,只覺寒意逼人。

  馬蹄答答之聲愈來愈響,她已能看清對面陣前騎兵手中之劍,劍尖寒光乍現(xiàn),而馬陣速度卻絲毫不減。

  玉輅兩側(cè)風(fēng)圣軍疾行上前,立盾俯身,朝前張弓搭箭。

  狄風(fēng)勒韁停馬,掌中長劍緩緩揚起,朝向?qū)γ骜R陣,隨時準(zhǔn)備落下。

  英歡立于玉輅前,心在狂跳,眼睜睜地看見鄴齊大軍逼近,口中險些便要喊停,卻在一瞬間看見對面陣中那人疾馳數(shù)步而停,回身對陣,長槍驀地一豎。

  一聲低嘯凌空而過。

  鄴齊大軍驟止,戰(zhàn)馬噴著鼻息,原地尥蹄。

  霎那間,她眼中便只剩那人那馬,那玄甲白纓,那凜凜長槍,那迫人之勢。

  然后便見那人勒韁回馬,朝她望來。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可卻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地劃過她的臉,劃得她整個人都開始顫。

  他猛地一抽身下戰(zhàn)馬,只身一騎朝她奔來。

  大風(fēng)卷沙而過,將他身后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戰(zhàn)神一般飛馳疾進,轉(zhuǎn)瞬間便至邰涗陣前。

  英歡終于能夠看清他的臉,眼睛不禁漸漸燙了起來。

  他卻沒有停,馭馬沖過風(fēng)圣軍的陣口,飛奔至她玉輅之前,才止。

  身后抽劍離鞘、張弓搭箭之聲如潮水一般涌起,可他卻穩(wěn)穩(wěn)立于馬上,動也不動,直直地盯著她。

  然后她看見他眸中寒光驀地一閃,手中長槍落地,人飛快地翻身下馬,干脆利落地立于玉輅之下。

  兩國大軍陣前,刀山箭海之間,這男人沖著她,伸出手來。

  英歡怔著,愣著,看著他。

  便見他輕扯嘴角,開口道:“陛下親來犒師,我上圣心甚慰?!?p>  她看著這人,這眼這唇,心口忽而一熱。

  自己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人已順著銀梯下了玉輅。

  她微微顫著,展袖伸手,握住了他的掌。

  高高的卷云冠上卷梁微晃,恍惚間就見他抬手探來,一把將她眼前的垂旒撥了開來。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火光落定,歸為一笑。

  ※※※

  她如此近地看著他,那雙褐眸中映出她的臉,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卻挪不開眼。

  他的目光,那般溫柔,雖是只此一瞬,可卻有如天長地久。

  風(fēng)將他身后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飛張騰,如龍升于天,蔽去了眾人目光。

  刀槍相觸之音不絕于耳,他擋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后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風(fēng)漸止,他的黑氅緩緩而落,他的手陡然滑開,由著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臉。

  英歡只覺手被他緊緊一攥,抬頭就見他眼中寒了三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門峽一帶昨日突降大雨,山路沖阻,龔明德大軍不得西進,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感到腕間力道一松,他側(cè)身而過,讓出身后風(fēng)圣軍陣至她眼前。

  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計策!

  英歡只覺渾身發(fā)冷,心中剎那間思慮過千,隨即望向狄風(fēng),猛地一揚袖,高聲道:“傳令下去,禮犒鄴齊大軍,迎何將軍入城!”

  狄風(fēng)神色詫然,卻毫不置噱,掌中長劍朝左用力一揮,風(fēng)圣軍陣前兩翼將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兩側(cè),陣口大開。

  賀喜望著她,嘴角輕勾,大聲道:“謝陛下!”

  英歡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著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見她這神色,嘴角揚得更高,眼中卻是愈冷,開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對她道:“隔了這么久,你還是想殺我?!?p>  英歡唇在抖,又聽他低聲道:“可惜不能讓你如愿。”

  賀喜褐眸一閃,幾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長槍,握于掌中,陡然揚臂,狠狠朝前一擲。

  長槍劃空而過,帶起刺耳一道弧音,風(fēng)裂之聲竄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銅槍尖,脊高刃薄,穩(wěn)穩(wěn)地埋入前方陣中沙地,椆木槍桿上下飛快抖蕩幾下,所過之痕恰是兩國大軍對陣之中,絲毫沒有偏差。

  準(zhǔn)得不可思議。

  風(fēng)圣軍將士們目光如刀,齊刷刷地掃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轉(zhuǎn)萬變,隱隱帶了崇佩之意。

  賀喜嘴角略動,手臂垂至身側(cè),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邊。

  對面鄴齊大軍陣中無人號令,將士們卻齊齊卸槍下馬,鎧甲擦震之聲此起彼伏,鐵青之茫耀日而亂。

  幾萬將士動作整齊劃一,擲槍于地,頓甲而立,高聲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聲高呼,天動地?fù)u,鳥顫人驚。

  英歡臉色發(fā)白,身子僵硬,再也說不出話來。

  邰涗將士們?nèi)巳私院?,以為鄴齊大軍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卻明,那幾萬鐵騎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歡側(cè)目看他,卻見他額角掛汗,臉色僵青。

  未及細想,便見他轉(zhuǎn)過頭來,薄唇微咧,“忘了告訴陛下,鄴齊上東道十五萬大軍,明日夜里便至鄴齊西境?!?p>  她心頭火苗陡然竄起,咬牙望著他,恨不能此時奪刀將他砍倒在地。

  可卻是無論如何也動他不得。

  龔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趕赴此處,涼城便只剩風(fēng)圣軍;鄴齊大軍鐵血陣容已見,縱是狄風(fēng)亦不敢斷言能勝;若是入城之后動手將他除之,只怕明晚鄴齊大軍便會攻破邰涗東境!

  好手段,好計謀,好心思!

  賀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p>  英歡眼中怒火將撲,深深吸了一口氣,“彼此彼此?!?p>  兩軍陣中,兩人相望,頭頂耀日當(dāng)空而照,四下卻是冷寂萬分。

  …………

  大歷十一年夏八月二十六日,上次涼城,親犒鄴齊大軍于西郊,執(zhí)何平生之手歸城,小宴行宮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上令鄴齊大軍于涼城西郊扎營,獨留何平生于城中。

  …………

  南都涼城行宮已建三百余年,其間朝代更迭,幾易其主,殿角廊間,略顯滄桑。

  垂拱殿位在行宮之東,于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宮內(nèi)朵殿略大一些。

  英歡迎何平生至城中,著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禮款之。

  殿內(nèi)通明如日,諸臣列殿而坐,樂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長二人,于殿上欄桿邊看盞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盞,杯杯剔透,為邰涗上等花釀。

  侍女紫繡抹額,輕拾袖口,笑顏如花,半跪于賀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滿,“何將軍請用?!?p>  賀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將玉杯轉(zhuǎn)了半圈,問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p>  賀喜抬眼,目光飄至位于上座的英歡,依舊笑著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飲得邰涗醉花酒,堪稱世間絕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風(fēng)于對面聞之,臉色微變,抬頭去看英歡。

  沈無塵亦是聽出賀喜話中之意,心中嘆了一聲,卻是不語。

  只有呂封不解,笑望賀喜,問道:“何將軍,那醉花酒雖好,卻比不得眼前這御酒?!?p>  賀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濃,“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雖是珍貴,可卻沒有那種風(fēng)致?!?p>  幾句話字字清晰,悠悠傳入英歡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顫。

  這人話中有話。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樂樓,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膽放肆的行徑……回憶中的醉花酒,香濃醇厚,味存齒間,三日不散。

  他說,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壓著她的杯口,喉結(jié)微滾,一點點喝下她沾過的酒……

  英歡臉上著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變得滾燙,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雖極醇美,卻要人的命。

  自率五萬大軍親入邰涗境內(nèi)為她解困,卻于其后百般算計她。

  她從來都未算得贏他……但她也絕不愿輸給此人!

  英歡朝下望去,那人此時已然卸了甲胄,單穿一件細錦黑袍,身上戾氣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攝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開目光,心思又開始搖晃。

  在他身側(cè)隨侍的侍女看著他,臉色愈來愈紅,竟是副小女兒懷羞的模樣。

  英歡余光瞥見,心中一擰,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這男人就算沒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誘人。

  那鄴齊后宮中的三千佳麗……

  英歡胸口忽然變得極悶,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著做什么?”

  那侍女一驚,“陛下恕罪!”

  慌亂之下手腕一抖,托著的銀質(zhì)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賀喜右肩上,酒灑了他一袍子。

  英歡面色轉(zhuǎn)怒,正要開口,卻見沈無塵起身上前,命人將那侍女帶下去,然后回身對她稟道:“陛下,莫要因此擾了興致?!?p>  隨后又轉(zhuǎn)身對賀喜道:“何將軍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著人去罰。將軍今日勞頓,回頭在下遣人拿干凈衣物給將軍?!?p>  賀喜點頭,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額角又現(xiàn)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確是累極了?!?p>  英歡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時,他也露出過此態(tài),當(dāng)時自己未曾細想,可眼下再看,卻覺怪異。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對眾人道:“朕倦了,撤宴?!庇窒蛏硐陆梯p聲吩咐道:“帶何將軍至景陽殿歇息?!?p>  ※※※

  景陽殿外,宮燈輕晃,伴著人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偏殿門被輕叩三下,賀喜應(yīng)了聲,“進來?!?p>  一個紫服玉帶侍女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干凈衣物至他面前,“何將軍。”

  賀喜抬眼,略微一笑,沒有說話。

  他身上外袍酒漬都已干了,這干凈衣物才讓人送來……可是那女人在刻意報復(fù)?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將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賀喜坐著未動,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漸黑。

  他還以為她會親來……

  一撇嘴角,當(dāng)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內(nèi)至今已一月有余,千里輾轉(zhuǎn),奔襲勞累,統(tǒng)馭大軍,與敵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過。

  他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閉了眼,輕輕搖頭,這女人,當(dāng)真是夠狠的心!

  門又被人輕叩,緩緩的兩下。

  他未睜眼,只是低聲道:“衣物我自會換,不必人伺候?!?p>  外面靜了一會兒,而后殿門驀地被人推開,細細的嘎吱一聲。

  還未睜眼去看,便已聞見花香。

  這香氣,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記憶還未掃出,耳邊便響起她的聲音,“那便自己換罷?!?p>  淡淡的,輕輕的,如水一般滑過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癢。

  賀喜猛地睜眼,就見英歡立于他面前。

  殿門未關(guān),有風(fēng)闖入,吹起她緋色紗袍側(cè)擺,那薄如蟬翼的細紗在她身周悠悠蕩著,襯得她身形愈加誘人。

  他緩緩起身,上前一步,望著她,抿緊了唇。

  英歡錯開目光,臉色微紅,“怎的,是怕?lián)Q下來的袍子讓人瞧出你的身份?”

  賀喜揚唇,低聲一笑,望著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這里還有何人能瞧見?!?p>  她略惱,抬眼正欲開口,卻見他側(cè)過身子,低聲道:“今日確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說?!?p>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歡挑眉,再看他的臉,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瞇。

  她轉(zhuǎn)至他身前,抬頭望向他,“你身子不適?”

  賀喜側(cè)目,“沒有?!?p>  英歡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輕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當(dāng)著我的面更衣?”

  賀喜嘴角略動,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蓖A讼?,又道:“陛下誘人萬分,我怕把持不住……”

  英歡未等他說完,手驀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賀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額上汗粒如瀑。

  他的傷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時再被她這么一碰,半個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會斷,她看著他,鼻尖忽然一紅。

  他面色轉(zhuǎn)白,隔了良久才慢慢松開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么?”

  英歡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開他的袍子,冷聲道:“替你更衣!”

  賀喜擋不及她的手,臉色陡變,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這隨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長……”

  英歡臉一僵,手上動作更快,三兩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統(tǒng)統(tǒng)扔至腳下。

  厚硬結(jié)實的胸膛裸在跳動的燭火下,長長的布條跨過他的右肩,橫穿胸膛,從左下腹繞到背后,才又扎回肩側(cè)。

  她看著,看著,心口撕了一下。

  這傷……她原本只當(dāng)并無大礙,誰知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她的手懸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賀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頭目光相對,他眸色似火,臉上棱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滿意了?”

  英歡言語不得,眼眶全濕。

  他看著她,眼中燦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會是要為了我流淚罷?!?p>  她垂眼,淚如泉涌。

  滴滴淚珠順頰而下,落在他掌中,滾燙。

  賀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顫,可卻仍強作鎮(zhèn)定,“如此重傷卻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英歡眼睫輕掀,淚是愈涌愈多,望向他,“如此重傷,為何方才不肯言明?”

  賀喜肩上之傷愈痛,心口似被滾燙熱水澆淋過一番,整個人如墜火海,竟說不出話來。

  她此時的神情……當(dāng)真讓他揪心!

  這女人幾次三番欲將他殺之,何故此時見他受傷卻作得如此之態(tài)!

  她心里……到底是何模樣,她到底有沒有真心。

  念她,卻不信她;助她,卻需防她。

  他二人之間,到底誰有情誰無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敢不敢信她此時,能不能信她此時?

  賀喜眼眸微顫,握住她的臉,俯下身,唇慢慢貼上她的眼。

  這雙令他魂牽夢繞了許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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