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風(fēng)眉頭死絞,身后僅有三百騎,其余的一千多騎均留在三里之外待命,那些將士們一時間哪里能夠知道此時他們竟與鄴齊刀戈相見!
若是只對著朱雄眼下這點兵,他倒也不懼,可逐州城頭上的守兵又怎會看不見此處情境,只怕兩方一動手,那邊便要派援兵來!
胸口急劇起伏了幾下,韁繩攥得更緊。
狄風(fēng)咬牙望向怒目相視的朱雄,他先前怎會相信這人!怎能就真的只帶了這三百騎來交押百姓!
本以為邰涗此行此舉,鄴齊那邊當(dāng)是感懷才對,而那朱雄先前確也給了他那個小鈿盒……這到底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狄風(fēng)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腦中忽然閃了一下。
朱雄口中仍在大聲罵罵咧咧,手朝身后陣前一揮,大吼道:“都給老子聽好了,邰涗對我們心存歹念,名曰還人,實則想趁機殺了我們!統(tǒng)統(tǒng)跟著老子上!”
狄風(fēng)未及想明白腦中之念,便見鄴齊那邊陣中有動,當(dāng)下也顧不得那許多,火速傳令身旁小校飛奔去三里外召齊余騎,自己先在此處率部迎戰(zhàn)。
朱雄抽劍指天,手臂將落,狄風(fēng)心底驟冷,嘴角不禁一震。
鄴齊這回……莫非是想找借口向邰涗開戰(zhàn)?可這借口也太低劣了!
那邊雁行馬陣剛一作變,陣后那輛馬車的馬便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尥蹄往前沖出來。
一時間鄴齊之陣大亂,那馬既非受過調(diào)訓(xùn)的戰(zhàn)馬,哪里能夠禁得住這般陣勢,前蹄一歪,便將鄴齊馬陣沖破了些。
朱雄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看著那馬車,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說這是個累贅!”望向身側(cè)左右,“還愣著干什么?把那馬給老子砍了!”
那馬受驚之勢愈烈,竟拖著身后馬車一路沖至邰涗陣前,顛簸之中車廂木板嘎吱作響,竟似要裂。
狄風(fēng)眉頭更緊,簡直不知鄴齊這是在唱哪一出!
他身側(cè)左右翼飛快出來幾人,怕那馬車存有古怪傷了狄風(fēng),便不管那許多,伸臂長槍一擋將那馬攔住,挑斷韁繩,由著那馬脫韁直奔而去。
幾人不敢放心,又用長槍將那馬車車廂前面的厚重車簾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時,又都一下子愣住,轉(zhuǎn)而面面相覷。
狄風(fēng)亦是驚訝萬分,那車廂里只坐了一女子,此時正渾身瑟瑟發(fā)抖,臉色慘白。
她見光抬頭,朝外一望,眼里之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狄風(fēng)看見她的那雙眼,胸口一震,腦中竟再想不得別的。
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兩陣將士們大眼瞪小眼,看著陣中這一出,都不知該怎么辦。
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瓦解,人人都覺詭異得緊。
朱雄罵罵咧咧地策馬而來,甩手揮劍,對著幾人便吼:“這馬車也是你們碰得的?”
狄風(fēng)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開朗。
只怕先前是誤會了他了……
若是鄴齊果真存心來挑釁,他朱雄又怎會帶這么個女人一道來?
而鄴齊那幾百騎兵,面色不穩(wěn),顯然是對此相峙之勢沒有絲毫準備,且朱雄口口聲聲說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那箭……
狄風(fēng)臉色一變,迎上去對著朱雄大聲道:“朱將軍且慢!”飛快揚手,槍尖觸地,將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將軍看仔細了,這箭像是從哪里射過來的?”
朱雄沿著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轉(zhuǎn),心中立即恍然。
當(dāng)下臉色大黑,抬頭便往逐州城外墻望去,大罵道:“他娘的,這幫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機會挑起我鄴齊與邰涗之戰(zhàn),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們!”
朱雄心中憤憤,氣血涌至喉間,又惱自己先前竟沒察覺出來,還以為是狄風(fēng)暗下殺手,卻不想他統(tǒng)共只帶了兩千余騎兵馬,又怎會在這里行此事!
自鄴齊占了逐州以來,城防均換,城內(nèi)也盡行撫民之令,哪里能想到還會有南岵人混入城頭軍為細作,當(dāng)此時作亂!
狄風(fēng)見朱雄已然明白過來,自己也便松了口氣。
想來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對方姓命,又怎會使那箭擦著兩人分別而過,后既是看見沒有射中,又不再補箭?
而邰涗與鄴齊多年結(jié)怨,他與朱雄一見那箭,自然是下意識便會以為是對方所為。
幸好……
狄風(fēng)忍不住又看了眼馬車中的女子,車簾早已落下一半,此時只能看見她腰下裙側(cè),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朱雄正在怒頭上,左右喚了幾個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頭守軍中究竟何人作奸。
狄風(fēng)卻攔下他,“朱將軍莫急?!彼直攘艘槐龋按颂庪x逐州城頭相距甚遠,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將軍若是此時大張旗鼓去抓人,怕是會打草驚蛇,不如稍后暗中召那守軍都指揮使來問問,自是一下便明?!?p> 朱雄見他說得在理,也就忍了這一時之火,將手下叫回來,命人整軍,又看了狄風(fēng)兩眼,神色和緩了許多,嘴唇略動,卻也沒再說什么。
狄風(fēng)戰(zhàn)名素來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與之對陣,若說一點不懼也不可能,可經(jīng)此一事后再看狄風(fēng),心中不禁唏噓了一陣。
此人雖面掛冷霜,可言行舉止卻頗顯大氣,遇事果敢冷靜,非他朱雄可比……這邰涗第一名將之稱,狄風(fēng)的確占之不虛。
雖是明知對方是它國敵將,可心里仍止不住地想贊一聲。
狄風(fēng)見兵陣已結(jié),心中擔(dān)心此地再多留亦會徒生事端,便對朱雄道:“今日實屬誤會一場,好在沒有傷人,還望朱將軍回京后好言呈至天聽,莫要讓人從中作?!?p> 朱雄點頭,自是明白狄風(fēng)何意,正欲走時,卻見狄風(fēng)目光飄然,總是向那馬車看去。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問道:“狄將軍可是有事?”
狄風(fēng)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搖頭道:“先前無意沖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罷了?!?p> ※※※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會跟著朱雄來此處。
狄風(fēng)看過去,就見那馬車車廂孤零零地被撇在那里,一時間竟也無人顧得上理會它。
朱雄一路帶著喬妹來逐州,因路上耽擱了些,便顧不得進城安置她,想著待迎回鄴齊百姓后再一道領(lǐng)眾人入城,誰知卻成了眼下這局面。
心里不甚痛快,這女人本是當(dāng)初他帶來給皇上的,誰知繞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將她送回來。
當(dāng)真是累贅!
朱雄這么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頗有些不耐煩,對狄風(fēng)道:“倒也沒什么,狄將軍不必放在心上。”然后轉(zhuǎn)身對一個小軍校道:“去讓她下車,同那些百姓們一道走去城門那邊?!笔直垡粨],“那邊一伍什,干瞪著眼作什么,等著老子請你們走?。俊?p> 狄風(fēng)腿夾馬肚,“朱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將軍何事?”
狄風(fēng)又看了那馬車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賠個不是?!?p>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沒笑出來,“狄將軍莫要開玩笑了!不過區(qū)區(qū)一女子……”
他這話隨心而出,本無惡意,卻不知讓狄風(fēng)聽了,心里面徒生不適。
狄風(fēng)臉色微變,聲音也沉下來,“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帝陛下,也是女子?!?p> 朱雄愕然,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不由尷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話得罪了狄風(fēng),此時不愿再與之生隙,便道:“既如此,狄將軍請便……”
狄風(fēng)挑眉,不等他說完便策馬行去,至那馬車十步處方勒韁翻身下馬,自己慢慢走過去,站在車廂前方,猶豫了一瞬,才抬手將那厚重車簾掀了起來。
光照入車廂內(nèi),一簇塵埃在光影中游蕩,車中女子的臉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紙。
喬妹且驚且懼,看著車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時是何陣仗,不由心慌萬分,手緊緊扣住身下木板。
狄風(fēng)看著她,見她眼中水波盈動,那淚竟似要落,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將那車簾狠狠一甩,撩至車頂上,側(cè)身而讓,緩緩道:“姑娘莫怕。先前事發(fā)突然,沖撞姑娘實屬無心之失。在下給姑娘賠不是了。”
聲音沉厚,穩(wěn)穩(wěn)地傳入喬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
于是心中更慌。
如此有禮之言,彬彬之舉,待她如同高閣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張。
這男人看似位高,氣度不凡,可他竟在給她賠不是。
喬妹眼神怯怯,終于敢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靜似深潭,波瀾不驚,黑不見底。
只是在看見她抬眼的那一剎,里面忽然亮起點火光,卻又驀地滅了。
喬妹低頭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亂,不知自己該說什么。
她從未被男人似這般以禮相待過……在逐州時,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鄴齊攻陷逐州后,她被人當(dāng)作玩物送給賀喜,此后盡覺屈辱,但爹娘兄長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從;這回隨朱雄而來,他只當(dāng)她是個可丟的包袱一般,一路上罵罵咧咧,絲毫沒給過她好臉色……
但,眼前這男人,竟一點也不像那些人。
他說,他沖撞了她;他還說,他給她賠不是了。
心緒如絲在飄,卻忽然看見一只大掌伸至她面前,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馬車已廢,還請姑娘先下車,朱將軍已命人帶百姓入城了?!?p> 他這是……
怕這車板太高她下不來,要拉她一把么?
喬妹手心滿是汗水,遲疑了一會兒,才微顫著將手放在他掌心里。
狄風(fēng)只覺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車來。
這女子,身子嬌小單薄,容貌雖不艷麗,卻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雙鳳眼,實在是太像……
狄風(fēng)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隨即撇開眼,松了手,見那邊鄴齊小校在等,便點點頭,示意他來將這女子帶走。
喬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開了她,手不禁握起來,縮進袖子里。
手指相觸,才覺得指間有些粘粘的。
她低頭去看,竟見手上有血。
不禁大驚。
她抬頭去看狄風(fēng)背在身后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背有傷,鮮血未凝,仍在一點點向外滲。
鄴齊小校小跑過來,叫她:“喬……喬姑娘,朱將軍讓你過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喬妹點頭,心中卻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快步上前,朝狄風(fēng)掌中一塞,小聲道:“你的手……拿這個先包一下?!?p> 狄風(fēng)神色略顯驚訝,下意識地抓住那方絲帕,來不及應(yīng)她時,便見她已回身跟著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揚,這女人……
手背不過是被先前暗箭擦傷罷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這傷有多嚴重一樣。
正覺有趣,就聽身后來人喚他,“將軍!……狄將軍!”
狄風(fēng)回身,望見邰涗軍陣已齊,便沖那人點了點頭,“走!”自己飛快走至馬邊,將絲帕揣入懷中,翻身上了馬。
馬蹄踏塵,一陣人馬向西疾馳而退。
喬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陽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來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著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時便成了個小點,這才收回目光。
她聽見邰涗的士兵喚他,狄將軍。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來他是邰涗的將軍。
原來他姓狄。
喬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間血跡已干,紅得微微發(fā)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輕輕握了起來,沾了血的皮膚,此時是緊巴巴的疼。
她抬頭,逆著陽光去看遠處逐州城墻,磚色早已被沙掃暗,愈顯蒼素。
※※※
狄風(fēng)自逐州回來,不敢歇息,連夜入宮將逐州城外之事呈稟英歡;英歡聞之亦驚,命人急傳兩省及樞府重臣入宮相商。
殿上與座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幾人是兩朝老臣,可聽了狄風(fēng)所說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來,竟無一人先開口。
狄風(fēng)抬眼環(huán)顧四周一圈,又向英歡稟道:“臣自逐州一路而來,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覺蹊蹺?!?p> 英歡挑眉,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狄風(fēng)繼續(xù)道:“臣以為,此事絕非逐州城內(nèi)刁民可為。若非事先周密設(shè)計安插,以鄴齊治軍之嚴苛,又怎會讓人輕易混入城頭軍。而城頭守軍中藏了奸細,目的竟非反攻奪城,而是伺機挑起鄴齊邰涗兩國之戰(zhàn)。臣料想,此事背后若無強人操控,怕也難成?!?p> 英歡眼睫動了動,仍是不作言語。
已有老臣捋須相問道:“狄將軍的意思可是說,南岵國處心積慮想讓鄴齊與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風(fēng)點頭,“在下正是此意。其實南北中三國結(jié)盟多年,時時都在做這打算。只是北戩中宛二國被鄴齊與邰涗夾于中間、東西二境各接一國之壤,唯有南岵國之南境與鄴齊邰涗同時接攘。三國多年未得良機,此次鄴齊雖是攻陷逐州,卻也給了南岵一個絕好的機會。鄴齊與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經(jīng)不得旁人煽風(fēng)點火,兩國相峙之勢正如張弓繃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會即刻飛竄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趁機使了這么一個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慮了一回,只怕眼下兩國兵亂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p> 他這一番話慢語道來,卻是越說越讓人心生寒意。
英歡放在御座一側(cè)的手攥得緊緊的,狄風(fēng)所言有理有據(jù),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結(jié)果,她雖是未能親眼所見當(dāng)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風(fēng)絕不是那夸大其辭之人。
英歡垂眼片刻,才開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戩中天宛,想坐山觀虎斗而從中得利,想也別想!”眾人未及有所反應(yīng),她便一抿唇,接著又道:“朕想于兩國邊境沿線,使各州府與鄴齊互設(shè)市舶司以通市易,爾等意下如何?”
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覷,一時竟無人開口說話。
半晌后才有人慢慢起身,眾人看去,正是尚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廖峻,想他位高言重,不禁都噤聲側(cè)耳。
廖峻微一躬身,開口時下巴上的胡子輕輕在抖,“陛下,臣以為此事還須審慎,若使邊境沿線各州府均設(shè)市舶司,只怕一時動作過大……可否容臣等商議幾天,陛下再做決斷?”
英歡心思雖是已定,卻也不愿駁了這些老臣們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后,爾等各呈折子上來?!?p> 事已議畢,諸臣皆退,惟有狄風(fēng)遲遲不走,于殿上候著。
英歡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卻也沒當(dāng)著眾人的面開口問他。
待人都走光了,狄風(fēng)才趨步而上,走至英歡御下,將朱雄給他的那個小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將軍于逐州交與臣,讓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說……此物當(dāng)表鄴齊皇帝陛下謝意?!?p> 最后那句話被他說得飛快,可她仍是聽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著那鈿盒,忽然覺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圖紋甚是刺眼。
有宮人上前,從狄風(fēng)手中接過那小盒,然后擱至她面前案上。
英歡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卻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風(fēng),“可還有別的事?”
狄風(fēng)搖了搖頭,知道她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無它事,臣先告退了?!北愕土祟^,朝殿門退去。
可是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英歡在后叫他,聲音含笑:“狄風(fēng)。”
他停下,抬頭:“陛下還有何吩咐?”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著道:“你掉了東西?!?p> 狄風(fēng)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一方青白色的絲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團,是他先前掏鈿盒時一不小心帶出來的,自己竟未察覺。
不禁面上大窘,忙上前幾步,俯身將那絲帕飛快拾起,握在手中,臉微有些紅,“臣……”
英歡紅唇輕抿,“不必解釋了,退下罷。”
薄薄的絲帕握在掌中,卻讓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風(fēng)大步朝殿門退去,手是越握越緊,腦中想起當(dāng)日那馬車里的女子,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這么一方絲帕……當(dāng)真是徒顯。
英歡待看見他出了殿門,才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絲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他狄風(fēng)鐵甲冷面,竟然也有耳根泛紅的時候……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來,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女子,竟然能讓狄風(fēng)將那絲帕帶在身上。
念及此,英歡心中一下明媚起來,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兒,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鈿盒。
狄風(fēng)說,這是那個人的謝意。
是謝她不收他分文,便將八千名百姓還給了他么?
英歡心底忽然沉了些許,她根本不要他謝!
伸手將那鈿盒拿起,擱進掌心里,大小剛好填滿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劃過盒蓋處緊封的密條,一用力,便扯開了那蓋了他璽印的明黃條帶。
不知為何,她指尖竟有些顫抖,看著那盒蓋,竟半天都沒去開,良久后才淺吸一口氣,手腕飛快一翻,將那小巧鈿盒打了開來。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里面的東西,過了良久,才一閉眼,唇角輕輕揚起來。
這男人。
果真是妖孽。
※※※
鈿盒中用黃縑厚厚地墊了一層底,縑上擱著一支小銀瓶,長度恰巧與那鈿盒兩頭相頂,一毫不差。
銀瓶頸口處通明透亮,依稀可見里面貯著的碧色茶葉。
細若尖針,緊卷多毫,嫩綠色潤。
瓶身上方,刻了四個字,朱色勾邊,愈顯奪目。
——歡若平生。
英歡看著那四個字,只覺心底發(fā)燙,握著鈿盒的手也微微紅了起來。
這一小瓶蒙頂茶葉,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見的更為精貴,想必是那人宮中所用。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個字上……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氣,手指輕撥,將那盒蓋關(guān)上。
耳根泛熱,臉頰燥紅,只覺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貼在她耳邊,聲音低低沉沉而又蠱惑萬分,對她說——
歡若平生。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龐清清楚楚浮現(xiàn)出來,一雙眸子黑得足透,里面萃燦如星,兩片刀唇輕輕彎起,那笑容,能將人心魄都攝了去。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她從不知這四個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別具它意。
可這四個字,由他道來,在她與他之間,卻又顯得如此恰當(dāng)。
且又,一語雙關(guān)。
她握住那鈿盒,起身,往殿門走去,宮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內(nèi)。
身后宮人緊跟了上來,“陛下宣了寧太醫(yī)今夜入宮來,莫忘了……”
英歡輕輕應(yīng)了一聲,“上回漕寧府送來的清泉水,宮中可還有余下未用的?”
宮人略有猶疑,“還得去翰林司問問才能知道?!?p> 英歡出了殿外,腳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遠夜,無月,但有稀星綴幕,時而閃爍,柔亮點點。
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問問,若是還有,一會兒叫人煮沸送來。”
宮人道:“陛下是要……?”
她輕輕一笑,“沏茶。”
……如此好茶,千里迢迢而來,怎能不沏。
她當(dāng)自己已是極任性了,卻不料,那人竟比她還要任性。
難怪他要專從京中派將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來心中是懷了此意。
千里波折跌宕,輾轉(zhuǎn)兩國將帥之間,不過是為了成全他這一念私心。
……也太過霸道了些。
夜里有風(fēng),雖是不大,卻也帶著涼意,卷了她的裙擺輕揚,掃亂了她垂在鬢邊的碎發(fā)。
英歡指尖滑過那盒上突起的紋路,一下一下描繪著,不禁又笑了。
那人果真自負,竟不怕他這舉動會將她惹惱了?
明明是輕浮之舉,卻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經(jīng)地義。
這般看來,她若是想與他聯(lián)手,合力與南北中三國相抗,他定會同意。
只不過……
她眉頭輕蹙,那人此舉可是真心?還是如同她心中盤算他一般,想先駁取她的信任,待三國既滅,再反目對付她?
相斗十年,懷疑已成習(xí)慣,她實是難以一次便信。
如此一想,手里的鈿盒忽地沉了許多,手指也僵了起來。
風(fēng)越吹越冷,攪得她心緒亂飄,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萬分思慮在心。
她垂睫,輕吐一口氣,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關(guān)系,便叫她勞心勞神。
到底何時才能真的信他……
抑或,她與他之間不論若何,永無互信之日?
腳下石板道寬寬闊闊,料想鄴齊宮中也當(dāng)如是。
她與他之間,萬里江山相隔滯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間。
……終究還是不可能的罷。
遠處景歡殿宮階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于風(fēng)中微揚,夜色中更為醒目。
英歡收回心神,腳下步子快了些,那邊有宮女瞧見了,過來迎她,“陛下,寧太醫(yī)已來了?!?p> 她點點頭,“夜里甚冷,為何不讓他入外殿候著?”
那小宮女小聲道:“寧太醫(yī)執(zhí)拗,要在殿外等陛下回來?!?p> 英歡抿了抿唇,抬眼去看,便見寧墨也朝她望過來,眼神清亮柔和,叫她心中不由一軟。
她走上去,經(jīng)過他身邊時輕道一聲:“何苦站在外面?!?p> 寧墨跟在她身后入了殿內(nèi),看著小宮女們替英歡除宮裝外袍,又聽見她背對著他道:“先前在前面議事久了,才回得這么晚?!?p> 有宮女捧了暖濕的帕子過來,遞給他,“寧大人?!?p> 寧墨接了那帕子,略擦了擦手,還給那宮女,走至英歡身側(cè),接手替她換衣。
幾個小宮女見狀,心思明了,都低了頭,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
玉肌凝亮,香肩勝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便被寬大的羅衫罩住了。
寧墨長指移至英歡腰間,將那衣帶輕輕地挽了個結(jié),“陛下近日來身子可是覺得大好了?”
英歡點頭,嘴角輕勾,“寧大人的醫(yī)術(shù),朝中人人皆知,哪有不好的道理?!?p> 寧墨不由也笑了,“陛下別拿微臣打趣了?!?p> 他往一旁走了兩步,取過先前進來時擱在一邊案上的食盒,打開來放在英歡面前。
英歡垂眼看去,食盒里放著四只小巧梅紅色的匣兒,不禁挑眉,驚訝道:“州橋夜市上買來的?”
寧墨笑著點頭,將那幾個小匣兒依樣拿出來,“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p> 英歡眼中盈亮,看著寧墨,假意怒道:“你是從哪里聽來朕喜歡這些小食的?”
寧墨仍是微微笑著道:“上一回聽殿中省的劉大人說,御膳房里的小食果子,都是照著州橋夜市那邊做的。”
英歡垂眼,“這個劉德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在朕背后亂作言語?!?p> 口中雖是如此說著,可手卻伸過去將那幾個匣兒都打了開來。
麻飲細粉,素簽沙糖,水晶餃兒,金絲黨梅。
這些東西,是她在小的時候,偷偷隨侍從溜出宮時吃過的。從此便惦念在心,雖是后來又叫人買過幾次,可近些年她心思被旁的事情占了大半,也就沒再想過這些。倒沒察覺到,下面的人竟還替她操心著。
英歡搖了搖頭,笑了兩聲,才又抬眼去看寧墨,“罷了?!?p> 寧墨拿了銀箸奉上,仔細地試過匣中之食,才遞給英歡,“陛下嘗嘗看?!?p> 她夾了顆梅子放入口中,腌得正好,入味適中,酸不過酸,甜不過甜,這滋味……心中不由一嘆。
他看著她,伸手探過來,食指輕輕擦過她的唇側(cè),將那梅汁沾了去。
英歡一怔,再去看他時,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輕吮了一下。
她與他之間雖是親密,可他似這般主動來碰她,卻還是頭一回。
他指腹掃過她唇角的觸感甚是柔軟,令她心底癢了一下。
寧墨眼神如舊,笑望著她,“陛下怎么不吃了?”
英歡不語,只是看著他,這男人怎能如此溫柔?用了這么多心思,究竟求的是什么……
卻不料他忽然低下頭來,湊近了她,頭一偏,便銜住了她的唇瓣。
英歡心間一蕩,身子險些不穩(wěn)。
他這是……
他慢慢離了她的唇,在她耳邊輕道:“陛下……”
這指法……是在替她祛乏。
英歡心口一軟,身子不由地靠進他懷里,“寧墨?!?p> 眼前這男人,心中什么都懂,動作那么溫柔,專就是為了勾動她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她眼睫略抬,喚了他一聲,“寧墨?!?p> 他看著她,眼中終于有火閃現(xiàn),“臣在?!?p> 她停了半晌,紅唇才開,“你究竟圖什么?”
他僵住,不答,俯身堵住她的唇,手指剛要再動時,外面驀地響起輕敲殿門的聲音,宮人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隔了門板傳進來:“陛下要的清泉水,翰林司的人已煮沸送來了,可是現(xiàn)下送進去?”
清泉水。
蒙頂茶。
眼前忽然閃過那雙褐眸,想起那一個似戰(zhàn)非戰(zhàn)的吻,你爭我奪、霸氣肆溢,讓她的嘴唇一下子疼了起來。
英歡深吸一口氣,一把推開寧墨,手還是軟的,甚是無力。
她清清嗓子,對著外面道:“送進來。”
外面殿門輕開,宮人趨步而入,手中提著小巧錫壺,低著頭走過來。
寧墨抿唇,眸子里火花仍在撲閃,上前一步,將英歡擋在身前。
鬢云亂灑。
他抬手,慢慢地替她將衣裳拉攏,鬢邊亂發(fā)別至耳后,然后才低頭,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轉(zhuǎn)身看了眼那宮人。
宮人哪里想得到殿中是這番情境,根本敢抬頭,待擱下手中錫壺與茶具,便慌慌張地退了出去。
寧墨回頭,神色已然復(fù)舊,“這么晚了,陛下要沸水做什么?”
英歡抬手輕輕掃過兩頰,將那熱意驅(qū)散了些,才去看寧墨,“可會沏茶?”
他微微一怔,“略懂。”
她揚唇,走去將那小鈿盒拿來,取出銀瓶打開,置了些茶葉在茶具上。
寧墨目光掃過那鈿盒銀瓶,眼神略變,眉頭一挑,隨即復(fù)然,又看向那似針茶葉,愣了片刻,而后眼中有光一閃而過,上前接過那錫壺,“臣來沏?!?p> 顆顆細茶,身披銀毫,經(jīng)水一沒,更顯油潤。
湯色碧清微黃,清澈明亮,香氣馥郁。
寧墨看著那茶,眼底愈黑,抬手捧一碗奉至英歡面前,“陛下請用?!?p> 茶葉浮展,在碗中上下游蕩,細長微卷,形狀甚美。
這茶,果真是好茶……
她輕抿一口,味醇甘鮮,濃郁回甜,茶香存于唇間,久久不散。
耳邊好似響起那人悠沉的聲音——
……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愿讓給夫人。
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說這話時的樣子……
全都歷歷在目。
她心底一顫,手一時不穩(wěn),碗中茶水晃了出來,濺在手背上,極燙,紅印立現(xiàn)。
寧墨接過那碗,握住她的手,舉至唇邊,輕輕吮了一下,眉間輕陷,“陛下怎的如此不小心?!?p> 被他一碰,她才驟然回神,手被燙了的地方針扎般的痛,火燒火撩。
為何一念及那人,不論何事,她便變得不像她了……
他仍看著她手上紅痕,眉頭皺得更緊,“眼下太晚,臣明日拿藥來給陛下敷?!?p> 英歡輕輕抽回手,看著他,心底忽生感動。
這么點點小傷,隔幾日就好了的事情,可他卻當(dāng)何等大事,作此神色。
若果他這不是裝出來的,那他……
她蹙眉,心中不由糾結(jié)起來,可一時卻不愿再想,側(cè)過身,道:“朕今日乏了,你……回去罷。”
寧墨沒動,低聲喚她:“陛下?!?p> 英歡背對著他,“還有何事?”
他低頭,停了半晌,“臣對陛下……是真心的?!?p> 她淺吸一口氣,轉(zhuǎn)身看他,說不出話來。
寧墨抬頭,對上她的目光,略微一笑,“陛下可以不信。臣……告退了。”便就這么看著他,斂袖而退,殿門一開一合,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怔然立在原處,但看那殿門輕震,心口陡然一顫。